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愣,隨即便如釋重負地笑了:“原來如此!你若是一定要花錢,那便命他收了就是。只不過……呵呵,料那掌櫃縱有天大的膽子,也斷不敢收了你的錢。”
“爲何?”
他又笑:“這世上哪有人敢收皇帝的錢?且不說別的,就說他的那個店連帶他的人都是朕的!”
她凝望他略帶得意的笑臉,心裡掠過一絲苦澀……又是那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論。他可知道,在享受特權的同時,他們也失去了許多常人平凡的樂趣……
正在思緒翻滾間,忽聽得鄭鐸在車簾外低聲稟報:“啓奏陛下,方纔微臣接到消息,江熟、鎮寧等各地知府已全部趕到敝縣縣衙,不知陛下…”
齊雲灝回神斂目,沉吟地點了點頭道:“好,既然如此,就趕緊回去吧。”
晚膳已畢,長春宮中燈火通明。
瑾妃秦洛裳端坐在黃花梨繡墩上,一邊用手撫摩着懷中雪團似的碧眼波斯貓,一邊用眼緊盯着面前雕花月洞門上懸着的一掛珠簾。
那珠簾上穿着的,是取自東海的月白珍珠。一粒粒碩大渾圓、大小均一,沉沉地懸垂着,在燭火的照耀下盪漾着柔和的清光。
耳邊,有腳步聲施施而至。片刻之後,珠簾後出現了一個醬紫色的人影。瑾妃放下手中的貓兒,正打算站起身來。忽見眼前人影一晃,分明是那人跪倒了下去。
“臣秦舒叩見瑾妃娘娘。
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召得瑾妃鼻間酸楚,連眼眶也微微地熱了。她起身緊走幾步,伸手撩開了珠簾。
“祖父…”她哽咽着,俯身將秦舒攙扶起來。
秦舒扶着她的手臂,擡眼凝望她泫然欲淚的神情,面上不由也拂過了一層動容。
“裳兒,快去坐着吧,切莫動了胎氣。”
“是。”秦洛裳掏出絲帕掖了掖眼角,扶着秦舒走到裡間的靠椅上坐下。
綠裙侍女們流水介魚貫而入,奉上了香茗與細點。
瑾妃捻了一塊金棗芙蓉糕放在手中把玩着,擡眼向秦舒道:“裳兒自入了宮,很少得與家人見面。祖父雖常常進宮面聖,卻爲了避嫌疑,極少移步裳兒的長春宮。不知今日裡……”
秦舒正掀了茶盅的蓋子吹着茶湯上的浮葉,聽了她的話便緩緩地擡起頭來,嘴脣微撇,兩點墨黑的眸子在眼眶中淡然流動。
瑾妃自幼在祖父身邊長大,見了他此刻的神情,哪裡有不心領神會的?她點了點頭,回眸向侍立身側的侍女青鸞道:“你們退下吧。”
“是。”青鸞帶着侍女們萬福而退。
秦舒低頭呷着茶,一邊品咂,一邊含笑點頭,彷彿沉浸在香茗清逸的芬芳之中。待聽得門扉掩上,細碎的腳步聲遠去了,他這才忽地擱下手中的茶盞擡起頭來,拿眼定定地望着瑾妃。
“裳兒,咱們秦家就要大禍臨頭了!”
瑾妃正從身側的紫檀小几上端了茶盅來要啜飲,忽聽得祖父沒來由地迸出這句話,不禁手上一顫,碧釉纏枝的細瓷茶盞險些拿捏不住,茶水晃了一片出來,潑溼了繡鞋的鞋尖。
“祖父此言……卻是何意?”
秦舒嘆息着搖頭,眉目間泛起濃濃的懊惱:“還不是你那不爭氣的哥哥,替我們惹來了潑天大禍!”
“我哥?他…他又怎麼啦?”瑾妃心頭一緊,她的哥哥秦洛泉是秦家三代單傳的獨子,自幼仗着祖父的溺愛恣肆放浪,惹禍招怨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
“唉……今歲的恩科我舉薦了你外祖父爲主考,本想着給他一個網羅天下舉子的機會。誰知道這個老糊塗東西眼皮子太淺,竟然夥同你哥幹起了偷賣試題的勾當!”
瑾妃聽聞此言禁不住花容失色,口中輕聲呼喊:“啊…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誰說不是呢?”秦舒眉頭緊鎖,不住地嘆息:“本來倒也沒什麼,他們做事還算隱秘,況且即便有人知道內幕,忌着我相府的勢力,想必也不敢則聲。誰知,無巧不巧的,這事卻被偏偏被微服私訪的皇上給撞上了,聽說還親自拿到了佐證……”
“我的天!”瑾妃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幾步走到祖父面前,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焦急萬分地問道:“那可怎麼辦?皇上知道我哥牽涉其間嗎?”
秦舒垂下雙目,面色晦暗:“你哥……與皇上有過照面。非但有過照面,還……”
“還怎樣?!”
“他……唉,他還調戲梅小主,被皇上身邊的侍衛狠揍了一頓。”
“天哪……”瑾妃閉上雙眼,一雙珠淚滾滾而下。
秦舒望着她含淚的雙目,猶疑半晌,卻還是狠狠心說了下去:“這還不是關鍵。要命的是……你哥當晚竟然買通了玄鐵幫前去客棧搶人,差一點要了皇上的命”
瑾妃愣愣地望着他,面色蒼白,身子晃了一晃,頹然在椅子上倒下。
“裳兒,你怎麼樣?”秦舒神色微變,欠起身來緊盯着她。
瑾妃呆呆地凝視前方,目光已然遊散如天邊的浮雲。許久之後,她忽地秀眉一挑,急急地擡頭向秦舒道:“陛下知道是我哥派下的殺手嗎?也許,他並不知情吧……”
秦舒苦笑:“陛下他……知道了。據當日逃回的小嘍囉說,玄鐵幫的胡幫主在被殺前承認了是你哥的主使……”
“啊……”瑾妃低呼一聲,心中早已亂成一團。眼見祖父蓋滿髭鬚的嘴脣一開一合,好像在說些什麼,腦子裡卻嗡嗡地,橫豎聽不太真切。
“……都怪老夫前些日子一心只謀算着你的後位,對你哥疏於管束,任他在齊州逍遙…你祖母雖在齊州老宅,卻偏偏是個菩薩性子,任何事都不管不問……那日聽了你哥和丁如龍對大鬧齊州一行人形貌舉止的描述,再聯想到陛下此次出行的路線,我便斷定他們口中的那位雲公子必是陛下無疑……唉,待得了消息,想阻止卻也晚了……”
“別說了,”瑾妃無力地搖着頭打斷他,口中哀嘆道:“看來,這一回我秦家真的沒救了…”
“誰說沒救?”
秦舒的聲音凜然傳來,她怔忪了一下,急忙擡起眼來,卻見祖父緊抿着雙脣,微眯的雙目中透出尖銳如利刃般的光芒來。
“不是還有你嗎?”他嘴角微挑,熱切地凝視她,“你是宮中四妃之一,一向深得聖眷,腹中還懷有龍種。我想,若是你向陛下苦苦哀求,陛下必會念你的情,放我秦家一馬……”
“我……”在祖父的逼視下,瑾妃的呼吸霎時變得急促,情不自禁地將身體向後微微挪動,“我,我做不到……”
“什麼?”秦舒的聲音頓時尖銳如刀,立起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難道大難當頭,你還想着和秦家撇清干係?你莫非忘了,秦家是你的靠山,靠山一倒,你便一無是處!”
從來和顏悅色的祖父,忽然間橫眉豎目,露出了滿面的猙獰。瑾妃又驚又怕,臉上早已淚水橫泗:“不是裳兒不願,而是……”
“而是什麼?”秦舒的手越攥越緊。
瑾妃狠了很心,垂下眼簾一字一句地道:“裳兒在宮中根本不得寵,皇上他……早已絕步我的長春宮!”
秦舒放開手,向後踉蹌了一步。
“你不是……剛懷了龍種?”
瑾妃珠淚紛落,心中羞憤不已:“自從那個梅雪霽入宮,便佔盡了天恩雨露。裳兒的身孕,還是趁她離宮,皇上酒醉之後才……事過之後,皇上更加厭棄於我,已然到了不假辭色的地步……”
秦舒默然佇立良久,方纔長嘆一聲:“…原來如此!”
“祖父……”瑾妃含淚擡起臉,卻見秦舒已回到座位上,眼望前方呆呆地出神,“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秦舒如同泥塑木雕般巍然不動,嘴脣緊抿着,一雙淡灰色的瞳眸仿若凝固了一般。許久,方見他淡白的睫毛微眨,眼中漸漸地添回了光彩。
“哼哼,還能怎樣?”他勾起脣角,眼眸中閃出冰冷的光來,“爲今之計,只有將你外祖父推出去了。他是恩科主考,倒賣試題一事必須讓他揹負全責,不得扯上我相府。”
瑾妃呆若木雞,一想到外祖父即將背上欺君大罪,從此罪當不赦、回天乏術,心中自是惻然。但心念一轉,又覺得祖父的話也有他的道理,畢竟還是保全秦家要緊……一時之間愁思百結,寸心大亂。
“那…那我哥呢?”惶惑中她忽然記起了惹禍的兄長。
“他?”秦舒愣怔了一下,眸光霎時暗淡下去……是啊,關鍵的關鍵,還是泉兒……他可以爲了保全自己,將遲之羣拋出去給皇帝,但泉兒畢竟是他秦家的獨苗啊……
“唉,泉兒……”他喟然長嘆,心沉沉地墜着,“救他的唯一方法,就是對外宣稱他抱病身亡,暗地裡將他遠遠地送出去,最好是跨國越疆,再也不要在天啓露面……從今以後,咱們恐怕再也見不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