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遵照周國安的指示,乖乖在家休息。折騰了一晚上,很快就睡着。
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很長,我坐在周國安的車上,那車越過高山和田野,帶着我們一直一直開到海洋的深處,海水幽藍幽藍地溫暖地淹沒了我們的車子,包圍了我的全身,他握着我的手,我像是輕輕地飛了起來,卻沒有一丁點兒的恐懼……
然後我醒了,我很快發現自己在生病,渾身無力,額頭滾燙。情急之下我撥通了小燁的電話,她和Ben火速趕來把我送進了醫院。
真是病來如山倒,越老越不中用。碰巧來掛水的護士是個新手,針管老半天戳不進去還怨我的血管太細,疼得我差點沒坐起來抽她。好不容易纔弄停當,小燁吩咐Ben:“我在這裡看着她,你去買點吃的用的。順便把住院手續辦了。”
Ben二話沒說,得令而去。
我覺得滑稽,有氣無力地問小燁:“什麼時候你變成他領導了?”
“當他愛上我的時候啊。”小燁得意地笑。附到我耳邊問道:“喂,你這沒出息的,不會是被他嚇病的吧?”
“誰?”
“別裝迷糊!”小燁說,“昨晚那個。”
“說什麼呢?”我說,“人家可是正人君子來着。”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會那麼放心地把你交給他麼?”小燁神秘地說,“Ben說了,周國安是絕對的正人君子,不過也是絕對的愛情高手哦。你要小心啦。”
這個話題我實在是不喜歡,於是我把眼睛閉起來。
小燁挑釁不成,用手機碰碰我的臉:“打給誰?你自己說。”
“誰也不打。”我說,“我就要你陪我。”
“寶貝,我晚上得上班。”
“那我一個人。”
“都病成這樣了還賭氣!”小燁說,“我是說你不用打電話到公司請個假麼?”
“今天是週末。”我提醒她。
她一拍牀邊說:“瞧我,幹這行都沒什麼週末不周末的概念了。”小燁說完跑到外面去打電話,沒過一會兒和Ben一起拎着一大包東西進來,我一看,那個叫Ben的還挺細心的,吃的用的應有盡有。只可惜我連說謝謝的力氣都沒有了。
等他一走我就對小燁說:“你好像沒看走眼哦。”
“開玩笑!”小燁說,“我千年等一回就爲了等他。”小燁的幸福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複雜的女孩,她對幸福的理解誇張而直接,可她就是這樣,看準目標,百折不回。
大大咧咧的小燁,沒心沒肺的小燁。我忽然無比羨慕她。
小燁走了以後我重新陷入昏睡,醒來的時候有種強烈的恍惚感覺。手機響,我接起來,原本以爲會是葉小燁咋咋呼呼的問候,聽到的卻是寧子的哭腔。
“陳老師我現在在你家門外面……”她問,“你在哪裡?”
寧子半小時以後來了,上來就往我針眼累累的胳膊上撲,疼得我齜牙咧嘴。
“陳老師我該怎麼辦?”她哭,“我媽媽在和別人約會!”
哦天啦這個小孩。“爸爸有新的女朋友你不是接受得很好?”
“那不一樣。”她哽咽,“爸爸不會和新女朋友結婚,他們現在已經分手了。但是媽媽會嫁給這個男的,陳老師,你不知道,只要媽媽肯離婚他們一定就會離的,我爸爸媽媽就永遠都不可能和好了!”
“你怎麼知道?”老天原諒我卑劣的好奇心。
“他們愛得一塌糊塗,”寧子的眼淚又掉下來,“況且我聽見他們說什麼撒哈拉的結婚旅行。”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這個早熟的小孩,平日裡對自己的父母冷嘲熱諷,不過是下意識地遮掩失去他們的巨大恐懼。我心疼地摟過她。我想起寧子媽媽波斯貓般的笑容,這個美麗的女人,孩子永遠不能成爲她生活的全部,她若不能享受愛情,簡直是暴殄天物。
“如果他們中間有一個再結婚我寧願死。”寧子在我懷裡哼哼,“到時候陳老師你一定要支持我。”
“小孩子家怎麼說話的?”我生氣,推開她。“我怎麼支持你?給你助威,推你跳樓,還是乾脆拿把刀幫你抹脖子?”
寧子擦乾眼淚不知所措地看我。
我嘆口氣,說正經的:“寧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人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也要追求幸福的,你慢慢就會明白。”
寧子卻跳起來:“我不明白!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最大的幸福就是讓我幸福!”
如果不是護士過來給我換藥水,順帶把她轟走,我可能整個晚上都不得安寧。
我睏倦地閉上眼。但是,慢着,撒哈拉的結婚旅行?
我捕風捉影地想起Ben。
打電話給小燁,她興奮地告訴我她的行程安排,說是正在網上查那邊天氣怎麼樣,又問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禮物,整個一沒出過門的鄉巴佬模樣。
我跟她亂扯了一氣,祝她一路順風,終究沒忍心嚼這一次舌根。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自顧不暇,主要原因就是,我的病好得太快,第三天就重新生龍活虎,只能回去環亞上班。
上班就必然看見周國安。
不管我怎麼躲他,第二天我們還是在電梯裡狹路相逢。更可恨的是電梯裡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周國安胳膊抱在胸前,饒有深意地打量我。
我慌得四肢麻木,口舌乾燥,剛剛開口說了聲:“周總……”電梯卻已經打開,周國安微笑着給我讓門,表現得紳士無比。
他果然是如此正人君子又如此老奸巨滑,看上去胸懷坦蕩又好像每個舉動都蘊含深意,他從容不迫的樣子,越發顯得我好像心裡有鬼。
我唯有寄情工作,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短短几個月,自由散漫的陳朵居然就成功蛻變成一個工作狂人,工作起來可以不吃不睡,加班加得滋味無窮。我苦笑,時間改變一個人,比想象中的還要簡單迅速,你以爲自己是堅不可摧的堡壘,卻可以在一分鐘內,徹底淪陷。
那些天我都沒再給宋天明打電話,他打了好些次,我都掐斷不接。漸漸他也就不再堅持打來,時間就像橡皮擦,慢慢將我們腦海裡的對方抹去。
現實的世界中總是充滿誘惑,我心裡明白,是我對不起宋天明。
寒假不回家,和女生游泳,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的原因,是我的軟弱。這段看不見摸不着的戀情帶給我太多辛苦和壓力,是我找到了最順手的理由,好名正言順地將它放棄。
聖誕節的前兩天,我正在辦公室忙得焦頭爛額,周國安來了,對我說:“聖誕節的晚會我不能去參加啦,安排羅副總去講話,我跟他說過了。”
“哦。”我說。
“對不起。”他說。
我笑,哪有老總跟員工說對不起的。這個人,我好似永遠也弄不明白。只是他最近不再像我剛進公司時一樣開朗,經常緊顰着眉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看着他的背影離開我視線,慌亂地咬住嘴脣。
我不敢承認我其實心疼他。真的不敢。
“環亞之夜——動漫激情秀”如期舉行。電視臺組織了幾百號動漫迷們穿着各式的服裝來參加了我們的活動。
快開場的時候卻出了意外,我們的壓軸戲裡,女主角跟男主角不知爲什麼事情吵起來,然後就開始耍大牌,死活也不肯再演。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也沒用,眼看着演出就要開始,電視臺的導演急得直跺腳,沒辦法了,求她姑奶奶不如求自己,我只好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說:“我上!”
還好臺詞是我寫的,服裝是現成的,我也看過他們的彩排,應該問題不大。在後臺匆匆練了一下就趕鴨子上架了。我的演出還算不賴,記不起臺詞的地方我就瞎編,臺上臺下笑成一團,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終於到了最後一個場景,按劇本來,應該是男主角對着女主角說:“你願意嫁給我嗎?”然後我說我願意,然後我們擁抱加Kiss.
男主角問我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二字還沒有出來呢。忽然有人戴着面具衝到臺上來,搶過我手裡的話筒,面對着我單膝下跪,喊出一句讓全場皆驚的話來:“小朵,嫁給我吧!”
緊接着,他丟掉話筒,掏出一個紅色的盒子,當着衆人的面遞到了我面前。再次深情款款地對我說:“小朵,嫁給我吧。”
我的媽呀,是宋天明。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臺下觀衆齊聲替他高喊:“答應!答應!答應!”
我簡直窘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纔好。
“答應,答應,答應!”全場還在高喊。電視臺的攝像機就這樣直直的對着我們,我只好一隻手接過盒子,宋天明起身抱住了我。男主角好可憐地站在一邊做了陪襯。
晚會就這樣落幕了。
宋天明的求婚無疑成了整場晚會的最高潮。化妝間裡,電視臺的導演興奮對我說:“絕對不剪,等新年的時候正式播出,你就等着看吧,肯定轟動!”
宋天明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我。
我忽然非常地生氣,沒有理由地,就是覺得很生氣。我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把換下的演出服狠狠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宋天明追過來。他拉我的手,被我甩掉。再拉,我再甩。
他放棄,站在隔我一段手臂的距離,悽然說:“小朵,你真的不愛我了?”
“你不是永遠都不回來了嗎?”我冷冷回答。
“誰說我不回來?”宋天明忽然上前一步擁我入懷,我使勁掙扎,他卻霸道地將我越摟越緊。
“小朵,”他在我耳邊說,“我怎麼會捨得你?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好姑娘,這段時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
說完他把臉埋在我的頸窩,一滴溫熱的東西打溼我的皮膚。
他哭了。宋天明哭了。
宋天明的眼淚實實在在地喚起了所有美好的過去,過去和現在亂紛紛地交戰,我的心像被融化被揉碎,終於疼得不可開交。
我反手抱住了宋天明,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號啕大哭。
那夜我和宋天明呆在一起,我們已經有很久不在一起了,好像都有些不習慣彼此了。他摟着我說:“小朵,怎麼感覺你和過去不太一樣。”
“什麼?”我裝傻。
他嘆息。
我推開他。
他在我後面輕聲問:“你是不是愛上別的人?”
我拒絕回答這個愚蠢的其實本來是我應該要問的問題。
沒想到他卻繼續說:“我要請求你原諒,我和別的女人,有過一陣子。我不想瞞你,我覺得我一定要告訴你,那時候剛到國外,我真的很寂寞……”
“沒關係。”我轉身微笑着面對他,“這些我都知道。”
“那就好。”他說,“過了這麼久,始終覺得,還是你最好。”
我擁抱他。他又嘆息,那嘆息讓我心碎。
我很想原諒他,很想爲他那句“還是你最好”而欣慰,但我發現,我做不到。
也許我必須學會接受殘缺,在這個世界上,完美無瑕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我以前的信心,都是錯。
第二天還是去上班,正好遇到辦公室要整理,經理指揮着我們做勤雜工,一大堆暫時用不着的東西要搬到樓上的儲存室。我終於看到他,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剛從電梯裡出來,對着手裡抱了一大堆資料的我說道:“來,我替你拿點。”
好象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我很快收起笑容,把手裡的東西費力地往後一抱說:“不用麻煩周總了,我行的。”說完,我就轉身上了一旁的樓梯。
我忽然有點想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
只好全心全意趴在電腦前寫新的策劃,擡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晚,而且不知什麼時候,天空飄起了雪。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我還以爲是宋天明催我下班,沒想到接起來竟是周國安,問我:“晚上有空麼?”
我說:“沒空,和男朋友約了吃火鍋。”
他用命令的口氣說,“推掉,我有公事吩咐你。”
“對不起。”我說,“今天已經下班了,你以後有事請早點通知我。”
“呵呵,膽子不小。”他說。
我循聲望去,發現他已經拿着手機站在我辦公室的門口。
我一語不發地掛了電話,關掉電腦,收拾好我的包準備往外走。可是他就站在門口,
擋住了我的去路。
“周總。”我說,“我約了男朋友,要遲到了。”
“昨天當衆求婚的那個?”他笑。
敢情全世界都知道。
我本能地反擊說:“周總不是也有女朋友要陪?”
“你吃醋了?”他彎下腰來胸有成竹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恨死他那樣的眼神,於是推開他往外跑,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說過你可以走麼?”
我咬着下脣,拼命忍住就要決堤而下的淚水。
他卻放開了我,說:“好啦好啦,今晚再帶你去山頂的那家西餐廳,等我去開車,我在車裡等你?”
我沒做聲。
他輕笑一聲,轉身先行一步走掉了。
我站在樓道里跟自己掙扎了二分鐘,然後,我從大樓的後門離開。
天真冷,我渾身打着哆嗦進了火鍋店,宋天明已經坐在店裡等我,看我過去,他居然顯得有些緊張。
“小朵,我想和你說件事。”
“什麼事?”
“小朵,”他有些艱難地開口。“這次回來,我只能呆幾天。”
“沒事,回來就好。”我心裡有些不快,但還是大度地說,“反正再等一年半你就徹底回來了麼,我可以等的。”
“小朵,”他看着我,“你不明白。”
“什麼?”
宋天明看着桌布。“我可能……不會再回來。”
什麼?
宋天明說:“小朵,你也知道我是學基礎學科的,在國內的研究環境和就業機會都不如外面,所以,我想……”
“你說過你要回來的!”我打斷他。
“是的我說過。”宋天明看着我。“可是……”
“宋天明你這個大騙子!”我失控地喊,“你這次回國都是設計好的對不對?你就是想騙我和你一起出去對不對?”
“陳朵你這是什麼話!”宋天明也急了。“什麼叫騙你?我們不是都說好的嗎?”
我忽然冷靜下來:“如果我不出去呢?”
他疑惑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麼。
我繼續說:“如果我不出去,你是否已經找好後路?”
他料不到我這句話,看着我,呆了一秒。
這一秒已經足夠。我什麼都明白了,終於。
“小朵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宋天明無奈地逼出一句,“你不能讓我什麼都得不到。”
“宋天明,我們說好的事情,不是這樣的!”我發瘋似地大叫,拿起包衝出店門,衝進滿天的大雪裡。
宋天明追出來,一把抓住我:“小朵你冷靜一點!”
“你放手!”我用力甩開他。
宋天明真的放了,這一次。
雪下得很大,打在他的衣服眉毛眼睛鼻子上,我們隔着半米的距離,我清楚地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就這樣僵持了一小會兒,我聽見他用非常難過的語氣說:“小朵,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對啊,我已經變了。但是變的豈止我一個。改變我們的是一整個世界,曾經的守候和諾言都可以不算數,這樣可以討價還價的愛情,我還要來幹什麼呢,幹什麼呢。
“你真的是愛上了別人嗎?你是不敢承認嗎?”我聽見宋天明故作鎮定地問。
“就算是吧。”我答,同時被自己的回答嚇了一跳。
我趕緊攔下一輛出租車跳上去,這樣的場面,讓我接近崩潰。後望鏡裡宋天明的身影越來越小。我狠狠心,讓司機把車開到山頂的西餐廳。
司機說:“現在上去還行,可是這雪要是再這麼下下去,你怕是下了來了呀。”
“給你雙倍的錢。”我說。
“呵呵。”司機笑,“一定是趕着去約會吧,這天去那裡也挺浪漫的。”
車子一直把我送到餐廳的門口,我下了車,我卻沒有勇氣進去了,直覺告訴我周國安一定在這裡,可是我不敢保證是不是還有別的人。
我在餐廳外徘徊了五分鐘,門童起碼給我開三次門,不停地對我說:“小姐外面很冷,等人進來等吧。”
“不用了。”我說。
宋天明打來電話,我硬起心腸,按掉。
他發來短信說:“小朵,我們的那些過去,你真的全都不要了嗎?”
我悲從中來,怎麼也忍不住洶涌而下的淚水。終於哭着撥通了周國安的電話,他很快接了,問我在哪裡。
“山頂。”我抽泣着說,“我來了山頂。”
“你在餐廳等我。”周國安說,“我馬上趕到。”
原來他不在這裡。
我進了餐廳。侍應把我領到窗邊的位置,給我倒了一杯熱茶。我從窗外望去,整個城市都已經被雪淹沒了。燈光穿透雪花,如煙花靜靜而絕美地綻放。
有人在唱:你知不知道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時間,一滴一滴變成熱淚?
這鬼天氣,餐廳里人少得可憐。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才忽然想起來,這麼大的雪天,他該怎麼開車上來?我慌里慌張地打他的電話,可是他卻一直不接。打了十次也沒人接的時候我奔出了餐廳。漫天的雪,一輛出租車也沒了,我只好沿着山路一直一直地往下走,我的腦子裡出現無數的壞念頭,嚇得腿軟,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走了許久前面也沒看到一輛車,身後卻有車追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嫌我擋了路,不停地按着喇叭。我停下腳步往回看,卻驚異地發現是他的車。車停了,他下來,把我一把拖進了車裡,一面拖一面說:“我一去他們就說你走了。你這任性的丫頭,到底想做什麼!”
“我沒看見你。”我說。
“你走的時候我剛到,在車庫停車。”
“你不接手機。”我說。
“走得急,忘了帶。”
“我怕你出事。”我說。
“不是沒事嗎?”他摟住我,俯下身來,吻住了我冰涼而顫抖的脣。
上帝啊,就讓我去死吧就讓我去死吧。
就這樣哭着笑着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