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后從遺詔中擡起頭,萬分不解地問道:“主理內宮不就是爲後嗎?除了皇后,誰還有資格……”
“在兒臣下詔立後之前,不妨就讓這個梅氏代爲處置宮中的大小事宜吧。待兒臣選定了皇后,就不再勞煩她了。這也算兒臣遵從了先皇的遺願,想必母后對此亦無異議吧?”齊雲灝說着,掩飾不住滿臉的得意之色。
程太后錯愕着,張開的嘴久久不能合攏。
“這……。你打算封梅氏做什麼?”她問。
齊雲灝的眼裡閃過一道冷冷的光:“封個昭儀就夠了吧,兒臣也不想破了宮中的規矩。”
從承恩殿中出來,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齊雲灝如釋重負地邁開步子,匆匆地穿行在太液池邊蜿蜒曲折的迴廊上,輕快的腳步聲在深夜的宮中迴響着。不時有微風拂過,帶下了池邊花樹上的落英,悄悄地墜落在平靜的湖面上,引得池中的錦鯉紛紛地游來輕啜。魚尾擺處,攪碎了水中明月的倒影,片片地細碎開去,最終變成了點點耀眼的銀光…………
齊雲灝停下腳步,望着水面上漂浮着的花瓣,眼前不由又浮現起漫天花雨下那個輕靈曼妙的身影。那個女子……。該不會只是他的一場夢吧?若說是夢,爲何她的一顰一笑如此清晰生動地刻進了他的心裡;若說不是夢,又爲何他在那片櫻花林中連續苦等了三天,卻依舊等不到她的芳蹤…………
想到這裡,齊雲灝的心輕柔地抽搐了一下。若是尋着了她,一定要把她迎進宮來。如果每天當他走下那高處不勝寒的九龍御座,回宮後看見的是她那張春光般明媚的笑臉,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皇上,”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的總管太監劉謙益悄悄地湊到他身邊,小聲問道:“不知今夜皇上要哪位娘娘侍寢?”
齊雲灝溫暖的遐思被驀地打斷,臉上立時騰起了怒色。他不耐地揮了揮手,冷冷地說了一句:“朕誰也不要!”說完,顧自邁開大步向御書房走去。
滿頭霧水的劉謙益在站原地着直愣——自己到底是哪裡惹惱了皇上呢?方纔明明看見萬歲爺凝視着池裡的魚兒,嘴角掛着笑,怎的眨眼之間就這樣怒氣衝衝地擡腿走了呢?
真是君心難測啊……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此時此刻,同樣溫柔的銀色月光也灑進了梅府,灑在了一個同樣無眠的人兒身上。她的頭微揚着,秀美的臉龐在月光下如同細潔的白瓷一般閃爍着瑩光。長長的睫毛低垂着,在臉上投下了兩道濃密的陰影。她一手拖腮,一手執筆在雪浪箋上胡亂地寫着。
“撲棱棱——”窗外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傳來。她微微地吃了一驚,欠起身子朝遠處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望去,卻見一隻白色的大鳥舒展着羽翅迅地往樹蔭深處去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又回到桌前坐下。低頭瞥見潔白的雪浪箋上已經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三個字——梅雪霽。
“……她叫雪霽,我叫雨季,這兩個名字倒像是有些緣分呢。”這個被別人叫做梅雪霽的女孩蹙着眉,苦笑着搖了搖頭。
出去又有誰會相信,她,洛雨季,竟然被一張紫檀千工牀誘拐到了遙遠的古代——一個莫名其妙的王朝。那晚,當她被從牀頂那面黑色鏡子裡射出來的強光給嚇暈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才悠悠地醒轉………誰知道,她睜開雙眼,卻現老天已經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把她拋進了一個陌生的時空、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羣中……當時她幾乎無法按捺滿心的驚恐而要瘋狂了。
好在驚恐過後,她隨遇而安的本性又開始揮起了作用。特別是當她現,她所附身的這個女孩竟然有一個極其疼愛她的大帥哥兄長,還有一個寧靜安詳的家和滿屋子散着清香的書籍的時候,她漸漸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並開始嘗試樂在其中。
她花了兩年的時間瀏覽了“父親”梅若海留下的數以百計的書籍,又拖着侍女侍琴把周圍方圓十里的角角落落遊了個遍。梅府所有的人,包括她的那位大哥梅雪峰都用無比驚詫的眼光看着她。後來她才知道,原先的那位梅雪霽梅大小姐,竟然是一位溫柔靦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而且,閒時不愛讀書,只喜歡繡花彈琴!
天哪,繡花彈琴,她可沒有這樣的巧手!媽媽總是笑話說她捏不得針、拿不得線,十根手指頭天生是並在一起的……
不過驚詫歸驚詫,最終他們還是找到了合理的說法來解釋她的怪異變化——那就是,一場大病燒壞了腦子!嘻嘻,可憐她的大哥梅雪峰爲了她的性情突變,還關起門來頗翻了一陣醫書,最終還是無奈地認同了那個荒誕無稽的所謂燒壞腦子的說法。
她心裡雖然不時地偷笑,臉上卻努力做出置身事外的懵懂模樣——誰讓她愛上了這個新身份呢?
這個梅雪霽,長得和她有頗幾分相似,但是比她美了不知多少倍。每次出門都會引來無數欽慕的目光,回頭率簡直到了百分之兩百!更重要的是,她家裡只有一個埋頭醫理的哥哥,沒有嚴厲或嘮叨的父母、沒有無休無止的考試……。啊,這樣的日子簡直和天堂一樣美好!要是能一輩子保有這樣的生活倒也不錯。
然而,事與願違……
侍琴手持一盞紗燈走到小姐身後。卻見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婉轉如煙柳的雙眉緊蹙着,嘴裡不停地嘟噥着什麼。
“小姐,怎麼在黑屋裡坐着,不點個燈啊?”她輕輕地把手裡的紗燈擱在小姐面前,關切地問。
沉浸在遐思中的梅雪霽被嚇了一跳,半晌方纔回過神來。她微嗔着瞥了一眼侍琴道:“我是故意不點燈的。有道是‘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點了燈反倒喧賓奪主了。”
侍琴抿着嘴笑了:“我家小姐自病了一場之後倒成才女了。連說話都是詩。”
梅雪霽抓起桌上的雪浪箋揉成一團,煩惱地嘆了口氣道:“人家都煩悶死了,你倒還有心笑話我。”
侍琴一愣:“怎麼啦,小姐?”
梅雪霽搖搖頭,眉頭卻蹙得更緊了。
侍琴低頭思忖了片刻,復又笑了:“哦,我明白了。小姐八成是爲了大少爺晚上和您說的那頭親事煩惱吧?”
梅雪霽不語,用手將揉成一團的紙箋展開,又默默地撕成一片、一片……
在今晚之前,她都是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華燈初上時分,她和哥哥正坐在八仙桌前吃飯。本來她的心情很好,一邊扒着飯,一邊還翻着那本心愛的《擷香譜》。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哥哥梅雪峰開口了。
“今天有人來提親了。”他笑吟吟地望着她,好看的眉峰高高地挑起。
“嗯。”梅雪霽散漫地應着,順手又翻過一頁書。
“是來向你求婚的。”梅雪峰強調了一句,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梅雪霽這才反應了過來,擡起頭望着哥哥的臉,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不想知道來提親的人是誰嗎?”梅雪峰望着癡癡愣愣的妹妹,眼裡閃動着狡頡的光。“是父親的故交,現任太醫院院判的柳思騁……”
梅雪霽突然笑了起來:“呵呵,你騙人!那柳老伯一大把年紀了,莫非還想娶我?”
梅雪峰笑着搖了搖頭:“你聽我把話說完,柳伯伯是受之託。”
“他受誰人之託?”
梅雪峰雙目閃亮如星:“當今皇上的十八叔,澄親王齊天弛。”
“吧嗒”一聲,梅雪霽手裡的《擷香譜》落在了地上。當今皇帝的十八叔……。天哪,那皇帝至少應該二十多歲了吧,那他的叔叔豈不又是一位老伯!
一股涼意瞬間從她的腳底一直流遍全身。她“嗵”地站起身來,雙手按着桌面,漲紅着臉對哥哥大嚷:“你不會答應了他吧?”
梅雪峰依舊微笑着:“爲什麼不呢?”
“你……”兩顆晶瑩的淚珠頓時順着梅雪霽白玉般膩潔的臉蛋滑落了下來:“你還是我的哥哥嗎?竟然爲了攀附權貴忍心把自己的親妹妹嫁給一個雞皮鶴的老頭!”
“雞皮鶴?”梅雪峰重複着她的話,一時愣住了。片刻之後,他才明白過來,不由朗聲笑了。
“你……”梅雪霽指着哥哥氣得說不出話來。真是人心難測呀,平日裡看上去淡泊無爭的梅雪峰,竟然也是一個勢利小人!梅雪霽頓時覺得孤立無助,哭得益淒涼了。
梅雪峰望着哭得梨花帶雨一般的妹妹,心頭隱隱地作痛了。他伸出手去扶住了她纖弱的臂膀,心裡猶豫着:要不要告訴她,那個澄親王其實並不是雞皮鶴的老人,而是一個溫柔儒雅、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要不要告訴她,今天下午他回覆前來提親的柳伯伯說,這門親事需待與小妹本人商議後再做定奪?——本來只是看她吃飯時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而打算同她開一個玩笑。沒想到,她對這件事的反應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