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聖上……您自從鄴國歸來就未曾好好作息,國事固然重要,但身體更是要緊,您還是……”老太監的話沒有說完,趙仲衍便搖了搖頭,緩了一會,輕聲問道。

“朕之前託你辦的事,現在如何?”

“今日李將軍命人送來回信,可聖上正在議政不便打擾,遂老奴將信擱在了御書房內。”

“好……”說罷,趙仲衍收回凝望着明月的目光,低頭轉身正要跨步,老太監問道。

“聖上是要前往御書房?”

對於老太監的疑問,趙仲衍理所當然地想到近日來事事繁瑣,伴隨自己左右的老太監自然也沒多少休息,停了少刻,於是說道。

“……嗯,時候不早了,你若是倦了就先回休息吧?”

“聖上,老奴不是這個意思,反倒是聖上您,這樣日夜操勞,能挺得住嗎?聖上,今晚就好好歇息吧。”老太監這麼說着,聲音少了一分徵求意見的委婉,多了一分勸說的堅決。

聽了老太監的話,趙仲衍稍微愣了一下,隨後淺笑了下,看了看老太監稍顯着急的臉,卻沒有作聲。

“聖上,李將軍肯派人送來回信,箇中用意明確,如此一來,更不急於一時,您還是……”

“好吧,回延璽宮。”老太監的話沒說完,趙仲衍便這麼說着,老太監聽了,臉上不禁出現了安心的表情。

“對了……明日將茗兒調到薰陵殿吧。”

“茗兒?聖上,這幾年來您的頭疾,只有茗兒那丫頭懂得舒緩,聖上您這麼把她遣開,老奴擔心……”

“你照辦便行,這頭疾也無症可對,自鄴國歸來也未曾發作,不礙事。”

“是,聖上。”嘴巴上雖這麼說着,但老太監卻長嘆了口氣。

老太監於先帝在位期間便已伴其左右,在趙仲衍冊封太子以後,他被先帝安排侍奉太子左右,如今已有二十多個年頭。兩人在身份上雖是主僕,但多年來的照料,在趙仲衍眼裡,老太監卻也猶如一位長輩。

身爲侍官,本不應干涉主子的一切事物,凡事只需助主子完成便可,但對老太監來說,自己侍奉了二十幾年的聖上,在他眼裡卻始終是那位剛封位的孩子,除了有着對主子的敬重,還有着長輩對孩子的關愛。

老太監喜歡嘮叨,但趙仲衍從不覺得厭煩,母親過世早,父親更是忙於國事。深宮鬥爭激烈,他身爲太子更需要時刻提防,看着其他皇子能和侍女玩耍,他卻始終不能接近。老太監的關心,無疑成了他最依賴的東西。

多少年過去,那原本活潑天真的孩子,學會沉着,學會內斂,學會在表面上風平浪靜,卻暗自計算着一切,就連向他人展露的笑,也開始變得複雜起來。

身在帝皇之家的孩子,本來就較一般人懂得更多,更別說是註定將來要統治一國的儲君。眼看着自己一手照料的孩子,日益顯露明君的風範,除了欣慰,也有疼惜。爲了帝位,這孩子放棄的,比得到的多更多。

…………

“喬適!”

“嗯?”

“第四次!”彥禹昂豎起了幾根手指,說道。

“什麼第四次?”

“我叫了你第四次,然後你纔有反應!剛剛那個趙仲衍對你幹什麼了?害你失魂落魄的?”彥禹昂挑了挑眉,眼神中帶着點狡黠的味道。

“去你的失魂落魄!”喬適冷冷地回道。

“俗啊!你現在代表的是我們鄴國啊!我的喬適哥,您老就不能改改這些壞習慣?”

“改?改給誰看……這裡也不知道能呆多久,說不準明天就給扔回去了呢。”喬適這話說得平靜,停在彥禹昂耳裡卻顯得寂然。

彥禹昂抿嘴,喬適的話是說……不知道‘能’呆多久,而不是‘要’呆多久,這代表着什麼?他不想離開?

“我現在就帶你走好不好?”面對腦海裡越想越不對勁的勢頭,彥禹昂脫口而出的就是這麼一句,喬適一愣,瞪大雙眼望着他。

就算是要走,也要好好部署才能逃過這禁城的萬千禁軍,否則絕對不要能成事。更何況他這麼一走,鄴國的處境可想而知,這不可能的假設,自然顯得有些孩子氣,喬適當下就笑了。

“回去?這不可能。”

“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你帶回去……”

“若我不能再回去,你是不是就一直留在這裡?禹昂,這些年來皇上疼愛你,卻不把你封作太子,你可知道箇中緣故?”

喬適停頓了下,望了望彥禹昂,復又繼續道。

“這是因爲……皇上不希望你躋身這種皇室鬥爭,換作其他皇子,十八歲的年齡早已手執兵權委以重任,或者平侯封爵,但你卻依然能長居宮中不問政事。不是這事情不到你管,只是你父皇把一切瑣事隔絕於你。”

“但我……”彥禹昂想要反駁些什麼,卻讓喬適阻止了,接着道。

“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寵你,卻始終無人加害於你,全因你與朝中一切利害關係無緣,再過幾年,皇上加封你爵位,定會選鄴國最安穩的地域讓你管治,皇上在盡力爲你安排最平穩的路,你實在不該再自己往火坑裡跳。”

“我始終只是個外人,若是因爲我而亂了你的人生,不單隻你父皇不饒我,就連我都不能放過自己,你是堂堂一國皇子,有最好的環境,最好的未來,真的不該親手毀掉,懂嗎?”

這一段兀長的話語之後,是一陣沉默,喬適沒有再作聲,彥禹昂自然也不說話,只是忽然間,一陣細細的呢喃聲響起。

“你開始變了……從前,你絕不會跟我分析這種利害關係,不會教我爲人處事,更不會這麼正經八百地,說着這些讓人亂心的話。如果不是趙仲衍,你絕對不會變成這樣!”

“這與他無關。”

“你都開始維護他了…無關嗎?當初我就不應該讓你陪我到戰場!把你留在宮裡不就好了,只要那場戰結束,我就可以回去,你還是會像從前一樣等着我,戰敗好戰勝也好,你始終還是在我身邊的喬適,而不是像現在一樣!”

“禹昂……”對於彥禹昂越發激動的情緒,喬適顯得萬分意外,這還是第一次從彥禹昂嘴裡,聽見這種話語。

“我不要回鄴國,沒有你在,我回去幹什麼?難道這三年多來,你都感覺不到嗎?”幾乎是用吼出來的,彥禹昂用這種語調對他說話,似乎還是第一次,最後一個話音落下,彥禹昂停了下來,再次開口,聲音卻小得幾乎難以聽清。

“我喜歡你,喬適,是真的喜歡你……”

除了驚訝,喬適此刻沒有其他任何感覺,彥禹昂說的‘喜歡’,到底是何種定義?

“我知道尚宇跟你很好,當看見你們在一起,我會覺得不高興。整個宮裡的人都知道,六殿下最好的朋友是喬適,他是彥禹昂的人……儘管這已經在別人嘴裡聽過千萬遍,但卻依舊會讓我雀躍,我不要你離開我,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夠了……”

彥禹昂一字一句地說着,喬適聽得仔細,但不作任何迴應,待話語停住,他才嘆氣道。

“你只是想要個玩伴罷了,這個人不一定只是我。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但這種喜歡,跟你認爲的意義不一樣,你明白嗎?”

“不是我不明白,真的……”

……………

從來沒有見過彥禹昂那種幽幽的眼神,似乎在痛心,又似乎在怨恨。兩人到約定的地方見了季宣宏,就連道別的時候,彥禹昂也還是不發一語。不過是出現了一個趙仲衍,卻讓他面對的一切改變得天翻地覆。

彥禹昂離開了,身邊又無人傾訴,隻身一人在諾大的宮裡悠盪,腦海裡面在想着別的事情,自然也無暇顧及自己走的是通往哪裡的路。

宮裡景緻大相徑庭,無非就是涼亭高一些,花草密一點,夜裡御花園的燈火也不及殿內的通明,對於不熟悉皇宮佈局的人來說,很容易便會失了方向,很明顯,喬適就遇到了這種情況。

皺着眉頭努力尋找着來往的路,卻聽見一陣小孩嚶嗚的哭聲,深宮之中的孩童,無非只有一個身份,就是皇帝的孩兒。想到此處,喬適的臉上出現了異樣的表情,但腳步卻沒有停住。哭聲越發接近,尋着聲音仔細找了一下,最後在草叢邊上,看見一個蜷縮着的身影。

喬適一步步靠近,那孩子也立刻察覺到有人在接近自己,立刻擡頭望着迎面而來的人,瞪着大大的雙眼,顯得分外注意,說道。

“你是誰?”

孩子這麼問着,喬適便順勢蹲了下來,仔細看了看眼前孩子的臉,那大大的雙眼,濃密纖長的睫毛沾着淚珠,皮膚很白,臉頰粉嫩嫩的,這孩子的五官,看着很眼熟。

“你在哭啊?”喬適沒有回答孩子的問題,反而這麼說道。

“關你什麼事,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皇子啊。”喬適沒有說謊,在炎國裡,他的身份是皇子。

“我是太子!你是哪裡皇子啊,父皇只有我一個孩兒罷了!你騙人!”

喬適不禁一笑,問道。

“你幾歲了?”

“不知道!”那孩子賭氣般地回道。

“最多也不過三、四歲吧?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是娃娃,我叫趙褚寒!你該叫我太子殿下!”這奶聲奶氣的語調,孩子的話自然沒有多少作用,喬適被這孩子逗得更加高興了。

“好吧,那太子殿下,你幹嘛哭啊?”明知道這孩子不愛聽別人說他哭,喬適偏要又一遍重複,只見那孩子咯噔一下跳着站了起來,指着喬適說道。

“你眼睛有問題!”

——意思就是,我沒有哭?

喬適忽然把孩子抱了起來,完全不在意他的態度,摸了摸他那頭細軟的黑髮,那孩子似乎有點害羞,似乎因爲喬適的動作而愣了一下,隨後又壓着腦袋鼓着腮,喬適一看,調笑地問道。

“該不會是因爲迷路了吧?”

“你纔是呢!”

他沒想到孩子會這麼說,事實上也被這娃娃說中了,睨了眼孩子,不說話了。

“你要帶我去哪?我不要回去錦越宮!我不要回去!”

“好,不回去!”就算你要回,我也不知道這路怎麼走。

這一夜,竟然也無人來找尋他們的太子,喬適奇怪之餘,卻也沒多作舉動,那孩子被他抱住以後倒是乖了不少,喬適找不到回去的路,摟着孩子找到個涼亭就往裡面坐了下來。

晚風稍顯涼意,他把外衣披在了孩子身上,夜裡兩人就這麼睡着了,到了第二天一睜開眼,原先抱在手裡的孩子不見了,若不是外衣放在了一旁,他也許還會以爲自己昨晚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僵住一晚沒有動彈的四肢有些發麻,活動起來顯得有些疼痛,喬適皺了皺眉頭,拿起了外衣往身上披,卻發現從衣衫裡滑落一塊溫色的玉佩,疑惑着揀起來一看,上面刻了一個‘憶’字。

小小的玉佩,色澤溫潤,雕刻卻毫不馬虎,在這麼小的面積上刻的那條騰龍,手工精細無比,活靈活現。這樣的手工,再加上自己昨晚遇見的人,無需思考便能知道這是太子遺留下來的玉佩。

將玉佩往手中一握,想要託他人返還,又怕事情辦不妥當,那錦越宮是皇后的地方,別說他身爲鄴國之人不便進入,即使他是炎國的人,這擅自進出皇后宮殿也實在有違情理。

當下惟有暫時保管玉佩,待找到機會在派人送回。只是這上面刻着的‘憶’字,又有何用意?憶……同‘易’嗎?應該是這樣吧?是憶,也是易。趙仲衍他,思着那個人,想着那個人,念着那個人,憶着那個人。其實與他無關,但他卻,不想看見。

或許,他應該把玉佩,送回趙仲衍手裡。

……………

連日來不計日夜地處理國事,讓難得放鬆的身體歇上了長長一段時間,當趙仲衍醒來,殿外便又已經華燈初上,寢宮忽然進來一個人,手裡託着微亮的燈,擱置在桌面上,走到趙仲衍身邊,看他睜開了眼,便和聲道。

“皇上,需要傳膳嗎?”

趙仲衍自然認得眼前這身穿白色長衫的少年,因爲在衆人裡面,他的聲音,最像喬適。可惜,說話的時候少了那份冷豔,喬適離開以後,他開始不時傳召這名少年,原因無他,只是爲了那道與那人相似的嗓音罷了。

“不了,你怎麼在這?”

“聖上只專注忙於國事,卻不懂愛惜身體,安總管說他有要務在身,不便照顧皇上,遂命小的過來伺候,皇上不愛看見小的?”

“哦……不是。”

只是聽到這道聲音,腦海裡面必定會想起另外一個人。

“小的看安總管最近總是滿臉愁容,想必是因爲擔心皇上聖體了,皇上,安總管平日待我們這些小的都很好,我們看着他老人家這樣,是既擔心他,也擔心您啊。”

“我看啊,你根本就是要幫他一同訓斥朕的不是,是嗎?”趙仲衍笑了笑道。

“小的不敢,皇上請用茶。”

“嗯……”

少年端來了熱茶,趙仲衍才喝了幾口便又讓他放了回去,少年忽而問道。

“皇上,您這些年來一直對小的這麼好,到底是因爲什麼?”

“這需要什麼原因?”

“皇上您……喜歡我嗎?”少年輕聲問道,手卻已經扶上了牀沿。

“你說什麼?”當下趙仲衍才覺得身體的一樣,腦袋開始有些昏沉,體內一股細微的燥熱正逐漸明顯,立刻便明白了箇中緣由。

“你竟然對朕下藥?”

“他們說,皇上您待我好,是因爲我像那個人,真的是這樣嗎?”

面對少年的質問,趙仲衍在壓抑體內那股躁動之餘,自然也不願去思考,對於少年的膽大妄爲,他只有滿腹怒意,咬緊牙撐起了身子,一手握住少年的肩膀,低吼道。

“如果你夠聰明,你現在就該立刻滾!否則的話,死路一條!”

少年從來沒有見過趙仲衍這般眼神,只是一眼便以足夠讓人毛骨悚然,不過是一瞬間的變化,他已經開始後悔自己的舉動。

“皇,皇上……”

“聽不懂朕的話?還是說,你想嚐嚐五馬分屍的滋味?”

“解…解藥,我這就去拿!”少年說着,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

當喬適來到殿前,侍衛理所當然地攔住了他的去路,詢問他爲何而來,喬適想了想便道,是給聖上送東西來的,侍衛聽了,對視了一下,隨後便把人放了進去。

手裡的玉佩雖確實是返還給趙仲衍的,但喬適沒想到這麼簡單就進來了,奇怪的手,這延璽殿只在外圍置了禁軍,過了那道大門,內裡就沒有多少人了。

每條長廊上都亮着燈火,但卻不是每個殿上都燃着燭光,走了好一會兒,喬適才發現了其中一個房裡亮着燈光,走到門前,大門卻是敞開着的。

“趙仲衍?”此時此刻,他這麼直接叫喚着炎國國君的名諱,倒也不覺得有半點奇怪。只是喊了幾句,始終沒人應答。

再往前走了幾步,四周依然沒有迴應,正轉過身離去,卻發現了偏殿那桌上覆着個人,輕輕走了過去,仔細一看,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聖上?”伸手碰了碰趙仲衍的肩膀,卻被一下子狠狠地撥開,原本桌面上那盞細小的燈也一併被撥落在地上。

“滾!”

平白無故被人用這種態度對待,喬適立刻沉了臉色,說道。

“你以爲我愛留下?把東西還你我就走!”說罷,把玉佩‘啪’一聲壓在臺面上,拔腿就走,豈料左手卻忽然被扯住。

“試着再說一遍?”趙仲衍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