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蕾勉強將目光從助理消失的方向移回來，看了看鐘夜，遲疑着點了點頭。
鍾夜十分自然地接過了她手中的購物袋，笑一笑，回頭走向停在路邊的公務車。
將她買的東西堆在了後座上，等她繫好安全帶之後，鍾夜啓動了車子問：“是要回書店？”
修蕾點頭。
鍾夜默默調頭，將車開到下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稍稍側頭看她：“你還是不能說話嗎？”
修蕾的肢體動作一時間有些僵硬，鍾夜見狀忙說：“我只是隨便問問。”
過了很久，修蕾的肩膀才鬆弛下來，低聲說：“可以說話，之前……有一些原因，跟癔症性失語還是有區別的，對不起，沒跟你說實話。”
“沒關係。”鍾夜幾乎是接着她的話音笑了起來，生怕她尷尬似的：“能說話就好，總是打字也很累不是嗎？”
修蕾似乎是意外於他的溫柔和善解人意，半晌沒出聲。
在鍾夜身邊時她總有種緊張感，之前靠打字交流，每句話都給了她緩一緩的時間，她還可以顯得從容一些。現在直接你一言我一語地交鋒，這種緊張感立刻凸顯了出來，她總不能讓鍾夜在一旁乾等着，然後自己每句話都想三秒鐘再開口吧……
修蕾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和別人交談時還沒出現過這種問題，鍾夜是個例外。
她現在特別想再次僞裝成不能說話的樣子，靠打字捱過這段時間，但這顯然不可能。
她不出聲，鍾夜也不是很在意，可能已經習慣了她安靜的形象。過了好半晌，又一次踩下剎車等紅燈的時候，鍾夜忽然說：“修蕾。”
修蕾偏頭看了看他。
“以後，可以多跟我說說話嗎？”鍾夜儘量使自己顯得鎮定，“你的聲音很好聽。”
他開車時習慣戴着墨鏡，目視前方，從修蕾的角度看不清楚他的眼神。鍾夜的表情十分正常，就好像剛纔那句話不是他說的一樣，但修蕾注意到他耳根紅了，並且有越來越紅的趨勢。
現在多說什麼都不合適，修蕾適時地沉默了幾秒，然後簡單卻毫不猶疑地回答：“可以。”
前面的車忽然動了，鍾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變燈，踩下油門跟上去，直到耳際的燙意完全褪去，他才笑了笑，“回書店之前有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電影院、逛街、吃飯……或者其他什麼都可以。”
他自覺提出的這些娛樂項目都老掉牙得不行，不由有些窘，但一時間真想不起來別的。
修蕾沉默着向四周看了看，指了指遠處高聳而醒目的摩天輪：“去遊樂場吧。”
鍾夜差點咬到舌頭，這跟他的想象差的有點遠。
——
在遊樂園的門口，修蕾買了一包造型十分可愛的糖果，轉頭塞給了鍾夜，認真說：“拿去，這個很好吃。”
鍾夜默默接下了沒敢說話，他平時確實喜歡吃糖，這個牌子的糖也吃過不少，但是長相如此幼稚的糖果他還是第一次見……這一看就是兒童糖果。
擡頭看看修蕾，對方那一臉笑容明顯是在揶揄他的甜食依賴症，要是別人這麼玩，鍾夜早就給他一爆慄了，可現在他竟然很開心被這麼對待，於是只縱容地笑了笑，將糖果塞進了兜裡。
鍾夜覺得自己一定是出了什麼毛病……
在遊樂園裡逛了大半圈，還沒決定好要玩什麼項目，鍾夜左右看看隨意說：“上次來遊樂園都是小學時候了，感覺也沒什麼變化，修蕾你有沒有什麼……”
他說着話轉頭一看，修蕾不見了，再擡頭一望，修蕾站在碰碰車隊伍的隊尾。
鍾夜認命地跟了過去，在接下來的十分鐘裡不出意料被撞得七葷八素，修蕾這傢伙開起車來比誰都粗放，之前看到她那輛跑車的時候鍾夜就該認識到這一點，她沒有成爲馬路殺手一定是因爲驚人的自制力，一定是！
修蕾牌放飛自我型碰碰車的殺傷力不是一般巨大，最後幾分鐘場上其他遊客全都退避三舍。走出場地的時候，鍾夜是扶着牆出來的，修蕾看起來卻很有精神，十分意氣風發地問了他一句：“你沒事吧？”
“沒……沒事。”鍾夜苦笑着應了，勉強直起身子。
修蕾於是指了指不遠處的鬼屋：“我們去那裡吧。”
鍾夜：“…………”
他從沒進過鬼屋，所以進去之前還有點緊張，但是真正置身其中後他才發現，自己對這種故弄玄虛的鬼怪絲毫不會感到恐懼，反倒是修蕾一進來就有些僵，在昏暗的環境中走路一頓一頓的，有一次甚至撞在了他背上。
路很窄，兩個人沒辦法並排走，鍾夜只能走前面，兩側時不時出現血腥詭異的道具和光怪陸離的特效，雖然嚇不到他卻很吸引眼球，所以直到修蕾撞到他他纔有暇回頭看了修蕾一眼。
這傢伙居然是閉着眼睛的。
所以說她買門票進來是要幹嘛！
也難爲她居然閉着眼睛走了一大半路都沒掉進溝裡去，鍾夜沒多想就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小心點。”
其實修蕾沒有完全閉眼，只睜開一條縫看着地面，不至於摔跤，只是很容易撞到他背上。
鍾夜牽着她不緊不慢走完了後半程，直到出門見到光亮，修蕾冰涼的手都有些被捂熱了。他才緩緩鬆手，笑了笑問：“感覺如何？”
修蕾面無表情：“很刺激。”
所以說究竟哪裡刺激了啊！你什麼都沒看到吧！
修蕾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探討，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說：“我們去坐過山車吧！”
過山車這東西，從鍾夜記事起就沒接觸過，他照例有些緊張，但是完全不想拒絕修蕾。
在車身爬升和加速的時候，他還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是第一次經過大回環時，過快的速度與身體承受的作用力和失重感讓他有些不舒服，他恍惚聽到小孩的哭聲，眼前的世界顛倒了過來。
之後的迴環和大轉彎鍾夜幾乎沒什麼印象了，只覺得呼吸有些困難，眼睛開始看不清東西。當過山車終於停下來的時候，他甚至意識淡薄，閉着眼睛坐在座位上，隱約聽到雜亂的腳步聲、交談聲和抽泣聲從自己身邊一一經過。
“鍾夜？”有誰輕輕碰了碰他肩膀，鍾夜慢慢睜眼，看到修蕾的臉。
“你怎麼了？”修蕾緊張地看着他。
鍾夜回過神來，伸手去解安全帶，欲蓋彌彰地笑：“沒什麼……可能是有點低血糖。”
他自己沒意識到，現在的他不但聲音虛弱、臉色發青，連嘴脣都泛着白，根本不像是普通人坐完過山車的反應。修蕾定定看了他幾秒，扶住他胳膊說：“去醫務站。”
“不，不用。”鍾夜被她攙扶着下了過山車，腳步還有些發虛，卻很快站直了，柔和地笑笑：“真沒事，可能是因爲早上沒吃飯，吃點東西就好了。”
修蕾又看了他片刻，妥協了：“那去椅子上坐一會兒，我給你買吃的。”
鍾夜被她扶着坐在了噴泉邊的長椅上，獨自待了片刻，感覺好受了些，臉上也恢復了少許血色。
等緩過氣來，他擡頭向四周看看，沒有發現修蕾的身影，便不動聲色地伸手從大衣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幾粒藥丸在掌心，吞入口中嚼碎了含住。
今天是他大意了，雖然有着隨身攜帶藥物救急的習慣，但實際上他這個病症已將近十年沒有發作，近幾年去醫院檢查時醫生也說情況穩定，正在不斷好轉，他本以爲坐個過山車不會有什麼危險，沒想到竟然翻車了。
這件事暫時不能讓修蕾知道，同意去坐過山車的是他自己，舊疾發作也只能怪自己，如果現在就讓修蕾看出來，她難免會多想。
幸好遊樂場裡賣食物的小店都排着長隊，修蕾過了很長時間纔回來，那時鐘夜已經將嘴裡的藥全部嚥了下去，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修蕾將冒着熱氣的三明治遞到他手裡，外加一杯燙手的牛奶：“店裡只能買到這些，如果不合口味我們出去吃？”
“不用，這個正好。”鍾夜笑了笑，剝開三明治的包裝紙咬了一口。
修蕾坐在他身邊：“你身體不好？”
“可能是缺乏鍛鍊吧？”鍾夜說，“助理給我辦了健身卡，我一次都沒去過。”
“去醫院檢查過嗎？”
“檢查過，沒什麼事，就是低血糖。”鍾夜差點噎着，連忙灌了一口熱牛奶，火速轉移話題：“對了，上次給你的茶葉管用嗎？”
修蕾微笑：“最近沒有查過血壓，但我覺得還挺有效的，可能是心理作用？”
“那就好。”鍾夜放下心來，稍擡頭看看遠處巨大的摩天輪。
“……一會兒我們去坐那個吧？”
修蕾有些驚訝：“不回去嗎？你都這樣了。”
“難得來一次。”鍾夜對她笑笑：“我還沒坐過摩天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