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Chapter 42

那年夏天, 莫頓·艾斯卡爾的高脂血症急劇惡化,隨之而來的動脈硬化和冠心病使他的健康狀況迅速下滑,從八月份開始便臥牀不起, 隨時有心肌梗塞或是腦梗死的危險, 別墅中安排了醫務人員日夜看護, 他的生命很突然地就要走到盡頭。

暑假前的結業禮上, 克洛德照例參加了諾亞學園的結業晚宴, 宴會過後他找到奧古斯特一起去酒館喝酒,對於私交併不甚篤的他們兩人來說,可以閒談的話題大概也只有巴別塔和莫頓了。

“今年春天的時候, 老師的身體還硬朗,我以爲他至少還有十幾年的時間呢。”克洛德點了一杯香檳, “真是世事無常。”

“我那時看他也還好。”奧古斯特平靜地說, “這纔過去半年而已。”

克洛德無奈笑笑, “據說老師年輕時在飲食上就很不節制,總愛喝酒吃肉, 到老了也沒收斂多少,恐怕是有些影響的。”

“今年夏天時他確實每晚都造訪酒館,點些烈酒和烤肉。”奧古斯特蹙眉,“這麼說我當時應該勸諫他的。”

克洛德搖頭:“也沒辦法,他這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了, 就是惡化太迅速實在令人驚訝, 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個冬天……”

奧古斯特沉默。

“可憐小埃默森了, 這個暑假他想必沒心情出去旅行了。”克洛德轉着手中的玻璃杯。

“埃默森?”奧古斯特神情一滯, “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克洛德也愣了愣, “怎麼,你不知道?”隨即他笑了起來:“哦, 也對,這件事是保密的,別說是你了,就連校董會裡很多人對此都不知情。”

可怕的預感逐漸浮現,奧古斯特微不可察地抿緊了脣,低頭掩去蒼白的臉色,他現在只希望不要從克洛德嘴裡聽到自己心中那個荒謬的猜測。

“埃默森姓艾斯卡爾,他是莫頓老師的孫子。”克洛德的神情像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卻讓奧古斯特感到窒息,“大概是怕他在學校裡濫用特權或是自高自大,老師嚴令他不準透露自己的身份,也未曾向校董會做過說明,連他學生檔案上的姓氏都是僞造的。整個學園裡知道他身份的,大概只有校長和少數幾個理事吧。”

酒杯裡的冰塊正在漸漸融化,奧古斯特一言不發地坐着,如同一尊石像。

“很驚訝嗎?”克洛德說,“我還以爲埃默森私下裡告訴過你,這件事修蕾也知道的,難爲他們瞞了你這麼久。”

奧古斯特恍然間想起,埃默森說過他家住在朱雀區,每個假期修蕾都會跟他一起回朱雀區,而艾斯卡爾宅也正位於朱雀區。

修蕾姓維爾納,她和埃默森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埃默森雖然年少,言談舉止間卻透着貴族的教養,平時用慣了奢侈品,花錢從不過腦子,就好像錢是大風颳來的。

能和維爾納家的孩子關係如此親近,而又富貴多金的埃默森,他的身份還能是什麼呢?

爲什麼他沒能早點察覺到這一點?

奧古斯特慢慢低下頭,將臉埋在掌心裡。

克洛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很詫異:“你怎麼了?”即使酒館中光線暗淡,他也能看出奧古斯特的臉色忽然變得灰白了。

良久之後,奧古斯特纔出聲。

“沒什麼。”他說,“可能是有些醉了。”

“這還真是少見啊。”克洛德笑着,“那別再喝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

同一年的冬天,莫頓邀奧古斯特前去艾斯卡爾宅,不出意外的話,這將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莫頓,奧古斯特仍然不能確定他的秘密有沒有被揭穿,莫頓這個人他始終難以看透,因而此行的兇吉很難預料。

也許他只是稍微覺察了什麼,也許他絲毫沒有懷疑,也許……他已經對真相很有把握,並精心準備了一個陷阱,只等奧古斯特自己跳下去。

奧古斯特所認識的莫頓是七分多疑並三分陰詭的,因此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他在做下決定的那一天就想清楚了自己將面臨的後果,他會暴露,會受到嚴酷的懲罰和報復……但是這一切都無所謂了,因爲屆時莫頓的生命已無法挽回,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令他驚訝的是,在艾斯卡爾宅見到臥牀不起的莫頓時,後者竟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似乎也並沒有安排任何報復與陷阱。

另一件讓他稍微心安的事情是,埃默森並沒有因莫頓的病情而耽擱學業,那時候他正在學校,奧古斯特不必同時面對他與莫頓,心裡就能輕鬆一點。他做這件事本來是毫無愧疚感的,但只因埃默森的關係,他一度被罪惡和歉疚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花了整整一個假期調整自己的心情,終於在開學之前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再見到埃默森時,他自信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但這件事是遲早要向他坦白的。

病榻上的莫頓在短短几個月間又蒼老了許多,奧古斯特甚至能從他臉上看出一種死氣,昭示着他的行將就木,但很奇怪,奧古斯特的內心無比平靜,既不感到害怕,也沒覺得後悔,當然也毫無事成後的喜悅,他只是覺得自己做了該做的事情。

“從我臥病以來,克洛德來看過我很多次。”莫頓開口說話時,嗓音比從前還要沙啞,並帶着幾絲難以剋制的顫抖,“修蕾倒是也來過,她只是陪着埃默森,假期時她畢竟也住在這裡,不見到我是不可能的。”

話畢,他斷斷續續地咳嗽了半分鐘,奧古斯特拿起牀頭櫃上的一杯溫水,穩穩地遞給他。

“倒是你,從來沒有來過。”咳嗽過後,莫頓的話音已有些走樣,他靠在牀頭接過那杯水,慢慢喝了一口。

奧古斯特不說話,他不打算找什麼藉口。

莫頓嘆了口氣,在他的攙扶下躺回牀上,望着天花板緩緩地說:“這些年,克洛德對我總是小心翼翼的,從不違抗我,這一點即便在他成爲首席執政官後也是一樣。他來看望我時禮數也很周全,總是帶來些有用沒用的禮品,看得出他很敬畏我。”

奧古斯特沉默地望着牀沿。

“但修蕾就跟你一樣,和我之間似乎除了師生關係之外就再沒有什麼了,她或許比你還冷淡,你畢竟是我的下屬,她卻只是我的學生,不必事事順我的意。”莫頓說,“我也知道自己是個招人厭的老頭子,克洛德尊敬我,也只是因爲他害怕我。”

不知爲什麼,他忽然笑了幾聲,這笑使得他又咳嗽了半晌,奧古斯特不得不再端起水杯,卻被他揮揮手拒絕了。

“但是,你和修蕾都很有底氣,怕我的人很多,你們兩個卻可以不把我當一回事兒,這是件好事吧。”他說。

“我沒有不把您當一回事兒。”奧古斯特淡淡地說。

莫頓嘆了口氣,“你對我,只是表面上的尊敬而已,這一點還是很容易看出來的。”

於是奧古斯特恢復了沉默。

“其實不論是修蕾還是克洛德,都盼着我早點過世,這樣他們就能獲得解脫,我總是像一個惹人厭的背後靈一樣悄悄觀察着他們,甚至有權裁決他們未來的命運。”莫頓說,“你是不是也盼着我早點過世呢?雖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自從進入這個房間之後,奧古斯特第一次直視莫頓混濁的雙眼。

“我爲什麼要盼您早點過世呢?”他平靜地反問。

“這對你沒有好處吧,孩子。”莫頓微笑着,似乎是在嘲笑他竟爲了與己無關的事冒這麼大風險,而後還要一生揹負着罪惡。

這個話題就此終止了,奧古斯特幾乎可以肯定莫頓已鎖定了他,但奇怪的是對方不追究也不揭穿,只是用言語試探,或許是因爲他抓不住證據。

但證據也是可以僞造的,如果莫頓想要捏死他,實在是輕而易舉。

奧古斯特繼續平靜地坐在那裡,聽到莫頓說:“我這些天在想,修蕾或許是比克洛德更優秀,克洛德太容易害怕了,他總是活在別人的陰影之下。修蕾是什麼都不怕的,可她對於執政官這個位子不太上心,一個無心做事的人即便再優秀也是沒有用的。”

“那麼您究竟更中意誰呢?”奧古斯特問。

“修蕾。”莫頓說,“或許我應該讓修蕾繼承實驗城。”

“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奧古斯特說。

“大概是晚了些吧。”莫頓笑着,“可以後的事誰說的準呢?”

他這句話究竟在暗示着什麼,當時的奧古斯特無從得知,他後來才覺得,莫頓對他說了一個殘忍的讖言,這本身就是對他極大的報復。莫頓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即便他自己死了,這不死不休的殘酷競爭依舊會進行下去,直至選出最終的勝者,而奧古斯特根本無法阻止。

像是要故意刺激他似的,莫頓又說:“我有件事想要託付你。”

奧古斯特點點頭:“您說。”

“請照顧我的孫子埃默森吧。”莫頓說,“他年紀小又太不懂事,沒人照拂是不行的,我所認識的人裡面,你是最可靠的一個了。”

奧古斯特一直平靜的內心終於起了波瀾,這個請託成功地刺痛了他。

“好的。”他低下頭,“請您放心。”

莫頓微笑着點點頭。

“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您。”奧古斯特見他點頭,便問道:“您提過很多次的,修蕾身負的危險能力究竟是什麼,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莫頓沉默地注視他,搖了搖頭:“這依然是個秘密,我會帶進棺材裡。”

“那麼還有誰知道嗎?”

“我不會告訴你,你也找不到他們。”莫頓說,“不要再追查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