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佈置
夜沉星稀,雞犬無鳴,勞累了一日的農奴們回到村鎮之中,低頭進入管制下的籠屋,倒頭睡去。不久之後,寂靜的石子路上只剩下橐橐靴聲。每隔一個時辰,必有巡夜的甲兵經過,他們目不斜視,日復一日地按照固定的樣子走下去。
袁擇名下有四名說得上話的農奴首領,住在鎮尾,今夜秘密聚集在一起。蓋行遠帶着聶向晚進了後院裡的柴房,衆人一見領頭來舉事的居然是個姑娘,目光裡難掩失望之意。
蓋行遠抱了抱拳,誠懇道:“這位小童姑娘是石頭鎮的軍師,帶着我們破了閻家軍,後又收服了國師,成了國師門下的特使。”
三言兩語過去,衆人的表情已經變得吃驚不少。若說北理最大的名頭,當屬國師蒙撒無疑,既然能收服國師,可見姑娘家更是厲害。
布衣粗裙的聶向晚看懂衆人心思,依次向四周施了禮,說道:“各位大哥放寬心,我不會什麼妖法,也不像蓋將軍說的那樣厲害,只是有一點,我來這裡鼓動大家起事,是想大家掙脫宗主的控制,分得田地,當自己的主人。”
農奴首領應聲道:“就是爲了分地,不分地我們還不鬧事哩。”
聶向晚不禁微微笑道:“各位大哥果然爽快,既然這事兒對我們兩方都有利,那麼接下來的計劃,應該不會有偏差吧。”
首領們磕了磕旱菸槍,七嘴八舌道:“瞧姑娘說的什麼話。”
“我們過的苦日子夠多了,不想後輩也這麼過下去,姑娘要是有高招兒,儘管使出來吧。”
聶向晚細細聽着首領們的牢騷,斷定他們是真的有反叛之心,不是一時受人蠱惑那麼簡單。她先說了一番警醒話,隨後直奔正題:“皇后假託公主大婚的名義,不斷催促三宗宗主進皇城觀禮。實際上,皇后已經起了殺心。三宗也不好糊弄,暗地認袁擇做老大,密切關注着袁擇的一舉一動。袁擇在這月大肆挖礦冶鐵,就是打算去皇城觀禮時,順道帶走自己的甲兵,衝進伊闕逼皇后退位。所以說,這兩派陣營是狗咬狗,不管誰勝了,對我們都沒一點好處。但是,如果我們做第三方,埋伏在後面,等他們拼得兩敗俱傷時再殺過來,那我們就是最後的贏家,三宗再想回頭,我們就能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將他們一一消滅。”
“怎麼滅?”
聽到質疑,聶向晚也不慌張,擺動桌上的幾個茶杯成傘形散開,說道:“三宗塢堡堵在伊闕外圍,佔據了南、西、北三邊的進攻路線,此時華朝邊境又全線息兵,形勢對三宗宗主極有利。等公主大婚那日,他們帶甲兵衝進伊闕,皇后必定出嫡親禁軍平叛。那麼皇城之中的守衛就變得薄弱,如果這時,又有一支軍隊打着援助皇后的旗號,從東邊挺進,佔據宮廷,阻斷禁軍的退路,與各位大哥帶來的散兵團一起夾擊困在伊闕的這兩派人……想一想,這種勝算該是有多大?”
首領們低頭細想,一直沉默的蓋行遠適時說道:“這是一次很難得的機會,成功了,北理近百年被宗主把持的局面就會解開。失敗了,我們又會被奴役,子孫後代照樣做牛做馬伺候宗主。所以趁着這次機會,我們絕對不能退縮,只能拉起氣勢衝到伊闕去。”
首領遲疑道:“我們不是退縮,是想着……就算三宗死了,宮裡的人怎麼可能讓我們翻身,佔田分地,做自己的主人?”
聶向晚正色道:“我已找到了陛下,有他的手諭,我不信宮裡人還敢追究各位大哥的罪責。”
與會衆人面面相覷,過後纔有首領艱難問道:“聽說陛下早就被皇后軟禁起來了……你還找到了陛下?”
聶向晚點頭道:“小童說話絕無半點虛假,只是陛下被扣在地牢裡,皇后的禁軍守在皇城,小童不易救他出來。”
衆人將目光移到一名黑臉漢子身上。那黑臉漢子就是三宗塢堡裡最有聲望的農奴首領,叫桑麻。桑麻一直沒說話,只聽衆人商議,到這時,才顯露出他的作用。
他站起身,看着聶向晚道:“小童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借我們三宗農家漢子的鬧事,方便你在宮裡救出陛下,反過來,你也會幫我們剿滅三宗的勢力,形成互利局面。”
“沒錯。”
“既然有陛下的手諭和小童的保證,那我們還怕什麼,一起鬧事吧。”
聶向晚聞言笑容滿面地坐下來,與衆人商議其餘的細節。桑麻問:“其餘兩邊宗主那裡,小童也派了人吧?”
聶向晚誠懇道:“實不相瞞,有家兄親信與蓋小將軍坐鎮,相信另外兩方的塢堡也會起事,只不過先要徵得桑大哥的同意。”
桑麻把手一揮:“我有個什麼不同意的,有田有地的買賣,絕對參與!”
入夜衆人散了,聶向晚留宿在柴房裡,看見蓋行遠藉口流連不去,知他有話要說。蓋行遠目送四名首領離去,掩好木門,回頭問道:“你真的佈置好了一切?”
聶向晚彎腰整理牀鋪,左按右按,不擡頭說道:“蓋大哥還在擔憂什麼?”
“頭領們只聽到有地就願意起事,但——皇宮裡,哪是你說了算的?”
聶向晚回頭嘆道:“皇帝身體虧損,還能活到幾時?能繼位的只有大皇子和阿照。但聶公子虎視眈眈守在一旁,斷然不會將皇位拱手相讓。所以我猜宮變那日,聶公子肯定會趁勢抹殺大皇子的性命。按照北理先例,皇帝一旦駕崩,宗族國親可輔國監政。而那時偌大個北理,又只剩下阿照與駙馬在位,所以最終必定是聶公子奪得權柄,執掌這點江山。”
“而聶公子當政後,又會推行你的主張。”
“正是如此。”
蓋行遠低低一嘆:“可惜了謝郎,他是條漢子。”
聶向晚也嘆:“我問過阿照,是否願意登基做新皇,他只說完成謝叔心意後,就此不過問世事——那便是無意角逐皇位了。”
蓋行遠嘆息着走出柴房,坐在門外守護一夜。天明接到消息後,他與聶向晚商議,說道:“卓王孫也來了,不如趁機殺了他,免得夜長夢多。”
聶向晚暗歎一聲,道:“殺了他,給葉沉淵進兵北理的藉口?”
蓋行遠忍不住一砸拳:“在這節骨眼上,他怎麼偏偏又來了。”
聶向晚卻笑道:“只要他不是帶兵來,我自有辦法拖住他。”
風騰古府佔據沃野山原,承澤金風玉露,實屬一方寶地。宗主袁擇早早換了錦服,駕着駟馬華車,親自到大道上迎接卓王孫的到來。隨行的袁驪極不解,問道:“父親,那卓大人不過是華朝的官吏,怎麼能勞父親大駕,跑這裡來親自接見他?”
袁擇瞥了一眼裝扮得像朵花兒一般的女兒,回道:“卓大人是沉淵太子的寵臣,據說太子留了五十萬騎兵在邊境,用來保護卓大人的安全。萬一怠慢了他,我這後方就不穩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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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驪吹開盪到嘴邊的流蘇花絛,哼了聲:“父親只怕華朝兵,怎麼不見款待國師的使者?”
袁擇嗤道:“蒙老怪會幾手法術,我才禮讓他三分。現在只派個門童過來,我還理會他幹什麼。”
袁驪撇撇嘴:“父親就是說得好聽,哪次國師發下來的符文,父親不是好好接着?”
袁擇把眼一瞪,袁驪已經掀裙跳下車,追逐一隻小黃鳥去了。古道上希聿聿響起一陣馬蹄聲,一輛白玉立柱黑檀轅木的華麗馬車出現在眼前,兩旁並列數名銀鎧騎兵,其威儀氣勢不亞於宗主袁擇隊列。
袁驪頓步不急,險些撞在馬頭上。車伕揚鞭一甩,兩匹白馬如通人性,齊齊甩蹄站住。袁擇的眼力要深些,當即看出衆隨護訓練有素,果然不曾辱沒華朝特使門風。
袁擇默然不開口,車裡傳來疏淡而有禮的聲音:“可曾傷到小姐?”
袁驪哼了哼,當她看到隨之而來的容顏,突然說不出話來。卓王孫站在車前,紫衣灼然,如清玉塑骨,着實纏住了她的視線。
風騰古府設置多處彩廬爲華朝特使接風洗塵,然而一路之上,袁擇放任女兒遊蕩在卓王孫身邊,自己驅馬在前,帶着車隊走上灑掃好的白石磚道,避開了塢堡裡的軍力佈置。
袁驪好奇地問:“瞧着公子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爲什麼生出了白髮?”
卓王孫騎馬走在一旁,想了想,答道:“思念髮妻所致。”
袁驪呵呵笑道:“聽說公子十年前娶了阿碧姐姐做妻子,對吧?那阿碧姐姐長得極好看,我小時候見過一回。”
卓王孫沉頓一下,才答道:“是的。”
袁驪如同小黃鳥一般嘰嘰喳喳說着一些往事,告訴了卓王孫,他的妻子阿碧當初在袁族只是一名部曲長的女兒,被指派給官員做侍妾,阿碧不堪奴役,主動請纓去了宮廷做一名女醫。隨後出使華朝,嫁進了卓家。
卓王孫神色淺淡,一路無語。袁驪不嫌冷漠,兀自高興地說着各種趣事。一行人抵達袁擇塢堡時,天色尚早,草地裡已新紮起一座綵樓。
卓王孫梳洗一番之後,褪下官服,身着雪白衣袍入席。他喚人呈上一對晶瑩剔透的玉杯,送給了袁驪,賀祝她十六歲的生辰。
袁擇笑道:“有勞公子費心了。”
卓王孫微微頷首,言辭之禮全由身旁的侍衛代勞。
袁擇一愣,仍舊笑道:“驪兒直吵着要配玉,可我這荒僻鄉野,不像皇宮地底藏豐,哪裡去尋到玉石給她。”
卓王孫淡然道:“所以宗主打算進軍皇宮,掘出各類寶玉送給小姐?”
袁擇倒酒的手頓住:“公子真會說笑,來,來,喝酒,喝酒。”
隨行侍衛單膝跪地,扣手道:“請宗主恕罪,我家公子不勝酒力,恐在尊駕前失儀,這杯水酒就由屬下代勞吧。”
袁擇牙一咬,怫然作色,突然看到側席上的袁驪撅嘴哼了聲,他馬上又換上笑臉,繼續陪着卓王孫寒暄。說不了幾句,他的意圖便顯露出來,直指卓王孫家事。
“公子一直無後,不如再娶個平妻,給卓家開枝散葉……”
卓王孫冷淡道:“我曾與內子許諾,無意再娶。”
袁擇將話岔開,笑着說些他事。黑臉短褂的桑麻跑上樓來,抹去汗水,說道:“老爺要的雜耍已經到了。”
綵樓依湖而建,面向塢堡草野。不時有些甲兵騎馬來去,呼喝農工結圈鬥角力,充作酒樂餘興。袁驪看過多遍,早就有些不耐煩,一聽到有新奇玩意兒來了,忙拍手叫好。
秋風瑟瑟,草地寂然無聲,連一絲蟲鳴鳥叫都沒有。
袁驪撅起嘴:“什麼嘛,吊着人家的胃口。”
突然砰咚一聲巨響,樹林尖上升起一朵傘蓋紫雲,牽引了衆人視線。卓王孫不需要擡頭去看,單聽這熟悉的聲響,他就知道又是誰來了。衆多嘖嘖稱奇的話語充斥耳邊,他睇視一眼風向,不出意外地看到一隻綵鳳緩緩飄來,與蕭皇后駕前旗幟的繡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