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Chapter 61

“我……最後, 還有一個問題。”不知是因爲失血還是中毒,克洛德的嘴脣現出青紫色,他的話音幾乎令人辨不分明。

“什麼?”

“你的第三種異能……”他吃力地問:“究竟是什麼?”

“第三種異能?”修蕾失笑, “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你說……什麼?”克洛德睜大了眼睛。

“我說, 第三種異能根本不存在, 我的異能只有兩種, 潘朵拉魔盒和鋼之結界, 再沒有第三種了。”修蕾平靜地說。

“可是老師……”

“可是莫頓說我有第三種異能。”修蕾低下頭,用一種憐憫的神色看着他,“是的, 他咬定了這一點,他不向任何人透露那種異能的情報, 卻無限制地誇大它的力量。”

“你覺得那是可能的嗎?”她苦笑着問, “一種非常強大, 而又無比神秘,我明明已經領會, 卻從未使用過的異能?”

克洛德的表情變得木然。

“那只是一個用來保護我的謊言。”修蕾低聲說,“是莫頓捆在你身上的又一道枷鎖。”

克洛德沒有出聲,他已經沒有心力再說什麼了,如果說從前他還心存僥倖,那麼現在他明白, 自己的的確確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你說我是深淵。”修蕾的話音傳到他耳中, 已經變得空曠遙遠, “的確……的確是那樣的, 並不是因爲我的才華超過你, 或是異能強於你。而是因爲我比你狡猾,比你殘忍, 也比你能夠忍耐,這纔是莫頓在心裡選中我的原因。”

“而你的行爲卻只是出於恐懼的支配,臨到頭來竟然還會心軟,致使前功盡棄。”修蕾微笑着說,“克洛,我的心裡住着魔鬼,我是不會心軟的,所以我是活下來的那一個……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

克洛德只覺得眩暈,他明白自己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但他竟還能聽到修蕾的話,能理解她話中的意思。

“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說呢?”他睏乏地笑了笑,“兩年前……如果不是我逼你,你不會動手。這一次,如果我就此遠遁,你也絕不會來追的。”

“我們原本可以相安無事。”他說,“而我卻那麼愚蠢,克服不了心中的猜疑,做了許多該死的事。你是被我逼迫的,你根本不想這麼做。”

修蕾開口想說些什麼,卻被他急遽地打斷:“你的心裡……根本沒有什麼魔鬼。”

“而我是個該下地獄的人,死去也沒什麼可惜。”他說,“你不必爲此負責,這是我早就說過的。你不能在愧悔中度過餘生……那樣我的死將會變得毫無意義。”

修蕾低頭,默然看着在自己懷裡漸漸冷下去的這個人,半晌都沒有言語。

“不過……你也太傻了。”克洛德強笑,“何必付出這麼大代價?”

“這代價不算大,就當做是對我的懲罰好了。”修蕾說,“後動手的人被殺死,而先動手的人本該下地獄,這種懲罰也太輕了。”

克洛德似乎嘆息了一聲。

他感到剛纔短暫的精力只是迴光返照,這一次他的意識漸漸陷入黑暗,怕是無力迴天了。

“最後……還有一件事。”他用盡全身的力量囈語。

“你說。”修蕾低頭,溫和地看着他。

“替我向阿諾特道歉。”克洛德閉上了眼睛,“阿莉西亞的死是個意外,我原本……沒想殺死任何人。”

“可那的確是我的罪過。”他攥着修蕾衣袖的手慢慢鬆開,落了下去。

修蕾似乎是被這一幕情景魘住了,失神了片刻的光景。她回過神時,聽見了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克洛?”修蕾垂下頭,定定看着懷中僵硬的軀體。

——

兩小時後,實驗城中心區巴別塔。

專員正在將克洛德的屍身運往貯藏艙,他經過了醫院的死者鑑定,被開具了死亡證明書。修蕾坐在一樓大廳的座椅上,目光跟隨着擔架上蒼白的軀體,她的衣衫上還沾着克洛德的血,眼睛裡像是籠了一層陰霾。

有專員端水來給她喝,卻沒人問起事情的經過。巴別塔這一次的秘密行動是重中之重,克洛德的死亡是一件大事,但是這段時間渡過得如此平穩,平靜地開始又平靜地結束。奧鬆別墅外圍的三百名專員只是嚴陣以待地站了半個小時,等他們的長官接到消息突入之時,克洛德竟然已經是個死人了。

除了少數幾個知悉內情的核心成員,大多數人簡直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幾個小時以後這個消息就會通過媒體傳至整個實驗城,這毫無疑問會是一個震動全城的新聞,可巴別塔的專員們卻遲遲沒能感受到那種震動,直到他們親眼看見克洛德的屍身被人擡着從大廳中穿過。

是的,克洛德·蘇瓦爾真的死了,死在了代理執政官修蕾·維爾納的手上,至於他是怎麼被殺死的,至於在那棟別墅的後園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去詢問。修蕾像個石像一樣靜靜地坐在那裡,人們看着她,只能在心裡默默猜測,或許傳言中的第三種異能真的存在於她身上,那種力量極度恐怖,恐怖到足以殺死宛如神明的克洛德。

現在還沒有人知道,修蕾已經是個不具備任何異能的廢人。之所以說是廢人,那是由於普通人不被允許擔任巴別塔的核心職位,更不用說首席執政官。許多人以爲憑她的成就足以將奧古斯特取而代之,然而那只是幻想而已。一旦經過鑑定被確認爲異能消失,修蕾就必須離開這裡,或許再也不能踏入這個地方。

留給修蕾發呆的時間沒有多長,側兜裡的手機突兀地震了一下,她光是令飄散在外的三魂七魄回到身體裡就花了一段時間,之後她蒼白着臉色掏出手機來看。

“我在B座樓頂等你。”

是阿諾特發來的短信。

原本已經疲乏到極致的精神和身體又不得不振奮了起來,修蕾知道她必須立即趕過去。

——

B座是巴別塔的三棟副樓之一,有十五層高,樓頂植了草毯,可以望見夕陽。

修蕾乘電梯到了十五層,又爬樓梯來到屋頂,一打開那扇鐵門,她就被迎面灑來的夕暉刺痛了眼睛,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

正是日落的時候,她踏上柔軟的草墊,慢慢放下遮擋着光線的手臂,看到阿諾特靠着欄杆站在邊沿,面容因背光而顯得模糊,金髮凌亂,身上的紅風衣隨風翻飛。

她想上前,阿諾特卻對她說:“就站在那裡,別過來了,修蕾。”

修蕾不得不停住了腳步,心跳得飛快。

“沒想到你的動作會那麼快,我早上還在塔裡的,只不過去玄武區逛了一逛而已。”阿諾特對着她笑,“回來一看,竟然一切都結束了。”

“對不起。”修蕾面無表情地說,“沒能把親手殺死他的機會留給你。”

“這確實很遺憾。”阿諾特慢慢斂去笑容,“我曾經做夢都想親手殺了他。但是,我不能要求你爲了我個人的仇恨留下他的性命,我們之間也沒有過那種約定。”

“現在他已經死了,是我殺的或是你殺的都不重要,我會讓他在地獄裡承受我的怒火。”阿諾特又輕輕地笑了,“我會去那裡,親手懲治他。”

修蕾臉色微變,阿諾特已經一下子跳到了石臺上,輕捷地一翻身就越過了欄杆,現在他站在了欄杆的外側,腳踩着狹窄的石臺,只要一鬆手後仰就會輕易地摔個粉身碎骨,天台上的風好像更大了,狂猛地吹着他單薄的身體,似乎下一秒就會無情地將他掀下去。

“別過來!”阿諾特盯着想要衝過來的修蕾,用盡全力抑制着聲音的顫抖,他顫抖並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他也想得到,在修蕾面前做這種事未免太殘忍了,“你再過來我就鬆手了。”

這種威懾成功地震住了修蕾,令她止住腳步定在了原地,阿諾特看着她,只覺得認識這麼久以來,從沒見她露出過像現在這樣絕望的神情。

修蕾哀傷地笑了笑:“你叫我過來,就是爲了讓我看到這一幕?”

“不是的。”阿諾特在心裡不斷地道歉。

他咬了咬嘴脣,再次堅定了自己的決心,擡起頭望着修蕾,話音變得平穩:“上次……我和你講了我妹妹的事,但是還沒有講完。”

修蕾在漸漸轉弱的西風中望着他:“你說。”

“我那時候根本不相信阿莉西亞已經死了,就不顧叔父的勸阻,自己回去了那棟關押過我們的廢棄醫院。”阿諾特說,“我找遍了每一個房間,牆壁、地磚甚至天花板都是我搜索的對象,我那時神經質地認爲他們一定在某處藏了東西,而我可以靠着那種線索找到阿莉西亞。我就這樣連續搜尋了一星期,卻一無所獲。”

“我最後一天去那裡的時候,正巧是下雪的天氣。”阿諾特揹負着殘陽,修蕾竟覺得他此時的眸色和夕陽是一樣的血紅,“我在院子裡的雪地上,看到了一樣之前一直沒有找到的東西。”

“是我妹妹被抓住那天戴在身上的吊墜,銀色的小兔子形狀,是我在復活節那天買給她的禮物。”阿諾特慢慢地說,“它不知道爲什麼出現在了那裡,在一片白雪中閃閃發光,我將它撿了起來,將周圍的雪都扒開……那個院落沒有外人踏入,而吊墜前幾天還不在那兒,如果它早就掉在了院子裡,本該被埋在雪下才是。”

修蕾的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我想,它大概是被掘洞的松鼠或者兔子從土裡挖出來的吧。”阿諾特的表情變得空白,“就像是有神明在指引我一樣,那時我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將那一片雪地下面的土,都挖開了。”

六年前,十五歲的阿諾特跪在雪地上,用雙手挖開了那片泥土。他不想去找鏟子,就算找到了也不願意用,堅硬的鐵鏟很可能傷到土裡的什麼東西。他那時其實沒有想太多,只是神思恍惚地憑着直覺做事,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冰冷的雪地裡跪了一個鐘頭。

阿莉西亞的屍體,被埋在了廢棄醫院外的土地當中。

每當回想起那時的事,阿諾特的腦海裡總是會出現一段空白,他不記得看見屍體之後的幾分鐘裡自己想了什麼、做了什麼,他或許曾慘叫,或許曾狂笑,但他都不記得。阿莉西亞的屍體已經腐爛,其狀慘不忍睹,驚恐和悲傷幾乎將他的靈魂撕成碎片,他用雙手將那一片土地全都刨開,忍着害怕將妹妹的屍體抱了出來,跌在雪地裡呆坐了半個小時,纔想起來給叔父打一個電話。

那之後的許多個夜晚,他每每在夢裡看到這一幕,醒來之時不是冷汗涔涔就是嚎啕大哭。被克洛德關起來的那段時間,阿諾特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可是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那其實不算什麼,這些折磨人的回憶和夢境纔是真的在逼他發瘋。

每一天,每一夜,他都在考慮一件事。

阿莉西亞一定是恨他的,他不能那麼自私地只顧着自己活下去。就算阿莉西亞沒有恨他,他也必須去死後的世界陪伴她。

這是他早就認定的結局。

——

“直到如今,我每一晚還在做着相同的噩夢。”阿諾特的紅風衣下襬隨風飄起又落下,“我每一天都被這種記憶折磨,每時每刻都在期待死亡的解脫,復仇是支撐我活着的全部意義,而現在,我的仇人已經死了,我再沒有勇氣活下去。”

“阿諾特!”修蕾想喊些什麼,但是一陣烈風迎面刮過來,令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甚至連眼睛都很難睜開。她想向前挪動,阿諾特卻再次喊住了她。

“別過來!”他再也抑制不住話音的顫抖:“別過來,修蕾……讓我再說幾句話,求求你了。”

修蕾望着他在風中搖搖欲墜的身體,臉色慘白。

“我……其實也沒想到能和你成爲同伴的,或許一開始,我真的只是想利用你爲我復仇。”阿諾特輕輕笑着說,“謝謝你陪了我這麼久,真的……非常感謝。”

“還有,”阿諾特的嘴脣翕動,話音很輕,卻被風送到了修蕾耳邊,“對不起。”

“再見了,修蕾。”

印象中阿諾特說過很多次再見,卻沒有哪一次是帶着這樣沉重的表情,修蕾知道,他所說的再見即是永別。

血色夕陽的暮景中,他抓着欄杆的手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