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醒過來的時候,有一瞬間不知道今夕何年,這房間素雅,屏風簾子一一俱全,一看就不是在千層塔了,所以阿九看到謝修眀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拿起一旁的花瓶扔了過去。
“喂,你別衝我發火啊,是我二師父讓我帶你出來的!”謝修眀摸摸鼻子,無奈的一攤手:“我也很窩火好不好!”
“帶我回去,我要見我師兄!”
阿九直勾勾的盯着謝修眀,盯得他心裡發毛,彷彿又回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這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眼神如此駭人。
“你師兄沒事,有事的是你!”謝修眀拍了拍桌子:“你坐下,我跟你好好說!”
阿九沒理他,既然這人不帶她回去,她就自己去好了。
“你站住!”謝修眀攔住她,脣邊殘留的一絲笑意也都隱去了:“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冷靜一點?”
“我很清醒,很冷靜,現在你走開,別擋着我的路。”阿九瞥他一眼,擡起手腕,“否則我殺了你。”
雖然阿九面上看着平靜,謝修眀卻覺得這姑娘此刻腦子肯定有點不正常,他緩了緩語氣:“阿九,你們原本的目的不就是要幫楚陌景化解魔血嗎?如今我師父也願意拿出聖僧舍利了,這……”
阿九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帶點沙啞,平添一股蒼涼而狠絕的意味:“如果代價是他以後不再愛我了,那我寧願拉着他一起死!”
“……”臥槽,謝修眀心說這姑娘對楚陌景的感情簡直偏執得可怕,他嘆了口氣,“就算他忘情,你再讓他重新喜歡上你不就好了?”
阿九反問他:“這話你自己說着不心虛嗎?”
謝修眀沉默了,的確,了迦乃是一代聖僧,留下的舍利必然是佛性無邊,楚陌景本身契合無情之道,一旦融合舍利,那性情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再要動情怕是癡人說夢。
“……那你就只把他當師兄,重新找個喜歡的人……”謝修眀無奈之下開始胡言亂語,插諢打呃。
阿九幽幽的望着他,半響,淡淡道:“你什麼都不懂。”
如果楚陌景僅是代表阿九的愛情,她何必執着至此?前世今生,楚陌景是她的救贖,是她沉暗世界裡的光明,更是唯一真心愛她疼她護她之人,他的存在是她活着的意義,就如同魚兒沒有了水會死,花沒了陽光會枯萎,阿九也不能沒有楚陌景,他們早已命運相連。
謝修眀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曾說過,誰也不能從我身邊把他奪走,死亡也不能。”阿九紅着眼睛,一把推開謝修眀,衝了出去。
謝修眀想,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的感情呢?繁華盛景中的唯一,開到荼蘼花事了,何等決絕,甜蜜,與悲涼。
他揉了揉眉心,追了上去。
阿九沒跑多遠便不得不停下了,因爲她看到了跟着小輕鳥而來的紀恆。
紀恆是今天剛到堯都的,他知道千層塔開啓了,便準備直接趕去,結果卻遇到了小輕鳥,小輕鳥天生通人性,也認識紀恆了,啾啾叫着就帶着紀恆去找阿九,紀恆心下詫異,按理說千層塔開啓,阿九他們應該都在千層塔啊,小輕鳥這又是怎麼回事?他想了想,還是先跟着小輕鳥了。
紀恆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跟了幾個生面孔,一看就是練家子,雖然穿着低調,但卻掩不了與江湖人不同的氣派,還有那統一的佩刀配飾,阿九一掃就有了幾分瞭然,看着像官家的人。
小輕鳥輕快的繞着阿九的頭頂轉了一圈,紀恆臉上露出喜色,翻身下馬:“阿九!”
“……紀叔叔。”阿九想到紀恆耗損的十年內力,深覺敬佩與難過,紀恆是她在卻憂谷中最親近的長輩之一,此刻重逢,她心裡忽然冒出許多委屈,悲從中來。
紀恆笑容還掛在臉上,卻見她莫名紅了眼眶,“哎?這是怎麼了?別,別哭啊。”
阿九捂着脣,搖了搖頭,正想開口,身後謝修眀追了上來,“別衝動啊,你現在過去我師父也不會讓你見楚陌景的……”
聲音戛然而止,謝修眀看到了紀恆等人,他一愣,隨即挑了挑眉,“幾位是……”
紀恆聽到楚陌景三個字,心中一跳,在阿九跟謝修眀之間來回轉了幾圈,臉色微微嚴肅了起來:“阿九,怎麼回事?”
阿九看着他,身上莫名一冷,像是被人潑了一桶冷水,透心的涼。楚陌景是卻憂谷的少谷主,是衆位長輩疼愛的後輩,身上定然揹負着太多東西,責任,希望,命運……如果阿九自私的拉着他去死,恐怕紀恆谷主他們永遠不會原諒她。
阿九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所以一看到紀恆,她茫然而瘋狂的頭腦才漸漸清楚過來。
一眨眼,她忽然淚如雨下,這一刻,她想,如果她能再自私一點就好了,可惜她沒有病入膏肓。
等紀恆弄清楚狀況,已是日落西沉,他皺着眉頭,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看了看阿九,長嘆了一聲,想當初在北郡之時,他就爲此擔心過,可沒想到,這種擔憂真的成真了,一時間,紀恆竟無言以對,他自然是想讓楚陌景融合聖僧舍利,化解魔性的,可他不知該如何說,因爲受傷的是阿九,兩個孩子,他希望他們都好。
“紀叔叔……拿到雙重蓮和千葉果了?”先出聲的還是阿九。
紀恆點點頭,眼中掠過複雜難辨的情緒,不過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阿九並未察覺,紀恆感慨道:“雖是一波三折,卻總算不負所望。”
“紀叔叔,”阿九抿了抿脣,語氣微哽:“我……”不想讓師兄好起來了。
她一句話沒說出來,紀恆瞭然嘆氣,上前摸摸她的頭,沉思片刻,才緩緩道:“我知道你對阿景的感情很深,可是……阿九,也許你可以更相信他。”
——阿九,你要更相信我。
耳邊迴盪着楚陌景的話,阿九捂着脣,嗚咽不止:“紀叔叔,我害怕……”在信任的長輩面前,她終於承認她內心所隱藏的恐懼。
“阿景雖然生性冷淡,可也是個死心眼的,”紀恆心下大爲不忍,語氣輕柔的安慰她:“所謂忘情,我想應該跟魔血一樣,不同的只是一個刺激一個壓抑,但都是他的真心,你想想,刻在心上的感情又怎會說忘就忘?”
阿九隻是一味的搖頭,如果可以,她其實真的希望楚陌景永遠不要恢復,至少魔血能讓她感受到,他是喜歡她,甚至愛她的。
“阿九,只要人活着就有無限的可能性,他若當真忘情,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喚醒他的感情……有什麼大不了的呢?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吧。”
紀恆一番苦心的話暫時勸住了阿九,可也只是暫時,關鍵還在楚陌景身上。
不過這也令謝修眀用敬佩的眼神盯了紀恆許久——這麼難搞的姑娘是怎麼說服的?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啊!
路上,紀恆簡單介紹了一下跟着他的幾個人,不出阿九所料,這些人果然是宮裡出來的。當日祁少陵一封書信傳到晉國皇帝的手上,老皇帝差點沒高興瘋了,開了寶庫就讓人送到了神醫谷,順便還吩咐了一些事。
紀恆在神醫谷情況最險的時候,這些大內侍衛帶着東西趕到了。沈崇最後把東西交給了他,這些侍衛是跟着他來找祁少陵的。
中間有很多事被紀恆避過了沒提,比如沈如伊……不過阿九此刻也沒什麼心情管其他了,只是點了點頭,沒刻意去問。
再次回到千層塔,阿九心情很複雜,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不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就怔怔的發呆,紀恆看着,頭疼的揉揉眉心。
十長老仍然守在外面,也不知謝修眀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什麼,這位老人家居然放行了,還給他們開了另一道門,毫無機關,一路往上就到了第九層。
邱長老看到他們時,表情明顯裂了一下,目光轉到謝修眀身上,明明白白的寫着:白眼狼!坑師父!
謝修眀摸了摸鼻子,翻了個白眼:“師父,您老人家別這樣看徒兒啊,您坑徒弟的時候可從來沒手軟過!”
邱長老:“……”
紀恆乾咳一聲,跟邱長老寒暄了幾句,直接進入正題,詢問楚陌景的所在。
邱長老瞥了阿九一眼,慢悠悠的問:“這是決定了?”
“師兄醒了嗎?”阿九低聲說道:“我想見見他。”
“他……”邱長老忽然嘆了口氣,有點爲難,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頗爲苦惱:“我帶你們去見見他,不過你們可千萬別激動!”
阿九跟紀恆面面相覷,不明白他的意思,謝修眀最清楚他師父的性子,當下眉毛一掀,皺了皺眉,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路穿過了好幾道暗門,沿着一條暗道直走到盡頭,出現了一道刻着奇怪紋路的石門,邱長老在門上摸了摸,門緩緩開了,一股冷氣撲面而來,走進去他們才發現,原來這是一間冰室,很大,很寬敞,剔透明亮,冰晶璀璨,相比起其他的石室,這裡簡直漂亮的不可思議。
阿九冷不禁的打了個寒顫,這地方雖然奇特而美麗,她卻沒什麼心思欣賞,因爲前方的冰牀之上坐了一個人,雙目閉合,打坐模樣,手置於膝蓋之上,全身雪白,一頭黑髮垂落滿是,白得愈白,黑得愈黑,呈現出極致的反差色調,令他看着像是最完美的冰雕,一點人氣都沒有。
彷彿於千山萬水中兜兜轉轉了一圈,隔了此生彼世的距離,阿九看着他,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說不出什麼意味。
這一聲落到楚陌景的耳中,他若有所感,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