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關鍵電報
電報捎來的那天下午,傑裡·威斯特貝正在年久失修的農屋陽臺上,坐在有陰影的一邊敲着打字機,裝有舊書的書袋扔在腳邊。信封由黑衣郵局局長送來。郵局局長是個舉止粗魯兇惡的村婦,由於傳統勢力逐日沒落,她才得以爬上這個托斯卡尼中下階層村落的巔峰。她生性詭計多端,但今天事關重大,儘管天氣燠熱,她仍不辭辛勞趕忙爬上不毛的小徑。事後她在記錄簿上註明此歷史時刻爲五點六分,儘管是說謊,卻能增加效果。真正的時刻是五點整。威斯特貝骨瘦如柴的女友在屋內猛擊一塊頑強的山羊肉,就如她攻擊所有事物的手法一樣。村人稱她爲孤女。郵局局長貪婪的眼神瞧見她,她站在打開的窗戶前,遠遠離開窗戶,雙手叉腰,上排牙齒緊咬下脣,和往常一樣苦着一張臉,果然嘛。
“妓女,”郵局局長激動地想,“這下你可等到一直想要的東西了!”
收音機大聲播放着威爾第——孤女只聽古典音樂。全村人得知這一點,是有一晚在小酒館裡,鐵匠本想在點播機上選播搖滾樂,而孤女朝他身上扔水瓶。就這樣,又是威爾第,又是打字機,又是剁山羊肉的噪音,郵局局長說,吵鬧聲震耳欲聾,連意大利人都聽得見。
她回想起傑裡當時像蝗蟲坐在木質地板上——也許墊了軟墊,以書包權充墊腳椅。他雙腿伸展,將打字機放在雙膝間打字,四周散放幾張沾有污漬的手稿,以石頭鎮住,以防被肆虐過小山頂的紅燙微風吹走。他手肘邊有柳條套包住的隨身酒瓶,裡面裝的是土產紅酒,最偉大的藝術工作者都清楚,那爲的是在自然靈感枯竭時提供灌溉之用。他打字時用的是老鷹神功——她事後告訴大家,惹得衆人大笑讚賞——繞行良久後才俯衝而下。他身上是一貫的穿着。無論是在自己的小牧場上漫無邊際地走動,或是耕耘着惡棍法朗寇用來搪塞他的十幾株無價值的橄欖樹,或是騎車載孤女進村購物,或在準備走上漫長的上坡路回家前進小酒館大灌烈酒,腳底一定是孤女從未刷洗過的羊皮靴,因此穿到腳趾處磨得禿亮;腳踝襪子她也從來不洗;襯衫髒臭,曾經是白色;灰色短褲活像被猛犬咬得褲管脫線。換了別的正直的女人,肯定會老早縫補妥當。傑裡以熟悉急促的粗喉音招呼,既害臊又熱切。他說話的內容,郵局局長不太瞭解,只是大致聽懂,像是新聞報道,因此只能忠實轉述,透過年久失修的黑色牙縫娓娓道來,忠實的程度有時真令人詫異。
“史蒂凡諾大媽,不得了,外面一定熱滾滾的。快來,喝下潤潤嗓子。”他驚呼着,一面走下磚階,爲她端來一杯葡萄酒,邊走邊濺出,露齒淺笑,宛如小學生一般,而這正是村人爲他取的綽號:小學生。給小學生的電報,倫敦捎來的速件!過去九個月,他只收到過一疊平裝書,以及女兒每星期潦草寫來的信件。如今青天外飛來如此天大的電報,用詞簡短如命令,共五十字,卻已預付回函費!想想看,五十字,花費可不少吧!可想而知,想一窺內容的人,必然不下五十人。
收件人的頭銜就讓他們大惑不解:閣下。“傑裡·威斯特貝閣下。”爲什麼?麪包師傅曾在伯明翰當過戰俘,找出一本殘破的字典查到——閣下:有榮耀的;授予貴族之子的名譽頭銜。那還用說?家住山谷對面的山德斯夫人早已宣稱小學生流有貴族血統。她說過,傑裡是報業鉅子威斯特貝爵爺的次子。這位報社社長死了。先死的是報紙,社長隨後跟進。由此可見山德斯夫人是才女,大家傳播這樁笑話。電報上接下來的字是遺憾,這不難理解。敬告也是。郵局局長事先以爲英文難懂,卻心懷感激地發現,儘管英國江河日下,英文竟吸收了許多拉丁好字。監護人一詞較難懂,因爲與護身物詞義相通,無可避免導致男人間以有色言語訕笑,郵局局長氣得直跺腳。最後在一步步解讀下,密碼總算破解,全文揭曉。小學生有一位監護人,意指代理父親。監護人病危送醫,執意在死前見小學生一面。他不想見其他任何人。只肯見威斯特貝閣下。衆人七手八腳自行拼湊出剩下的影像:家人聚集在病榻邊啜泣,未亡人舉止醒目,悲慟欲絕,文質彬彬的牧師爲他塗油進行終聖禮,貴重物品上鎖,家中各處——無論是走廊上還是後廚房裡,可聽見同樣的低語:威斯特貝,威斯特貝閣下究竟人在何方?
電報最後的簽名仍有待詮釋。簽名有三個,自稱律師,這字有應召者之意,再度引來男士**的影射,之後解讀出公證人一詞,衆人臉色驟變。聖母瑪麗亞!如果牽扯上公證人,絕對與大筆錢財脫不了關係。此外,如果三名律師全數堅持簽字,而且預付了五十字回信,數字不僅是大筆,而且是堆積如山!鋪遍數英畝地!幾輛馬車也拖不完!難怪孤女死抓着他不放,妓女一個!忽然間,人人爭先恐後往小山上直衝,貴多的蘭美達機車能騎到水塔附近,馬力歐跑起步來猶如狐狸,雜貨店女兒嫚薇拉心靈脆弱,傷慟之情溢於言表。雖然得汗流浹背爬上二十分鐘,郵局局長仍排除所有自願上山的人——還因馬力歐自告奮勇而重賞他一記耳光,鎖上錢櫃,留下白癡兒子看店。如果山上吹起該死的熔爐風,辛苦恐怕只能換來一嘴紅土。
他們最初並沒有看穿傑裡。郵局局長奮力穿越橄欖園時才感到後悔莫及,但這番過錯有其緣由。第一,他於冬天抵達,是小氣買主前來的季節。他隻身抵達,卻帶有鬼鬼祟祟的表情,活像最近剛卸下大批“人類貨櫃”,如兒女、嬌妻、母親與丈母孃。郵局局長摸清了男人的底細,傑裡那種受過傷的微笑她見得太多,不可能認不出來:“我已婚,人卻自由。”他的笑容如此透露着。可惜上述兩個詞都不真實。第二,將傑裡介紹過來的人是噴香水的英國少校,是人盡皆知的豬玀,經營土地中介,專門剝削農民:想欺騙小學生,罪名再加一筆。香水少校帶他參觀幾棟理想的農屋,包括郵局局長本身有利益關係的一棟——碰巧也是最棒的一棟——而小學生最後卻屈就同性戀法朗寇的寒酸棚屋,搭建在她現在攀登的這座可惡的小山頂:村人稱之爲惡魔丘;地獄太冷時,惡魔上來避寒。別人不找,偏找油頭粉面的法朗寇——在牛奶和葡萄酒裡摻水,星期天到市區廣場陪公子哥兒傻笑!香水少校哄擡價格至五十萬里拉,希望從中暗槓三分之一,只因其中有合約。
“少校爲何偏心法朗寇,人人都知道原因是什麼。”她咬着冒沫的牙齒說,支持民衆也互相發出知情的“嘖嘖”聲,最後她忿而制止,大家才住嘴。
此外,她是精明的女人,傑裡的性格中,某些地方讓她信不過。奢侈的表象下埋藏着一種無情。這種風格的英國人她並非沒見識過,然而小學生自成一格,她無法信任;他散發出片刻不歇止的魅力,令她將他視爲危險人物。當然了,那些早期的缺點,現在皆可歸因於英國貴族文字工作者的特立獨行,但郵局局長從不願就此遷就縱容。“等到夏天,準有好戲看。”當時傑裡首度磨磨蹭蹭地光顧她的小鋪,後腳才離開,她就以咆哮的嗓音向顧客預告:傑裡購買了意大利麪、麪包、殺蠅劑。“夏天一到,他就知道自己買了什麼爛房子,蠢材一個。”夏天一到,油頭粉面的法朗寇家中的老鼠將掃蕩臥房,法朗寇的跳蚤會將他活活叮死,法朗寇的變態黃蜂將追着他繞着庭園跑,惡魔的紅燙風會將他四肢烤成脆棒。用水將枯竭,他也將被迫學牲畜在田野排便。冬天再來時,香水豬玀少校就能將房子轉賣給下一個傻瓜,除了他自己之外,別人摸不着頭腦。
最初幾星期,儼然成了巨星的小學生絲毫未顯驕態。他從不討價還價,從未聽說過折扣優待,騙他的錢甚至一點兒也不有趣。光顧郵局局長的雜貨店時,她逼得傑裡用完少得可憐的幾句廚房意大利語,傑裡並未如真正英國人一樣擡高音量,並未對她大吼大叫,只是愉快地聳聳肩,自行挑選需要的雜貨。文字工作者,他們說,那又怎樣?有誰不是文字工作者?好吧,他向郵局局長購買幾令大頁紙。她再進貨,他也買下。精彩。他擁有書本:外表看去是一大堆發黴的書本,放在灰色黃麻書包裡揹着走,書包有如盜獵者的隨身袋。在孤女出現之前,村人常看見他大步朝沒有明顯目標的方向前進,一肩挑着書包,想找地方靜靜閱讀。貴多曾在貴婦森林撞見他,宛如蟾蜍般端坐圓木上,一本接一本閱讀,彷彿這些書是連貫的一整本,彷彿他遺忘置身何處。他也擁有打字機一臺,以磨損的行李箱標籤縫湊成骯髒的打字機罩。精彩。就像任何購買整桶顏料的長髮男子自稱藝術工作者一樣,他就是同一類的文字工作者。春天時,孤女出現,郵局局長連她也一起痛恨。
別的不說,光是一頭紅髮,就等於是半個妓女了。胸部小到連兔子都喂不飽,最糟糕的是算計他人的眼光銳利。村人說,傑裡是在鎮上認識她的:又是娼妓的作風。從第一天起,她就不願讓傑裡離開視線,像小孩一樣挨着他不放。陪他吃飯,臭着一張臉;陪他喝酒,臭着一張臉;陪他買東西,像小偷一樣隨口學英文。最後兩人成了當地較次要的景觀之一:英國巨漢與悶悶不樂的乾癟妓女,揹着燈芯草簍子下山,穿着襤褸短褲的小學生對每人齜牙咧嘴笑,苦瓜臉的孤女身披娼妓的麻布,底下精光一片,因此儘管她身材平坦如蠍子,男人仍朝她背後猛盯,觀看麻布下堅實的臀部搖擺生姿。她走
路時十指緊鎖傑裡手臂,臉頰依傍肩膀,只在付錢時鬆手。傑裡的皮包,如今由她掌控,付錢時錙銖必較。遇見熟悉臉孔時,傑裡爲兩人打招呼,如法西斯分子般揮舞豪放的大臂。她獨處的機會少之又少,但如果有人膽敢說醉話或學狼嚎,她會轉身如陰溝貓一樣吐痰,雙眼如惡魔般灼熱。
“現在我們總算知道爲什麼了!”郵局局長音量奇大地叫着,這時她到達登頂前的一個小山頭,不過她還得繼續往上爬。“孤女看上了他繼承的遺產。不然這妓女幹嗎死守他不放?”
山德斯夫人光顧史蒂凡諾大媽的店後,才讓大媽對小學生的評價以及孤女的動機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山德斯夫人是有錢人,在較遠處的谷地養馬,與她同住的是一名女性友人,綽號是大男生,頭髮剃得很短,戴鏈狀皮帶。她們飼養的馬匹到處得獎。山德斯夫人頭腦精明,充滿智慧,生性節儉,是意大利人喜歡的類型,而此地散居山丘上歷經風霜的英國人寥寥無幾,值得認識的她全認識了。她上門佯裝購買火腿,約莫一個月前,真正目的是衝着小學生而來。是真的嗎?她問:“傑裡·威斯特貝先生,住在村子裡?身材高大,頭髮灰白,運動員體格,精力充沛,貴族階級,生性害羞?”她父親官拜將軍,駐英國時認識其家人,她說兩人曾在英國鄉下毗鄰而居一段時間,小學生的父親與她父親。山德斯夫人考慮前去拜訪他:小學生的狀況如何?郵局局長喃喃說出孤女的事,山德斯夫人卻不以爲忤:
“噢,威斯特貝家族的人哪,女人是一直換個不停的。”她大笑說,然後轉身準備離去。
郵局局長無言以對,請她留下來,一連串問題如雨滴打在山德斯夫人身上。
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年輕時做過什麼?山德斯夫人說,他當過記者,並說出她所知的威斯特貝家族背景:父親性喜招搖,如兒子一般也有一頭金髮,養了幾匹競賽用馬,去世前不久,山德斯夫人曾再次見他一面,仍是漢子一條。他與兒子一樣,從來不得安寧:女人與房屋,不斷更換,老是對人大聲咆哮,不是罵兒子就是罵馬路對面的某人。郵局局長追問得更加急切。小學生本人呢?他本身是否有過大成就?這個嘛,他肯定是在大報工作過,可以這樣說,山德斯夫人說,笑顏綻放得神秘兮兮。
“一般而言,英國人不習慣給予記者閣下頭銜。”她解釋。她說話時用語古典,具羅馬人風格。
但是郵局局長想知道更多,比更多還多。他的寫作,他的書,寫些什麼東西嘛。寫了那麼長!丟掉那麼多!廢紙滿滿一簍,收垃圾的人曾告訴她。任何頭腦正常的人,夏天絕不會在山丘上生火。處境孤立人士愛憎分明,貝思·山德斯很瞭解,知道這些人身處不毛之地時,必須將智力鎖定在瑣碎的事務上。所以她儘量,她真的儘量想了解。他呀,肯定是經常旅行,沒有間斷,她邊說邊走回櫃檯,放下包裹好的火腿。當然了,現在的新聞工作者全需四處旅行,早餐在倫敦吃,午餐在羅馬吃,晚餐在德里吃,不過以威斯特貝先生奔波的程度來看,甚至顯得出奇忙碌。所以也許他寫的是旅遊書,她大膽假設。
然而,他究竟爲何旅行?郵局局長追問不休,因爲出遊必有目的:爲什麼?
報道戰爭嘛,山德斯夫人耐心回答:報道戰爭、流行病,以及饑荒。“畢竟除了報道人生的痛苦之外,現在的記者還能幹什麼?”
郵局局長聰明地搖搖頭,所有感官專注於這條線索:他父親是喜歡大吼的金髮富翁騎師,他則瘋狂熱愛旅遊,曾爲大報撰寫文章!他有特定區域嗎?她問,在上帝創造的地球上,他可有專精的地區?他多半待在東方,山德斯夫人回想一陣後說。他到處都去過,但有一種英國人只認東方爲家。難怪他會搬來意大利。有些男人少曬了太陽會變笨。
有些女人也一樣,郵局局長尖聲說,兩人因此開懷大笑。
啊,東方,郵局局長說,以悲情的姿態微微偏頭——戰爭一場接一場,爲何教宗不下令禁止?史蒂凡諾大媽不停在這話題上嘮叨,這時山德斯夫人似乎記起某件事。她先是淡淡微笑,越笑越明顯。郵局局長邊看着她邊想,那是遭放逐者的微笑:她的笑容有如水手回想起大海。
“他以前常拖着一大包書到處跑,”她說,“我們以前都說,他是到大房子去偷書。”
“現在還是啊!”郵局局長驚呼,並說明貴多曾在貴婦森林撞見過小學生,看見他坐在圓木上看書。
“我相信他是有成爲小說家的想法,”山德斯夫人接着說,同樣以悠悠回想的口吻說,“我記得他父親告訴過我們。他發起了脾氣,好嚇人。在房子裡到處大吼。”
“小學生嗎?小學生髮脾氣了?”史蒂凡諾大媽驚聲問,口氣變得相當無法置信。
“不對不對。是他父親。”山德斯夫人大笑起來。她解釋,在英國社會階層中,小說家的地位甚至低於記者。“他還畫畫不?”
“畫畫?他也作畫啊?”
山德斯夫人說,他試過,但父親連作畫也禁止。她說,畫家是所有生物中最低賤的一種,說着再度笑起來:只有功成名就的畫家才稍微能令人忍受。
身受連番轟炸過後不久,鐵匠宣稱看見傑裡與孤女出現在山德斯夫人的養馬場。這位鐵匠曾是孤女一度投擲水瓶的標靶。傑裡與孤女一星期出現兩次,後來增爲三次,也曾留下來用餐。鐵匠還說,小學生在馬匹身上展現極高的天賦,以與生俱來的理解力騎乘牽引,連最野的馬兒也乖乖就範。鐵匠說,孤女並未加入。她與大男生坐在陰影中,不是閱讀着書包裡的書本,就是以嫉妒、不眨不閉的雙眼盯着看;現在村人全知道了,她是在等監護人死去。而今天電報來了!
傑裡大老遠就看見史蒂凡諾大媽。他有直覺,內心有一部分從未停止提高警覺:一個跛行的黑色身影奮勇向前,如瘸腿甲蟲登上土路,進出西洋杉如直尺刻印般的陰影,走上滑頭法朗寇家橄欖園的乾枯渠道,進入他所謂自己的意大利小天地,共兩百平方公尺。有心運動時,他在涼爽的夜晚可以打擊綁在柱子上的網球,球已打得斑駁,場地夠大。他很早就看見史蒂凡諾大媽手中的藍色信封,甚至聽見她的哇啦叫聲,聽來音調扭曲,與山谷其他聲響一同傳來——有蘭美達機車,也有電動鋸牀。在沒有停止打字的情況下,他第一個動作是朝屋內偷瞄一眼,確定女孩關上了廚房窗戶,以阻止熱風與昆蟲入侵。隨後,如郵局局長事後描述,他快速走下階梯迎接,一手端着酒杯,爲的是在她過於接近前攔下她。
他慢慢閱讀電報,一度,彎腰好讓陰影落在電報上,依史蒂凡諾大媽的描述,他的臉色轉爲嚴肅,而且內斂,嗓音出現額外的沙啞,一面將豐厚的大手放在她手臂上。
“今晚。”他擠出意大利文來。他帶着大媽走回小徑。他的意思是,他今晚會回電報。“多謝了,大媽。太好了。非常感謝你。太棒了。”
兩人分手時,大媽仍嘮叨不休,願爲他提供太陽底下所有服務,出租車,行李搬運工,打電話到機場。而傑裡隱約拍拍短褲口袋,摸摸有無大小零錢:他一時忘記了,顯然,負責管錢的人是那個女孩。
小學生得知消息後強打起精神,郵局局長向村人報告。很有風度,甚至陪她走了一大段路;很有勇氣,因此全世界只有一位女人——而且是懂得英國人的人——能看穿其椎心的哀慟;神志渙散,因此忘了給她小費。或者是,他已學會大富之家極端節儉的做法。
但是,村人問,孤女的言行舉止如何?她有沒有對着聖母痛哭流涕,假裝爲他的處境傷心?
“他還沒告訴孤女,”郵局局長低聲說,一面沉沉回想起當時以眼角餘光瞥見她正在重擊羊肉,“他還在考慮她的地位。”
村人情緒平靜下來,等待夜晚來臨,傑裡則坐在黃蜂原野裡,瞭望大海,將書包繞得團團轉,直到繞到極限,再讓書包以反方向繞開。
首先是山谷,山谷之上有五座丘陵呈半圓形聳立,丘陵之上是大海,此刻只不過是天空中一塊平坦的棕色污漬。他端坐的黃蜂原野是長形臺地,由石塊支撐,一角有座傾頹的穀倉,可供他們野餐、日光浴,躲開外人眼光。後來,孤女在外晾衣服時發現大黃蜂築巢,跑進屋裡告訴傑裡,而傑裡想也不想,從油頭粉面的法朗寇家抓起一桶水泥,封死蜂巢所有出入口,然後喚她過來,讓她欣賞自己的傑作:我的男人,保護得我服服帖帖。在他記憶中,他可清晰看見她:在他身邊發抖,雙臂抱攏自己身體,凝視剛塗上的水泥,傾聽裡面驚慌失措的大黃蜂,低聲說着:“天啊,天啊。”嚇得無法移動。
也許她肯等我吧,他心想。
他記得兩人相遇那天的情景。傑裡經常對自己訴說這段故事,因爲就女人而言,好運在他一生中鮮少出現。好運一旦出現,以他自己的說法是,他喜歡百般玩味。那天是星期四。他照常搭車至市區,希望稍事採購,或者看看新鮮臉孔,暫時離開小說一陣子;或者只是逃離那片單調得令人想嘶聲尖叫的空曠景觀,他經常認爲它宛若監獄,而且是單人隔絕監獄;或者可以理解的是,他也許只想釣個女人。他會在觀光旅館的酒吧閒晃,偶爾能帶走一兩個。就這樣
,他坐在市區廣場的小餐館讀書,一隻玻璃瓶,一盤火腿,幾粒橄欖,忽然間他注意到這位皮包骨、四肢修長的兒童,一頭紅髮,臉色陰鬱,棕色服裝有如修道院長袍,揹着地毯布料縫製的肩袋。
“沒背吉他,看起來像沒穿衣服。”他心想。
朦朧之間,這女孩讓他聯想起女兒貓咪,是凱瑟琳的暱稱,然而這種聯想極爲朦朧,因爲他已有十年未見貓咪。十年前他第一場婚姻告吹。究竟爲何十年沒見一面,此時他甚至說不出所以然。在父女分居最初的不適應狀態中,一種無所適從的騎士精神告訴他,貓咪還是忘記他比較好。“最好是把我從她心上塗掉,才能全心適應新家庭。”她母親再嫁後,這種克己的感覺似乎變得更加強烈。然而,有時他思念女兒情切。這女孩吸引他注意後,一直無法令他釋懷,最主要的原因在此。貓咪是否以這副德性流浪,孤苦無依,滿身倦意?貓咪臉上雀斑是否仍在,下巴是否仍如圓石?後來女孩告訴他,她翻牆逃家。她在佛羅倫薩找到女管家的工作,服務的家庭富裕,女主人忙着與多位情夫周旋,無暇照顧子女,而丈夫卻有很多時間可以照顧女管家。她儘可能搜刮屋內現金潛逃,如今淪落至此:沒有行李,對方又報了警,她用盡最後一張揉爛的鈔票,在墮入萬劫不復之境前購買最後一道正餐。
當天廣場上並沒有太多漂亮的表現——向來都沒有——等到她坐下,幾乎全鎮每位四肢康健的男子都上前致意,從服務生以上,對她殷勤說着“漂亮小姐”以及更粗俗的話,傑裡雖無法百分之百聽懂,衆人聽了卻哈哈大笑,尋她開心。後來有人對她胸部伸出好色之手,傑裡一看立刻起身走向她的餐桌。他並非大英雄,私下對自己的看法正好相反,但此時他考慮到很多事物,她的處境很有可能是貓咪的遭遇,被人逼入牆角。因此他允許自己動怒。瘦小的服務生這時打算抓住她,高大的服務生在一旁鼓掌讚揚他的膽量,傑裡左右兩掌拍在大小服務生的肩頭,以不流利的意大利語解釋,卻也解釋得相當合理,要他們停止胡鬧,讓漂亮小姐安靜用餐——否則別怪他扭斷兩人油膩膩的小頸子。酒吧的氣氛至此變差,小服務生竟想大幹一場,一手不斷伸向後口袋,向下拉夾克,後來再看傑裡最後一眼,總算打消念頭。傑裡丟了一些錢在桌上,幫她拾起肩袋,走回座位收拾自己的書包,牽起她的手臂,幾乎將她舉離地面,帶她走過廣場來到阿波羅商店。
“你是英國人嗎?”她邊走邊問。
“從骨子到心臟,從頭到尾。”傑裡怒氣衝衝地悶哼後,首度見到她的笑容。這抹微笑的確值得努力博取:骨感的小臉蛋綻開,如滿面污泥的頑童一般。
隨後傑裡的怒氣消解幾分,心情開始平靜下來,開始稍微編故事,因爲數週來漫無焦點,現在自然而然應該努力取悅客人才對。他解釋,他是退休記者,目前正在創作小說,是他首度嘗試,等於是搔多年之癢。他也說,有個報社付了一大筆資遣費。說來也好笑,因爲他一輩子都“資”質“淺”薄。
“有點類似所謂重金資遣。”他說。他挪一小部分買房子,流浪一陣子,如今寶貴的重金已所剩無幾。她二度展露笑顏。受到了鼓舞,他開始論及創作生活的孤寂:“可是,天啊,我真想,真的想寫出心中所有東西,那種辛苦是沒有人能體會到……”
“有妻子嗎?”她打斷傑裡的話。傑裡一時假定她已融入創作小說的艱辛。接着傑裡見到她以懷疑的眼神等候迴音,所以謹慎地回覆:“活着的,沒有。”彷彿將妻子視爲火山,而在傑裡過往的世界中,妻子確爲火山。午餐後,兩人略帶醉意漫步穿越空曠的廣場,烈日直接鞭打在身上,這時她宣佈了意圖。
“我擁有的一切都在這袋子裡,懂了嗎?”她問。她指的是肩袋,以地毯布料縫製的袋子。“我打算維持現狀,所以不準任何人給我背不動的東西。懂了嗎?”
兩人走到他的公車站,她也跟着等車,公交車來了,她跟在傑裡身後上車,讓傑裡幫她買票。抵達村子後,她也下車,陪他登上小山,傑裡背的是書包,女孩背的是肩袋,當時情況就是如此。三天下來,白天多數時間與晚上,她都在睡覺,到了第四天夜晚,她過來找傑裡。傑裡沒料到她有此舉動,事先已將臥房門上鎖;他對門窗格外留心,特別是晚上。因此她不得不猛敲臥房門大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想上你該死的小牀啦!”之後他纔開門。
“絕對不能對我撒謊。”她一面警告,一面手忙腳亂上牀,彷彿兩人正享用宿舍大餐,“別講話,別撒謊。懂了嗎?”
以女友的身份而言,她輕如蝴蝶,他記得她簡直像是中國人。輕盈無重量,一刻不歇息,了無庇護到使他傾心欲絕。螢火蟲羣起飛舞時,他倆跪坐在靠窗椅上欣賞,傑裡心裡想到的是東方。尖銳的蟬聲與鈍沉的蛙鳴此起彼落,螢火蟲的光芒繞着中央一潭黑影閃躲回避,兩人如此**跪坐一個小時,甚至更久,觀賞,聆聽,發熱的月亮則緩緩墜入山頂之下。這些場合,兩人從未開口,也未曾達成任何他能察覺到的結論。然而他自此不再鎖門。
音樂與敲打聲已停止,但教堂鐘聲響起,他猜是晚禱時間。山谷絕稱不上安靜,然而受到露水影響,鐘聲更顯沉重。他信步走向綁有網球的鐵柱,將繩子拉開,然後以舊羊皮靴踢着底部的青草,回想起她每打一下,輕巧的身體隨之飛舞,僧袍也跟着飄蕩。
“監護人可不得了,”他們對他說過,“監護人表示非回去不可。”他們說過。傑裡陷入長時間的思考,再度向下凝視青色平原,望向那條路——全無譬喻之意——那條宛如運河般微微發亮、直通市區與機場的路。
傑裡自認稱不上是喜歡思考的人。童年不斷聆聽父親破口咆哮的他,自幼就體會到大想法與大話的價值。他心想,也許他與這女孩最初的交集就是這一點。她強調的正是:“別給我背不動的東西。”
也許會。也許不會。她會看上別人。女人都一樣。
時候到了,他心想。錢沒了,小說胎死腹中,女友太年輕。得了吧。時候到了。
時候到了,該做什麼?
是時候了!她該去尋找年輕小夥子,而非與老頭子窮耗年華。該讓流浪成癖的心蠢蠢欲動。拔營。搖醒駱駝。上路。上帝知道,傑裡從前也做過一兩次。搭起舊帳篷,停留片刻,繼續上路;抱歉了,夥計。
這是命令,他告訴自己。不準理性看待。哨子一吹,子弟準備整隊。不準再爭辯。監護人。
奇妙的是,他早有感覺,與以往並無二致,他心想,目光仍凝望模糊的平原。不是那種嚴重的不祥預感或者類似的鬼話;是的,就只是一種時間感。時間到了。一種季節感。儘管如此,陡升的歡欣雀躍感被取而代之,席捲全身的是一種懶散頹唐。他突然感覺太累、太胖、太昏昏欲睡,無法再移動一步。他大可就地躺平,在他站立之處。他大可睡在粗草地上,直到她喚醒他,或直到黑暗來臨。
瞎扯,他告訴自己。根本是瞎扯。他從口袋取出電報,精力充沛地闊步走進房裡,呼喚她的名字:
“嘿,夥計!朋友!你躲在哪裡?有壞消息了。”他將電報遞給她,“世界末日。”他說完走向窗前,而不是站着看她閱讀電報。
他等到聽見紙張飄落桌上的聲響,然後轉身,因爲沒有其他東西落下。她不發一語,只是將雙手插進胳肢窩,有時候她的肢體語言震耳欲聾。傑裡發現她手指盲目地插動,極力想扣上什麼。
“不如到貝思家住一陣子吧?”他建議,“老貝思會很樂意招待你的。她很看重你。你肯待多久,貝思就會讓你待下去。”
她雙臂仍交纏在胸前,直到傑裡下山發電報。傑裡回家時,她已爲他取出西裝,那件被村人嘲笑的藍色西裝——她稱之爲囚衣——然而她不住地顫抖,臉孔轉白,顯露病容,一如旁觀他對付大黃蜂時的神態。他作勢想親吻她時,她冰冷如大理石,因此他不再騷擾她。晚上兩人共枕,比單獨就寢的感覺更差。
史蒂凡諾大媽於午餐時間宣佈新聞,上氣不接下氣。小學生閣下已經走了,她說。他穿了那件西裝。他提了一個手提包、打字機以及書包。法朗寇開面包車帶他到機場。孤女也跟去送行,但只到高速公路交流道即下車。下車時,她連一聲再見也沒說,只是坐在馬路邊。垃圾就是垃圾。讓她下車後,小學生有一段時間沉默不語,心事重重,幾乎沒注意到法朗寇問得巧妙而尖銳的問題,徑自頻頻撥弄黃褐色的額發——山德斯稱爲灰白髮。抵達機場後,距離起飛時間尚有一小時,爲消磨時間,兩人合飲一瓶酒,玩了一局多米諾骨牌戲,但當法朗寇索車費獅子大開口時,小學生露出不太尋常的嚴厲表情,討價還價的姿態有如正牌大富翁。
她說,是法朗寇告訴她的,他是知音好友。法朗寇,被人中傷成是同性戀。每次有人說法朗寇壞話,難道她沒有挺身辯護嗎?優雅的法朗寇,她那智障的父親。兩人是曾有分歧沒錯——誰沒有過分歧?——如果村人有辦法,請他們從整個山谷挑出一個比法朗寇更正直、勤勉、優雅、衣着更得體的男人。法朗寇,她的友人與情人!
小學生回去繼承遺產了,她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