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Chapter 54

夜色中, 修蕾走進諾亞的大門,順着石板道往北,先去了住宿區。她從前住過的房間當然已經不能進去, 只能從窗外看幾眼, 以她的權限倒是可以進入宿舍樓, 但難免會打擾到別人, 她只在樓門口駐足看了看就轉身離開。

晚上的諾亞似乎比白天更熱鬧, 學生們都沒有課,正好來街上散心。修蕾在宿舍旁邊的飲品店裡買了杯熱可可,繼續往東北方的小樹林走去, 樹枝上懸掛着夜燈,照亮了暗淡的路途, 她走了很久纔來到神秘小木屋, 聞到店裡散發出的烤肉香味兒。由於天氣暖和起來, 晚上過來吃夜宵的人越來越多了,店內的空間不夠用, 就在外面擺上了木質的桌椅,林間空地的氣氛熱鬧喧囂。修蕾依然沒走近,只是遠遠地看了兩眼,一旦來到過去熟悉的地方,曾發生過的一幕幕會輕易浮現在眼前, 就好像坐在那裡的不是一羣陌生人, 而是曾經的她、奧古斯特和埃默森。

修蕾沒怎麼停留, 扔掉喝完的紙杯, 又去往下一個地方。

她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主教學樓前的湖泊邊, 諾亞校園內是不讓開車的,只有公共自行車可以使用, 可惜她也不會騎,逛了小半個學園已經累得夠嗆,只好坐在長椅上稍歇。月光下平靜廣闊的水面偶爾有漣漪泛起,是小魚在水下游動,月亮的倒影散成破碎的浮光,又搖晃着聚合在一起,最終復歸平靜。

修蕾眨了眨眼睛,覺得肚子有些餓了。

這邊是教學區,賣食物的小店非常少,她只好去超市買了塑料包裝的熱狗,請店員用微波爐熱了一下,一邊吃一邊走過一棟棟教學樓,經過科技樓時她的腳步頓了頓,擡頭望了望白色的球形天文臺,然後繼續往前走,在操場跟前停下。

操場被探照燈光照得明亮一片,有人在慢跑和散步,修蕾靠在隔離網上朝裡看了一會兒,神思又飄回了幾年以前,直到慢吞吞地吃完手裡變涼的熱狗,她才離開。

幾乎每一個地方她都要去看一看,但是又根本不進去。

修蕾回想自己的學園生活,覺得除了奢靡而自由的環境令人愉快之外,幾乎沒有太多可留戀之處。她和埃默森一樣並不喜歡學校,只是因爲諾亞的特殊才樂意留在這裡,說起來他們兩個實在是被慣壞了的敗家玩意兒,外面的普通學校打死也不肯去。可爲什麼如今她會這麼懷戀這個地方,以至於非要將所有可去之處都逛遍才能覺得滿足?

也許因爲這裡留存了太多他們三人一起度過的時光。

修蕾不敢說她、埃默森和奧古斯特的關係再也回不到從前,但至少過去的經歷不可複製,當時的心情再難被喚起。修蕾只是想回憶一遍,從最初認識到各自離開,他們三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隨後她又去看了圖書館,結束了教學區的巡遊。剩下還沒去的是學園南部以娛樂設施爲主的區域,修蕾拖着痠痛的雙腿往那邊走,經過一段安靜的小路,她盯着月光下蒼白的青石板道,忽然想起這就是她兩年前離開諾亞時所走的那條路。

那時下着秋雨,路面上鋪滿浸溼的落葉,埃默森躲在樹後面給她送行。修蕾很清楚那是埃默森,畢竟連告別都要彆扭半天的人也只能是他了,他大概不想讓修蕾看見自己那張憔悴的臉。

修蕾放緩了腳步。

埃默森今天的表現已經不能用生氣來形容,他的情緒前所未有的糟糕。可是即使確信了那就是真相,他卻依然願意出面作證以保護奧古斯特的名譽,那麼,這道罅隙就還有癒合的可能。

——

來到商店街,修蕾鬆了口氣,這裡比學園任何地方都熱鬧,到處都是音樂聲和笑鬧聲,連她這樣心事重重的人都不禁被感染,覺得心情輕快了許多。她走到街區中段的電玩中心門口,向裡看了看,這是從前她和埃默森常來的地方,每次進門必然要花上百遊戲幣大戰三百回合,他們也曾硬拉着奧古斯特來參觀,後者卻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修蕾認爲那是他們和奧古斯特之間唯一可稱得上是代溝的地方,奧古斯特似乎只擅長卡牌或是戰棋類型的古老遊戲,對大部分電子遊戲一竅不通。

她本來不打算進去的,可最終沒有忍住,花很少的遊戲幣玩了幾輪打靶射擊,瞬間完爆當月最高紀錄,贏得了特等獎獎品:毛絨玩具熊本熊。

……等等,爲什麼會是熊本熊?

修蕾無語地抱着比她的臉還大的熊本熊走出了電玩中心,她實在已經很累了,本想去教堂前面的小廣場上坐一會兒就回去,但是經過商店街外的糖果屋時,她又一個沒忍住,走了進去。

想想上次鍾夜在這裡買的糖果差不多也該吃完了,他似乎也沒有上網店買過,修蕾打算乾脆再買幾斤糖回去給他。等她挑選完糖果,糖果屋幾乎快到了關門的時間,修蕾結了賬,抱着熊本熊和一大包糖果前往小教堂。

終於在教堂前的長椅上坐定,修蕾看向遠處的鐘樓,已經快十點了,她在學園裡逛了四個小時,雖然很累,但心情已舒緩了不少。這時候學生們大多回了宿舍,廣場上沒有人,教堂的窗口還亮着微弱的燈光,她抱着熊看向玻璃尖頂上空懸掛星月的天幕,靜下心來思索。

在奧古斯特醒來之前,一切還不能下定論,但修蕾與埃默森差不多,心裡幾乎已確信了這件事。她感到痛苦的原因卻與埃默森完全不同,埃默森的痛苦出於難以置信的殺親之仇,她卻只在意奧古斯特揹負的罪業。

從看到那篇文章起,修蕾一整天都處於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和諧感當中,現在她終於能夠理清這種心情。奧古斯特殺死莫頓是爲了什麼?很明顯與她和克洛德有關。但奧古斯特不是那種會把爲了誰當做藉口的人,所以這件事他埋藏在心底對任何人都沒說,只當作是一件爲了一己私慾而促成的兇案。

這幾年裡修蕾對此毫不知情,她將莫頓的早逝當成了天意,心安理得享受着自在的時光。莫頓的死雖然不能給她和克洛德的命運帶來決定性的改變,但就像她曾說過的,那確實令她輕鬆了不少。

而現在她卻得知,她的這份輕鬆,是奧古斯特雙手染上鮮血、使他自己承受了可怕的罪孽才換來的。

無論奧古斯特做這件事是不是爲了她,有多少是爲了她,修蕾自覺不能再這麼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她已無法洗刷奧古斯特身上的罪業,那麼就只有和他承擔相同的罪業。

修蕾早已想到,總有一天她將親手殺死克洛德,這是爲了活命而不得不做的一件事。而現在她只能更堅定這種想法。

她必須化身魔鬼,她已經沒辦法再作一個善良無辜的人了。

——

明明不久之前還是月明星稀的晴天,但當一片陰雲飄至上空,這裡就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雨。

修蕾再擡頭時,已經看不到什麼月亮了,整個諾亞學園籠罩在雨幕中,天色陰沉,只有路燈的光艱難地亮着。有兩三個避雨的行人匆忙跑過了廣場,修蕾將斗篷的兜帽罩在頭上,把小熊和糖果都塞在斗篷底下的口袋裡,像個暗夜的吸血鬼一般離開了廣場。

教堂早已關了門,不是避雨的好去處,附近的店鋪也打烊了,她只能再走一段路去商店街的酒吧借傘。雨下得不大不小,風吹着雨絲剛好將她的臉打溼,修蕾被雨水糊了一臉,在樹下稍停抹了把眼睛周圍的水,再擡頭時發覺頭上籠了一道陰影,身周的雨絲全被隔開。

從路燈光拉出的身影能看到,那是有人在給她撐傘。

修蕾詫異地回過頭,看到鍾夜站在自己身後,他揹着路燈,眉目不甚清晰,但眼底似乎蘊着一泓柔光。

“抱歉,剛纔去了趟自動販賣機,回來的時候就找不見你了。”鍾夜盯着她看了很久,伸手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沒事吧?”

“沒事。”修蕾怕他誤會,連忙退開一步擦擦臉上的雨水:“你怎麼……會在這裡?”

鍾夜笑笑,緊跟着上前一步,手中的傘仍罩在她頭頂:“我來找你。”

修蕾想起他剛纔的話,“你從什麼時候就跟着我了?”

“從你去小樹林那時候。”

“爲什麼不叫我?”

“我覺得你可能想一個人待一會兒。”鍾夜看了看她的斗篷,“這個防水嗎?”

“放心吧,沒淋到雨。”修蕾低下頭,神色晦暗不明,“下次不準這樣了。”

“不準跟着你?”鍾夜認真望着她。

“不準不叫我。”修蕾說。

“不要生氣。”鍾夜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你還給我買糖,我看到了。”

“你怎麼知道是給你買的?”修蕾嘆了口氣。

“你還認識什麼人像我這樣愛吃糖嗎?”鍾夜眨了眨眼睛看她。

面對他這樣的故意賣萌,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繃着臉,修蕾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故作鎮定也沒什麼意思,就問:“你的外衣也防水嗎?”

鍾夜疑惑着點了點頭。

“那就好了。”她說,“我的小夜缺乏症好像又發作了。”

鍾夜怔了怔,略微笑了一下,張開手臂把她抱在懷裡,頭頂上的傘仍舊穩穩撐着。

“真狡猾,求抱抱也不直說。”

“這只是含蓄而已。”修蕾把臉貼在他胸口,“以後如果你在附近,要讓我知道。”

鍾夜點點頭。

修蕾:“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不想見到你。”

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沒什麼特別,鍾夜卻能感受到其中的分量,他知道這句話真的出自肺腑。很奇怪,這不是修蕾第一次對他說溫存的話,也不是什麼震人心魄的甜言蜜語,但他的身體卻顫抖了一下,有種靈魂被擊中的感覺,就像是渴慕已久的東西終於被攥在了掌心,長途跋涉終於走到了盡頭。

過去曾因外物引發的些微不安瞬時消弭,鍾夜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呼吸,周圍安靜得只聞雨聲蟲鳴,許久之後他纔出聲:“待會兒……再說一遍這句話好不好?”

修蕾:“爲什麼?”

鍾夜嚴肅地回答:“我想錄下來。”

修蕾:“……”

“小修蕾?”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修蕾二話不說劈手搶走了他的雨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