拉斐跟着蘇亦回到別墅時,天色已青灰。
冬天的白天總是短一些,感覺這一天過得挺快。樓下靜悄悄的,只有阿姨坐在大廳裡繡花。拉斐見牡丹花繡得栩栩如生,圖案秀麗,繡工細緻,一時有了興趣,坐在阿姨邊上細細看。阿姨見她也不避諱跟她一個下人坐在一起,心裡溫熱,便說起了從前。
阿姨的母親是蘇州的繡娘,從小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阿姨也會蘇繡的針法,阿姨嫁人之後離開蘇州再沒繡過。三年前拉斐離開後不久,阿姨的丈夫意外身亡,兩人一輩子沒有生育兒女,這幾年一直在蘇亦身邊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她人勤快,做事知分寸,從不多嘴多舌,最關鍵是能做一手好吃的家常菜。蘇亦對她挺滿意,見她孤身一人覺得可憐,對她跟別的下人不太一樣。阿姨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把家裡料理得井井有條,一切她能做到的事都親力親爲。漸漸的,蘇亦也把家裡的事都交給她,放手讓她去做。家裡還有別的下人,但是飯菜一直都是阿姨自己動手做。一來,蘇亦口味刁鑽,別的人做的菜他不吃;二來,這也是阿姨自己的心意,她已經把蘇亦當做家人,覺得爲家人做飯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拉斐坐着,聽阿姨訴說着這些年的瑣事,竟也沒覺得無聊。以前她是不太喜歡這樣的,覺得跟上了年紀的人交談沒共同語言,可是如今不再這麼認爲。年長的人身上,經過歲月洗禮和沉澱,總有些耐人尋味的東西,比如:煙火氣。她以前不懂,覺得女人就該冰清玉潔,不用爲柴米油鹽操心,才能過得幸福舒心。可是現在想想,柴米油鹽醬醋茶纔是生活的實質。
蘇亦見她和阿姨聊的都是些再瑣碎平凡不過的家長裡短,而她一臉溫和的笑意看得出來都是發自心底,有些意外。從前那個穿着普通,忙起來的時候一身臭汗就來見他的童心亞,雖然也是接地氣的,可是跟現在又有些不同。他看着,竟也覺得這樣的童心亞別有一番味道。
盧斯年和童安晨在樓上打遊戲,兩人因爲輸贏爭得面紅耳赤醣。
拉斐上樓見都要吵起來了,制止了兩聲也沒用,覺得好無語。都這麼大人了,而且還是兩個大男人,居然也小孩子心性。
“你們兩個,幾歲了?”拉斐直接拔掉了電源,“還能因爲遊戲吵成這樣,知不知羞的!”
童安晨立刻奔過來,膩歪在拉斐身邊,“盧哥玩遊戲太次了,玩不過我,就開始耍賴。”
盧斯年想說點什麼,想起剛纔和童安晨一起瘋鬧的場景,自己也覺得好笑,說:“是是是,你晨少開始玩遊戲的時候我都還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哪是你的對手。甘拜下風。”
“承讓!”童安晨毫不謙虛,雙手一拱,笑得有些得意忘形。
拉斐覺得好氣又覺得好笑,“童安晨,你能不能有點規矩?盧斯年是我的經紀人,可不是你的玩伴,況且他比你年長,你居然什麼話都敢講!”
童安晨見姐姐又是一副要教訓人的樣子,趕緊轉移話題道:“盧哥,要不你也把我收了吧,我最近跟經紀人的合約到期了,正考慮換人。”
“得,您就饒了我吧!”盧斯年立刻做出驚恐的表情,“我還想多活幾年,可不想被你氣得英年早逝。”
於是,兩人又掐上了。
這下,拉斐也懶得勸了,自己拿了劇本,窩在沙發上研究。
“太太,老太太來了。”阿姨突然跑上來,臉色有些複雜。
拉斐一時沒明白過來,等到反應過來她說的老太太是彭立娟,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童安晨注意到姐姐的表情變化,挑了挑眉,對阿姨說:“別說我們在,你下樓去,最好快點把她打發走。”
他也不喜歡蘇家那老太太,有錢不是罪,可是有錢又賊精精的,就不招人喜歡了。他反正沒去過幾次蘇家老宅,來的最多的還是蘇亦置辦在外面的幾處房子。如今看來,姐姐以前肯定是受了不少這老太太的氣。心裡更是對彭立娟沒好感。
“太太,你最好還是有個心理準備。”阿姨走到門邊,又返回來說:“我看老太太今天心情不太好,一進門就挑我的毛病,連蘇先生都給臉色看。”
拉斐沒想到這麼快就又碰上,心裡也不舒坦,想了想,她對阿姨說:“你先下去吧,我暫時待在樓上,如果沒有必要,不要提起我。”
阿姨應了一聲,忙着下樓了。
“老太太?”盧斯年突然想起來問,“是指蘇太太嗎?”
拉斐點頭。
昨天晚上的宴會上,她才叮囑過他,沒事別去招惹彭立娟,就算有事,也要繞開她走,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就是那個彭麗娟?”盧斯年還是不太確定。
拉斐點點頭,“別忘了,我昨晚跟你說過的話。”
盧斯年點點頭,一臉似懂非懂的表情,“你認識她?哦,也是,肯定認識,你都認識蘇亦了,怎麼可能不認識他媽。聽起來,蘇童兩家還是世交,可是我怎麼感覺你對蘇老太太有很大的偏見和敵意啊。”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拉斐索性一股腦兒全說出來,“我和蘇亦曾經是夫妻。三年前,我和他離了婚,之後就去了美國,在美國的事情,你都知道。至於我和彭立娟,確實有些過節,我不想再和她發生什麼衝突,所以我叫你不要去靠近她。”
“你……結過婚?還離過婚?”盧斯年驚得目瞪口呆。
更關鍵的是,她的前夫居然是……蘇亦。
“難怪這三年來,不管那些富豪怎麼一擲千金討你歡心,你都無動於衷。原來……”盧斯年終於懂了,“我還懷疑過你是同性戀。現在想想,也真是可笑。”
前夫是蘇亦這樣出色的男人,一般人又怎麼入得了她的眼。
童安晨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出去了。不過想想,蘇童兩家好歹也是來往好多年的世交,彭立娟應該不會針對他。這麼一想,拉斐也就放下心來了。怕就怕,童安晨會替她出氣。剛纔在他面前,她就不應該表露出太多情緒。
書房。
彭麗娟臉色陰沉,一副怒火即將爆發的樣子。
蘇亦坐在書桌前,見母親進來,並沒有立刻起身。他這樣子更加惹惱了彭立娟。
“有事嗎?”他看着來勢洶洶的母親,面色平靜到放佛眼前的人只是個跟他沒什麼關係的無關緊要的人。
彭立娟將包一扔,自己坐到沙發上,見兒子如此的態度,心裡又寒了幾分,“沒事就不能來?”
“阿姨。”蘇亦並未正面應答,只是叫來阿姨,叫沏杯上好的花茶進來。
阿姨見氣氛緊張的樣子,面上謹慎應對着,趕緊出去把提前就準備好了的茶端進來,放到彭立娟跟前的桌上,“老太太,您請喝茶。這是蘇先生的朋友特地託人給他送來的上好的茉莉花茶,雲南元江縣的,那裡氣候資源好,海拔高,產出的茉莉花茶口感上乘,色澤綠潤,香氣鮮靈,可好喝了。”
“出去!”彭立娟趕她出門,毫不留情,“我和我兒子說話,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一個粗俗的下人來多嘴多舌!你這個喂不熟的白眼狼,還不快給我滾!”
阿姨一直對彭立娟畢恭畢敬,雖然她來的次數不多,可是從來都小心翼翼伺候,從沒越矩。今天被她這樣無情無義地罵,雖然知道不是故意針對她,可是還是覺得很委屈,一邊道歉,一邊連忙就退到了門外。
“你這是幹什麼?”蘇亦當然知道,母親是把對他的不滿全都撒到了阿姨身上,“阿姨雖是一個下人,可是她又沒做錯什麼,你又何必如此苛刻。”
“我苛刻?”彭立娟冷哼,“在你眼裡,我做事什麼時候對過?我知道,你早看我不順眼了。三年來,你這麼對我,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傷心,我是你媽,我生你養你,如今你就這麼對我嗎?三年前,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我?你這個沒良心的,爲了一個下人老媽子你都能跟我生氣,我這個媽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
彭立娟原本繃着的一張臉,此刻已經垮了,眼眶通紅,就差痛哭流涕。一般人看到自己的母親在跟前這般控訴,想必早已心軟趕緊認錯道歉,想方設法哄母親高興,可是蘇亦卻不是這樣。面對彭立娟的痛心疾首,他從容淡定抽出一根菸,打火,點上,吸了一口,再悠悠吐出一串菸圈。
“三年前你做了什麼,不需要我多說了吧。”蘇亦眯着眼,猛吸了一口煙,“其實你很明白爲什麼這三年來我變成這樣。”
“我不明白!”彭立娟一下子站起來,情緒激動,“那個女人她到底給你喝了什麼*湯?嫁給你三年沒有爲你生過一兒半女,還理直氣壯在我們一家人面前說要跟你離婚,她根本不愛你,她只愛你的錢財你的地位,這樣的女人到底哪裡好?兒子你告訴我!”
“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蘇亦仍是面不改色,眉頭都沒皺一下,“這輩子我還就非她不可!”
“你……”彭立娟撫着胸口,被氣得不輕,幾乎站不穩,坐回到沙發裡,靠着沙發背揉着額頭,口氣輕了許多,“你這是想氣死我你才甘心。你個沒良心的!”
蘇亦吸着煙,一口比一口猛,眼睛不知道望向哪裡,就是不看母親,“我姐和我,這輩子都已經毀了,你就放過蘇然吧,讓他選擇喜歡的人,選擇他想要的生活方式,算我求你。”
彭立娟像是完全沒有想到兒子會講出這番話,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蘇亦,你終於說出你想說的話了是嗎?你就是在怪我,一直在怪我。你怪我當初逼着你姐離開那個一窮二白的鄉巴佬嫁給了你姐夫,你怪我破壞了你的婚姻,所以你這三年不肯回家,也不肯再婚,你甚至不近女色,你是想告訴我,你這輩子要光棍到底,你要讓我抱不上孫子,你就是想報復我。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老天爺!”
聲淚俱下,聲聲都透着傷心。
可是蘇亦還是無動於衷,終於將視線拉回到母親身上,“你想多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報復你。再怎麼樣你都是我媽,我報復誰也不會報復你。”
彭立娟立刻細數出來,“你還說
沒有?沒有你爲什麼就是不肯跟aimee結婚?她們家的家世在南城數一數二,跟我們家相差不下,aimee那麼乖巧懂事,又對你那麼死心塌地,你到底是哪點不滿意?”
蘇亦冷冷一笑,“說到底你看中的還是門第,你從來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
彭立娟突然就強硬起來,“那你告訴我,你看中誰家的姑娘,只要你說出來,不管對方家庭條件如何,我立刻上門給你提親去!”
蘇亦將菸頭捻滅在菸灰缸,口氣堅定,“我說過,這輩子除了童心亞,我誰也不會娶。”
彭立娟臉色死灰一片,不哭比哭還難看。這個兒子,一定是她上輩子欠了他的,這輩子才做了她兒子,來要債來了。
“我倒也想上門提親去,可是她人在哪?”
說完這話,彭立娟想起昨天晚上在宴會上看到的那張臉,有些後悔剛說出的話。aimee也說,那個叫拉什麼斐的,長得跟童心亞一模一樣。而且那隻手鐲……
蘇亦這下,終於臉上有了點表情,“媽,你說話算數嗎?”
他這一聲媽,讓彭立娟心裡顫了一下。時隔三年,他終於肯叫她一聲媽了。可是她怎麼覺得不是什麼好事呢,眼皮子都開始突突跳了起來。可是在兒子面前,她還是故作鎮定,“當然。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把她帶到我跟前來,我以後不會再反對你和她。”
“不需要三天。”蘇亦人已經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可以讓你見到她。”
“什麼?”彭立娟一聽這話,猛一下從沙發站起身來,感覺太陽穴疼得厲害,人都要氣暈過去了。
樓上,盧斯年突然說:“對了,昨天晚上蘇老太太說想要見見你。只是你提前走了,我又勸不動你,所以作罷。但是今天我還接到了一通電話,說蘇老太太還是想要見見你,問什麼時候有空,想要約你見上一面。”
拉斐一下戒心大起,問:“她找我幹什麼!”
她昨天晚上又沒招惹她,都避讓到樓梯階去了,而且兩人都沒有打過正面。難道是aimee認出了她,然後透露給彭立娟的?
“你拿出來拍賣那隻手鐲,昨晚被彭女士看中高價拍下了,而且是相當高的價錢,你都想不到那個天文數字。”之前聽拉斐說要捐出來義賣,盧斯年就覺得她太捨得,她自己則說沒幾個錢權當是爲慈善獻點愛心。
誰知居然這麼值錢。
早知道是這麼貴重的物品,早該勸她別捐出來。這樣一想,盧斯年覺得自己特狹隘。
“你說什麼?”拉斐懷疑自己聽錯了,那就是一對普通的手鐲,相對於一般的尋常百姓而言那確實是值些錢的貴重物品,可是彭立娟是什麼人,怎麼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她不得不懷疑盧斯年在說謊。
“我騙你幹什麼。”盧斯年特無辜,“我都替你惋惜了,你說你那麼貴重的手鐲拿出來拍賣,知道的人覺得你善良,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這是通過非法渠道得來的所以才這麼大方。”
“是她瘋了吧?”拉斐覺得匪夷所思,那就是塊一般的手鐲,能有人出價就不錯了,就算買下那也是獻愛心。彭立娟是錢多了沒處花嗎?還是說她現在變得有愛心了?
“不過就算捐出了一隻,你還有一對……”
“等等!”拉斐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你說,你捐出去的手鐲是一隻還是一對?”
盧斯年想了一下,“一隻啊,就是那隻裝在檀木盒子裡的。”
聽完,拉斐臉都綠了。
那是三年前剛搬進海邊別墅時,蘇亦有一天晚上回來隨手遞給她的,說朋友得了一隻手鐲,他看着挺好就要了過來,覺得跟她挺配。拉斐當時也沒在意,接了過來就隨手丟在梳妝檯上,她甚至都沒打開過。離開的那天晚上,收拾東西的時候心情又沉重又悲痛,她什麼都沒帶,只收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可是卻把那隻盒子也錯收到了行李箱裡。到了美國,她才發現拿了這個不該拿的東西。後來有一次,一個導演來她住的地方談工作,看到那隻手鐲,很驚奇地問她是怎麼得到的,她只說是朋友送的。導演當時就說,“是特別愛你的人送的吧?”
拉斐那時候才知道,原來那隻鐲子這麼貴重,它來自於溫莎公爵夫婦藏品的倫敦拍賣會,一個獵豹手鐲,在拍賣會最終以高達50萬英鎊成交,這個數字創下了手鐲拍賣價格紀錄。
裝那隻鐲子的水晶盒子後來不小心被打碎了,拉斐便裝到了一隻檀木盒子裡,想着有朝一日要是再見到蘇亦,就親手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