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破曉七

十年沉淵

烏衣臺,烏衣巷,丁香花落紛紛揚揚。

謝開言繞着橋樑、河道、街巷、城牆走了一遭,拍了拍每一塊斑駁的石頭,沒說一句話。

阿照跟在身後,不解問道:“怎麼了?”

“華朝又在打仗,這次遭罪的是北理。”

謝開言停駐在城牆之上,遠望青色天空,遙想遠遠的北方那場征戰。她的國君,不出意外地採取作壁上觀的政策,不發兵救援理國邊境,與先前聶無憂的做法如出一轍。

“謝一,你在嘆息什麼?”

謝開言看看比她高出半頭的阿照,笑了笑:“還是阿照了解我。”

她嘆息的是自己空有武力卻無用處。即使戰勝了葉潛,國君依然強壓她低頭,不准她帶族人做任何事。南翎像是在風雨中飄搖的大樹,根基已被撼動,她還必須清醒地看着它,慢慢倒地,慢慢腐朽下去。

謝飛勒令謝開言不準外出,謝開言將地下錢莊分佈圖與金徽印章交給阿照,拍去她肩頭的花瓣,將她趕出烏衣臺。

文太傅穿着落拓青衫走來,告訴謝開言,外面征戰連連,很多華朝百姓與北理流民遷入了華西求生存。謝開言不禁問:“華朝勢大,一直與我國和北理爭戰,難道從來沒想過讓自己的子民過上安穩日子?”

文太傅嘆息:“當朝皇帝是武將出身,嗜戰,歷年發動開邊拓疆之爭,哪裡顧得上子民。倒是老皇帝定下的儲君,華朝的大皇子,心懷慈軟,常常勸諫皇帝不可塗炭生靈,大概等大皇子繼位之後,我們三國的爭戰就可以稍微鬆緩下了……”

謝開言想起葉潛的身世,默然半晌。

文太傅道:“就怕華朝還有厲害人物,不讓從文厭武的大皇子掌權,比如那公子沉淵,據聞聲名已超皇裔之上。”

謝開言低聲道:“難道他想取而代之?”

“謝姑娘在念叨什麼呢?”

沒聽清的文太傅走回來,呵呵笑道。謝開言忙將他推走。

文太傅隨即應謝飛之邀,去校場觀摩箭陣馬仗,謝開言思前想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烏衣臺刑律堂前。

謝開言跪在地向謝飛請求發兵馳援北理,遭拒絕。她再提議去皇宮當面向國君請命,又遭拒絕。

“既然叔叔不准我作爲,那便讓我辭去族長一職,我寧願去華朝做平民。”

謝飛剛從校場回來,黑袍斂着一層風沙。聽到謝開言這樣說,他十分震怒。“爲什麼?”

謝開言伏地而拜,不讓他看到她的臉。“我愛上了葉沉淵。”

“荒謬,簡直是荒謬。”謝飛甩袖走進刑律堂,留下謝開言跪伏在地大半個時辰。與謝開言一同去青龍鎮的弟子領命回報,證實了謝開言追逐葉沉淵的種種事宜。

謝飛隻身站在暗沉沉的內堂裡,閉眼沉思一刻,再走出大門,就變得怒不可遏。他一掌擊向謝開言頭頂,逼得她口吐鮮血。但她只倔強地跪立着,不說任何話。

隨後,謝飛焚香從祠堂請出三道脊杖,不顧文太傅的勸阻,用嚴整聲威喚來衆弟子觀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道沙塵棒過去,謝飛走到謝開言跟前,冷聲問:“悔不悔?”

謝開言滿身沙土匍匐在血水裡,忍痛道:“不悔。”

中間十道鎩羽棒打碎謝開言肩胛,謝飛又問:“去不去?”

謝開言咬舌保持清醒,啞聲道:“必去。”

最後十記還魂棒敲擊下來,她的血水淌進玉石階板裡,浸染着夾縫中生長的女菀花,隨風搖曳成悽悽碧色。

謝飛沉默良久,問道:“回不回?”

謝開言痛得說不出話來,終於沒有回答這第三個問題。

謝開言蹣跚走出烏衣臺時,晚霞漫天,風聲繾綣。她的鮮血薄如細縷流下,無聲淌在街巷裡的一方方石磚上,模糊了五萬個鐫刻的名字。

休養三個月後,她奔赴肅州,與謝族其他五堂弟子一起共計二十人,投身荒漠歷練生死。只因謝飛說過,想推卸族長之責,必須通過兩重考驗。

夏日炎炎,沙礫燒得快起了火。

謝族一行人已經走了十天,腳底磨出血泡,傷口反覆癒合,化成厚厚的繭。滿眼看去都是沙礫,連綿起伏,隱向未知的天邊。晝夜溫差如此大,不斷有弟子晚宿在沙地上,天明時已經凍得僵硬。即使還有神智清醒的人,也必然聚集起全部力氣,用石塊砸醒埋在沙洞裡的謝開言,嘶聲道:“大小姐,帶上我的水,走出去。”

謝開言也累得疲軟,只因心底有執念,她總是費力爬出沙子,去拉着手腳冰冷的弟子們。到了第十五天時,她拖不動任何一個人,昏死一刻後,她在滾燙的風裡醒來,然後爬出沙漠。

沙靄沉沉,似乎總有人在輕聲喚着她,再朝前一步,就能見到他。

她知道那是錯覺,但依然堅持朝前走。

半月後,瘦了一圈的謝開言走進百花谷,來不及休養一天。

桃花障是片山林水澤地,粉紅霞彩氤氳,片片凋落綠苔上,撒出一條悽清的路。她穿過茫茫霧氣,逐漸迷失了方向。

“叮”的一響,傳來清脆水滴聲音,四周極靜,她環顧左右,竟然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母親穿着淡藍衫裙,鬢角的發攏得整整齊齊,就像每晚在燈下縫釘的針腳,細密而雅緻。

“小囡,回去吧,這條情路不適合你。”

母親的衫角隨風捲了一下樹枝,花瓣便滾落一顆晶瑩的露珠,砸在溪水中,鳴奏出清響。

謝開言舔了舔乾涸的嘴脣:“當年的祖父,也是這樣對母親說的嗎?”

母親微微一笑:“我爲了追隨到你的爹爹,落得衆叛親離。”

謝開言搖搖頭,努力從幻象中拾起片刻的清醒。“那母親爲我唱首歌吧,送我走出去。”她越過母親身旁,繼續拂開花枝,朝着白霧中走去。

“蛐蛐兒翅膀馱月亮,小花兒淡淡香。星星睡着雲朵兒追,草蜻蜓飛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燈籠笑得響。咦,手心兒涼,手心兒涼,等着姆媽抱回鄉。”

謝開言的耳中一直迴盪着《燈籠曲》,溫婉的聲音送着她走出迷霧,使她戰勝了幻覺。

終於,霧氣變稀薄,粉紅桃花披散雲霞,煥發異彩。

謝開言的內力抵擋不住沙毒和寒氣的兩重襲擊,一度遲緩下來。她艱難擡頭,看着面前着月華素袍的身影,問道:“你是真的嗎?”

葉潛伸出一隻手,容顏一如既往的冷漠,但眉眼流淌出溫清之色。“來,再走一步,就到我身邊。”

她用力邁開那一步,伸手去抓,眼前的殘影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消失了。

日暮,謝開言坐在桃林下,奄奄一息。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姑娘嬉鬧的笑聲,似乎是浣衣歸還。她睜開眼睛,沿着溪水蹣跚走去,至天明,到達溫暖的人間。

迎接她的是滿谷燦爛的鮮花和一張動人的笑臉。

“呀,竟然有人從瘴氣裡走出來了呢。”十六歲的姑娘拂動淡紗裙跑過來,拉住謝開言的衣袖,笑道,“那你就是我們百花谷的貴客。”

百花谷百年來都未曾接待過涉水渡過桃花障的人,因爲沒有人能活着出來。謝開言一出現在谷底,便書寫了一個奇蹟。

謝開言繼續朝前走,額頭燒得厲害。

笑意盈盈的姑娘挽留住她,說道:“你想去哪裡?我送你。”

花雙蝶僱了一輛馬車,帶着昏迷不醒的謝開言來到汴陵。去皇宮交付繡娘職務後,她請來大夫替謝開言醫治。

數位大夫把過謝開言的脈象,都搖頭說:“染了兩種奇毒,活不下去了。”

花雙蝶看看髮色逐漸衰頹的謝開言,咬脣道:“還能支撐多久?”

“一個月。”

深秋汴陵花果繽紛,謝開言服下一些補身的水藥,精神氣色稍微好轉,就像夕陽返照山巒,在周身刷出了些許明亮。

“謝謝。”這是她對花雙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花雙蝶抿嘴笑道:“我敬重姑娘爲人,甘心樂意爲姑娘驅使,不用道謝。”

民宅小院寂寂寥寥,謝開言坐着曬太陽。

花雙蝶抱着一些布料走進租宅。已經入宮做了御衣坊女使,她就不能隨便外出了。

謝開言無意看了看花色,馬上說道:“宮中近期會舉辦喪禮,你迴避點。”

花雙蝶驚訝道:“謝姑娘爲什麼這樣說?”

謝開言捻了捻花雙蝶抱出的衣料殘角,解釋了緣由。

“我的母親自小就告訴我,當華朝禮部要下治喪帖子,依照舊曆殉葬嬪妃時,都會採點這種羅紅織錦布做入殮罩衣。但因殉葬是古制,怕嬪妃貪生出逃,禮部的人都不會先泄露任何風聲。”

謝母是華朝前禮部尚書之女,私下掌握到不少宮中秘聞。同時,心力交瘁的謝開言害怕驚嚇了花雙蝶,沒有說出另外一個事實——女使也會下陵寢陪葬。

謝開言擦去吐出的鮮血,潛伏在馬車之下,跟隨深夜奉詔入宮的太醫進了內街。等萬籟寂靜之時,她便不顧內力快枯竭的景況,廣開天地耳目,搜尋深宮裡的聲音。

一波宮女驚呼着跑散,後面有士兵在追趕,頓時馬蹄喧鬧,火把高照。小黃門匆匆走過,滲落兩三言語:“……陛下趁着酒醉……提劍殺了大皇子……唉……和淑妃作對的人沒有好下場……我們趕緊去候着……”

彼時謝開言並不知道,淑妃就是阿曼的封稱。但她聽到了關鍵,心底一點微薄的希望火光就這樣熄滅——從文棄武的儲君已經被殺,三國紛爭不會止戈。

謝開言使了身法躥到繡坊,點倒花雙蝶,將她揹負在身上,躍向宮牆外。司職的羽林衛隨後發現了她的動靜,箭如雨下,她拼着一股力,抱住花雙蝶滾進御溝,趁宮廷內亂人手不繼時,游出了河道。

謝開言爲救出花雙蝶,妄動精氣,不斷咯血,兩鬢白髮零落如雪。察覺到無力迴天時,她便請求花雙蝶梳理好髮辮,穿上一套嶄新的衣裙,走去殘破的東街。

葉潛的祖宅,弘毅太子府冷清佇立在街尾,烏鳥都不願在這裡落足,翅膀掠過乾枯的枝椏,便呱地一聲飛向天外。

謝開言打聽到葉潛留在了北疆,領首戰兵權,正全力攻打理國邊境,收復華朝失落的土地。

二十天前她就寫了書信,重金委託館驛轉交,但是葉潛未回。

趁着迴光返照之際,她想好好看看葉潛骨子裡眷念的地方。

一道破舊的紙窗掉在雕花欄外,擦着疏落花木。她坐在廊道里,不知昏迷了多久,被風聲喚醒時,看到鎧甲未除的葉潛匆匆走來。

謝開言努力睜開眼睛,以爲所見到的又是幻覺。只因往日的公子潛,用月華清風塑骨,眉目鐫刻着冷漠。但是現在走過來的人,眼底竟然斂着一絲急切,一身戎裝,襯出了英偉不凡的風姿。

“仗打完了吧?”她蹬了蹬腿,踢到葉潛跪落的單膝。

葉潛拉下黑金披風,將謝開言裹起,輕輕碰了碰她的臉,說道:“爲什麼不聽話?一定要來找我?”

謝開言扯扯嘴角輕笑:“我想如果經歷了你那樣的苦痛,就有資格站在你面前,向你討一份喜歡吧?”見他默然不應,她發狠又踢了一腳,說道:“我已去官府申報戶籍,做一個華朝人,你來引薦。”

葉潛將她抱到宮內石牀上,要說什麼,一低頭,發現她已熟睡。

謝開言的熟睡其實與昏迷無多大區別。清醒時,她便緊緊拉住葉潛的衣領,不准他離開。

“我快死了,阿潛,我不甘心啊。”她吐出一口血在他衣襟上,與一縷雪白髮絲相襯,顯得觸目驚心,“我原本想打暈你,拖你去海外隱居,可是沒料到會中毒,完成不了心願。”

葉潛抱住她的身子,低聲說道:“你有什麼心願?”

巨痛淹沒了全身,謝開言的神智有些不清醒,因而說出了實話。“我想纏住你,讓你避開戰爭,這樣就能保全謝族的性命……還有你的性命……”

葉潛緊緊抱着她,發覺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落葉。

謝開言又說道:“我知道你有野心……放眼這整片華朝……沒人是你的對手……那大皇子未繼位就死了……想必也是你的計劃……如果你掌權……答應我……至少要放過謝族……”

葉潛死死抿住嘴,再說話時,就控制了嗓音的顫抖。“別說傻話,你就在我懷裡,不會出任何事。”

謝開言又昏死過去,落得形銷骨立。他掀開她的衫子,看到了那些攀爬在背上的累累痕跡。花雙蝶送來補身的藥水,轉述了謝開言去過哪裡。

“百花谷每隔十年便會迎來花朝大會,那個時候,也是久遠的謝族考驗弟子的日子。相傳,他們會渡過荒漠歷練,存活者再來桃花障磨礪,大難不死之下,才能得到五堂長老的公認。”花雙蝶嘆口氣,“但謝姑娘是爲了脫離謝族而來,自然沒有解毒的丹藥等着她。而且渡過桃花障時,她又動了情,觸犯大忌,這樣才落下清除不了的毒根。”

葉潛聽明白了,桃花障的厲害之處不是瘴氣,而是不能動情。謝飛如此處置謝開言,自然是要練就一個冷心冷性的領袖人物。

他不禁一掌擊碎了窗櫺。

花雙蝶福了福身子,道:“謝姑娘爲公子做到如此地步,世間少有。就我這個外人看着,都憐惜不過,請公子好好陪她幾天吧。”說完,她便退出舊置的太子府,繼續隱匿起行蹤。

葉潛只用十二天就完成了原計二十天的清邊戰爭,匆匆趕回汴陵覆命。作爲嘉獎,皇帝准許他提出一個要求。

葉潛請求娶謝開言爲妻,皇帝見淑妃阿曼偎依在旁,頻頻搖着他的手臂,心下一鬆,就應承了。

葉潛隨即準備了一場簡單的婚禮,卓太傅收到書信趕到弘毅太子府,在斑駁大殿內,替靜默的兩人主持了儀式。

謝開言一直昏迷不醒,着大紅牡丹喜服,萎靡傾倒在葉潛胸口,如同失去色澤的鮮花。葉潛着裝更是簡便,緊緊抱住他的新婚妻子,一刻也不願放手。

卓太傅不禁嘆道:“夫人對公子眷念至深,才能這樣去國離家,追逐到華朝來。”

葉潛不說話,心中也是這樣的念頭。即使還冰冷的人,也會被謝開言的所作所爲感動。她的心或許很大,裝滿了謝族和他,但無論如何,她待“阿潛”的那一半,是純粹的感情。

葉潛用內力維護住謝開言的心脈,以寒蟬玉石做引誘,請來了世外高人天劫子。

天劫子俯身看了看謝開言的氣色,撫須道:“毒入內裡,來不及了。”

葉潛忙道:“大師以煉丹解毒揚名天下,不可妄議‘來不及’。”

天劫子嗤道:“你這小娃口氣大得很咧,老夫百把歲的人,怎麼不能說來不及?”

葉潛靜默一刻,道:“大師,這毒——”

天劫子抻足了架子,才說道:“你用內力穩住她心脈,只能支撐十天。配置她的解藥,卻需要十年。”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葉潛頹然坐下,握住了昏睡中謝開言的手腕。

天劫子見葉潛流露真情,便咳嗽了聲,道:“再說了,這解藥配置十分艱難,跑遍整個華朝才能採集到藥引。如今華朝四分五裂,趕個車過去還得提防盜賊,你叫老夫安生着去哪裡配藥?”

“那我便將這整個華朝統一起來。”葉潛擡眼冷冷說道,“方便大師採藥。”

天劫子嗤笑:“空口白話。”交代完所有事情,轉身拂袖而去,再也不願在一間破落的府邸裡呆上片刻。

此後,葉潛安排卓王孫設棋局,困住天劫子十年。

太子府舊置寢宮底佈滿了冰塊,葉潛開鑿出一方泉池,融入特製藥材,將謝開言徐徐放進水裡。

謝開言被驚醒,大口喘氣。她緊緊摟住葉潛的脖頸,哭泣道:“阿潛……阿潛……不要放開我……”

葉潛吻了吻她的青紫嘴脣,低聲道:“睡一覺便好。”

謝開言慌張搖頭,用雙手死死勾住他,甚至沒察覺到禮服上繁複精緻的花紋,已經飄蕩進水裡,浸出一層暗紅彩光。

“我不想睡過去……你帶我回烏衣臺吧……我想再看看那些花兒……”

葉潛忍住心傷,吻着她的額角,啞聲道:“十年後帶你回去,等我十年。”

謝開言的背部已經接觸到冰水,她冷得發抖,淚水不知不覺滾落眼角。“傻阿潛,我連一刻都不願與你分開,怎麼捱得住這十年。”

葉潛再也說不出話,只是親吻着她,逐漸將她放進水底。

“阿潛……”水中似乎傳來最後一聲嘆息。

葉潛整理好謝開言的禮服,看着她的髮絲在一夜之間慢慢變黑,恍然驚覺嘴角竟然抿出了血。時間像是殘忍的司儀,主持着靜止的一切,用硃筆輕輕一點,輪迴了他的悲喜。

十年之後,不忍分離片刻的謝開言破冰醒來,每一次都能輕易離別,讓他飽嘗相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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