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茗閣二樓臨窗的包間。
梅雪霽點了一壺茉莉香片,親手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齊雲灝,一杯握在手中細細地嗅着,甜美的茉莉花香彷彿無形的絲帶縈繞在他們之間。店小二端上了各色乾果和鮮果,梅雪霽啜了一口茶,挑出一粒棗脯擱在嘴裡,一邊轉過頭去望着窗外來來往往的各色行人。
“給你。”齊雲灝遞過來一隻精巧的紙盒。
“這是什麼?”梅雪霽懷着好奇伸手接過,打開了盒蓋。但見盒子裡躺着一把蜜色半透明的犀牛角梳子,梳子的把手上刻着精美的牡丹綬帶紋樣,星星點點細碎的藍色寶石點綴其上。
“真漂亮!”她雀躍不已。
他微笑地站起身,從她手中拿起犀角梳,踱到她身後。伸手拔去她雲鬢間的鳳頭玉釵,立刻,青絲如流瀑般滑下,披落在她的肩頭。
“你要幹嗎?”她愕然,不解地望着他。
他笑而不答,小心翼翼地挽起她的烏,湊在鼻邊沉醉地聞着。
“奇怪,爲什麼你的間也有茉莉花香?”
她愣了一愣,隨即笑着打趣:“呵呵,那是因爲我剛喝了茶,茶裡的花香蒸到了頭頂。”
“蒸?蒸是……”他又當上了好學生。
“咳咳……”她胡亂吞下口中的棗脯,結果引得一陣急咳。
“霽兒你怎麼啦?”他急忙遞過來一盅茶,梅雪霽接過呷了一口,面上的潮紅漸漸褪去。
“對了,這把梳子是剛買的嗎?”她有意岔開話題。
“嗯,剛纔在對面的梳子鋪買的。”他一邊回答,一邊用手中的犀角梳輕輕梳理她的長。叉開五指抓了一縷,笨拙地想把它盤上頭頂,誰料一鬆手,那縷青絲又悄然無聲地滑落至肩頭。他並不氣餒,又試、又滑落;再試、再滑落……
望着他由白轉紅的臉色,她不由笑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他略帶賭氣地把手中的犀角梳塞進她的手心,嘴脣越抿越緊:“記得把所有頭都盤上,我聽說齊州、涪縣一帶,但凡已婚婦人都是這樣妝扮……”
“什麼?”她瞪視着他,彷彿沒有聽懂。
齊雲灝的身子驀地一僵,臉上閃電般地掠過一絲尷尬,躊躇了片刻,他還是氣鼓鼓開口了:“你既然已是我的妻子,就不該再青絲垂肩。你沒見所到之處,所有的男人都那般肆無忌憚地盯着你,簡直不把你的夫君放在眼裡!特別是剛纔,你那莫名的一笑,竟然引得人人回眸…哼,真應該買面鏡子讓你自己瞧瞧……”
她呆望他,了好一會愣,這才“噗嗤”一聲大笑出來:“哈哈,原來是爲了這個!”
他滿臉羞惱地湊過頭來,一口銜住她的櫻脣:“不許笑!”
她紅着臉推開他:“哎呀,我們在窗前立着呢,你不怕別人看見?”
“怕什麼?”他攬住她。
她努力憋着滿腔的笑意,嘟起嘴故意拉長了臉:“那麼,街上也有好多女子回頭看你,我也可以藉此飆了咯?”
“可以,”齊雲灝笑着眯起眼睛:“如果你吃醋的話。”
“哈哈!”梅雪霽笑着拍手,“照此推理,你剛纔的所作所爲豈不證明你也吃了醋?”
齊雲灝的臉上飛地一紅,他抓住她的雙手,將她拉攏至身前,黝黑的眸子淡淡地泛起一層琥珀色的明光:“總之,從今以後都要盤,讓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早已名花有主!”
“嗤……”她不滿地掉過頭,“那你給我戴上面紗,讓別人都瞧不見我的臉,豈不更好?”
他眼睛一亮:“呵呵,這倒是個好主意!”
她氣惱不已,一跺腳轉過身去。忽聽身後的他低嘆一聲,走過來用從背後伸出雙臂環住了她的腰。
他身上的溫暖源源不斷地涌向她,口中呵出的熱氣溫柔地吹拂她頸間的散,“霽兒,我……”
門外忽然傳來輕叩:“主子,鍾大哥回來了。”
齊雲灝垂下眼,將懷中的梅雪霽輕輕擁在身邊坐下:“你們一起進來吧。”
鍾啓和耿飆並肩走入,臉上依舊帶着那副沒有表情的表情。
“主子,”鍾啓向齊雲灝施禮,“屬下已經查實,朝鳳樓確是劉家的產業。”
齊雲灝默然良久,方譏嘲地勾起脣角:“想不到,朕的這兩位肱股大臣,倒是個個生財有道啊。”
“那依主子的意思?”
齊雲灝冷冷一笑:“既然知道是他家的,事情就好辦了,那一筆購鳥的開支倒是省下了。朕不相信朕的一道旨意下去,他敢不放飛所有的玉翎雀?”
梅雪霽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嘴道:“那朝鳳樓中的戰鳥可是劉傢俬有的財產啊,若是硬逼着他無償放飛,彷彿有失厚道。”
“私有財產?”齊雲灝詫異地回眸盯看她半晌,方緩緩地開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吃了朝廷多年的俸祿,連他這個人都是朕的,何況幾隻鳥兒?”
梅雪霽語塞,額前不由得佈滿了黑線……唉,看來現代人和古人之間真的有好大的代溝哦……不行,還得慢慢給他洗腦。
“嗯,這個……”她小心選擇着用詞,“皇帝雖然偉大,但是也要講道理對不對?我覺得不管怎樣,都要把本錢還給人家,而且…多少給人一點利潤,這樣才顯得天恩浩蕩,取之有道……”
“唰唰唰”三道雪亮的目光向她射來,她微閉上眼……不用看她也知道,它們的主人是誰,此刻臉上帶着怎樣的表情。
包間裡一片鴉雀無聲。
許久之後,方聽得齊雲灝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嗯,霽兒說的……也有一定道理。那麼,就給他一個合理的價格吧。”
笑意,彷彿陽光下的春雪一般在梅雪霽的臉上漸漸融開……呵呵,看來她的雲灝並不是冥頑不化的木魚腦袋!
齊雲灝凝視着她燦爛的笑臉,一時間竟有些失神。許久,他才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簾:“只是,前方戰事迫在眉睫,國庫卻並不豐盈,這筆款項還沒有着落……”
明月進松林,千峰同一照。
月下的泉語山莊淒冷而蒼茫。彷彿起霧了,薄薄的霧氣籠罩在天霽山頂,羣峰飄渺着,林間嗚咽着陣陣低沉的松濤聲。
油然而生的寒意讓鳳凰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她伸手裹緊了身上玉色的雲緞斗篷,站在緊閉的綠漆門前微微愣。
要進去嗎?
天馳在裡面,他一直就在裡面。自從婚後,這裡就是每日下朝他的愛駒雪驄飛奔的方向。而她,卻被冷冷清清地擱置在澄親王府,錦衣玉食、奴婢成羣……然而,每個不眠的深夜,她的良人卻在哪裡?
一輪新月衝出雲霧,將如水的清華靜靜播灑。月光落在鳳凰眉心那顆碩大的祖母綠寶石上,冰冷的碧色一閃,映出了她眸中的不甘。
“蘇琭,上去敲門。”她低聲吩咐跟在身後的侍女。
“是。”蘇琭垂應着,走上前去輕叩門扉。
“吱呀……”一聲幽響,在寂靜的夜色中分外刺耳。門後露出一雙略帶睏倦的眼睛。乍看到面前冷冷佇立的一主一僕,那雙眼睛中的倦意立即如同潮水般退去。
“你……你們是誰?”
“我是你家王爺的新婚妻子。”鳳凰揚着頭,脣邊帶着一絲譏嘲的笑意……的確好笑,身爲澄王妃的她,竟然還必須在僕人面前做一番自我介紹才能踏入她夫君的別院。
又是“吱呀”一聲,門霎時開得大了,僕人匆匆跪下,臉上有不及掩飾的慌亂和好奇。
“參見王妃。”
“起來吧,”鳳凰的目光淡然越過他,向庭院中張望,“王爺呢?”
僕人站起身,滿臉堆着笑意:“哦,王爺在東廂房裡。”
悠遠的腳鈴聲迴盪在清雅幽靜的庭院之中,耳邊流水潺潺不休,素馨花甜美的香味似遠還近地縈繞左右。
鳳凰緊跟在僕人身後,邊走邊默默地打量園中的景色。庭戶無聲、夜涼如水,月光照耀着她玫瑰般美麗的臉龐,那上面,分明浮動着蒼白的哀怨……
當日她的送親馬隊來到栩寧城外,忽聽得馬車外傳來一聲通報:“啓稟公主殿下,澄親王已率隊前來迎親。”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腔內“噗通”一聲落下,隨即便亂了節拍。
偷偷地將車簾打開一條縫,她把略帶忐忑和羞怯的目光投向簾外。
簾外天清湛遠,晚霞遍佈。在官員們繽紛的錦袍及軍士們銀亮的鎧甲之中,有一點品紅分外奪目。那是一位儒雅如玉的男子,騎在俊逸出塵的白馬上,玉冠巍峨、黑飛揚。夕陽如血,斜照在他的身上,爲他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光,他就這樣在光芒中翻身下馬並牽着馬朝她走來。風拂起他的袍袖,招展的紅色點亮了她的雙眸。
“天啓澄親王齊天馳恭迎多穆爾公主殿下。”他在馬車外站住,翩翩地躬身向她行禮。
她霎時亂了手腳,手摯着車簾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擡起清冷的眸子,默默地向她伸出一隻手。
心跳驀然停止,她呆望着他,雙頰沾染了他衣袍的嫣紅。
“公主,快把手給他啊。”身後的送親嬤嬤低聲催促。
她這才如夢初醒,含羞將自己冰涼的手附到他同樣冰涼的手掌上……
“王妃,到了。”耳邊僕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神思。她擡起眼,現自己已然立在一道雕花門前,隱隱有柔和的燈光從門上蒙着的湛碧紗內透了出來,彷彿他那淡然注視的眸子,讓她的心頓添了幾分輕顫。
“王爺,王妃來了。”僕人低聲通稟。
良久,門內無人應答。
“王爺?”僕人詫異地擡眼朝鳳凰望了望,猶豫着伸出手去,推開了虛掩的門。
門內果然空無一人,只有桌上一盞細紗宮燈中的燭光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鳳凰跨進屋子,細細地四下打量。素幃紗幔、雕花繡牀、窗前、几上到處擺滿芬芳的鮮花、一抹水晶珠簾襯着月色,在眼前盈盈地閃爍着清光。
她幽幽地嘆息一聲……果然,他的身邊果然有女人……
回過身,她將目光凝在那僕人的臉上:“告訴我,這是誰的房間?”
僕人愣怔了片刻,俯答道:“啓稟王妃,這屋子沒人住,自奴才進了泉語山莊,它便是空着的。只是王爺每晚都要來此讀書作畫……”
鳳凰秀眉微蹙,沉吟着又掃了一眼屋內。驀地,她現在窗前的紫檀桌上,有一張用青玉鎮紙壓着的畫卷,不時有飄飛的窗幔輕拂其上,溫柔如愛人的撫摩。
不知爲什麼,她的心恍惚一跳。盡力穩住漸急的呼吸,她回過頭去,對着僕人微笑:“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是。”僕人恭順地施禮而退。
鳳凰快步走到窗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畫卷。
畫上是一片明媚的湖水,水光瀲灩着,將遠處青山的黛影盡收其間。岸邊繁花掩映的涼亭裡,一位綠衣少女臨水而坐,正半偏了頭嫣然淺笑着,冰肌瑩澈、韶華傾城,她眸光中輕漾的柔情,竟然將粼粼的水色都掩蓋無光。
卷側附着一闋《西江月》: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輕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想見爭正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明人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