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丹丹放學回來,總是喜歡—會兒跑到爸爸面前,甜甜地喊一聲,—會兒又撲到媽媽懷裡,嚷着要抱一抱;這幾天回家,就不喊了,也不嚷了,似乎已知道家裡出了事,只是愣愣地睜着一對平時很惹人喜愛的大眼睛,先看看爸爸的臉,再看看媽媽的臉,見都不說話,就獨自回堂前趴在桌上寫作業去了。
這幾天,店門關得早,晚飯也吃得早,吃過晚飯,丹丹也不再吵着要爸爸帶她上電影院去看電影了,就依偎在媽媽懷裡,仰着紅撲撲的小臉蛋,先是看看媽媽,再就輕聲嚷着要睡覺……沈幽蘭無精打采地把她放到牀上,掖好被單,自己也跟着上了牀。
上牀也睡不着,就披衣坐在牀頭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地眯着眼睛。丈夫白天雖然已去上課了,晚上照樣在房裡備課、批改學生作業,但遠沒有原先那樣精神專注。她知道他同樣很苦悶,而且這種苦悶不是在幾天之內就能輕易消除的……
丈夫吃批評的事,她還是從丈夫的口中掏出來了。
那天,常青雲同學帶領他的老師和丁革革去弋河批發部進了貨,並一直挑着貨擔送過烏龍坑眼看就要到一個叫烏龜石的大山拐彎處,這才把擔子交給了他的老師,說是烏龜石離中學不遠了,他不能再送了;並一再叮囑於老師要好好保護丁革革同學。
常青雲同學這種叮囑並非多餘。就在於頫覺得這天既按既定方針順利完成了任務而又一舉兩得地爲妻子進了貨,於是就挑着那擔並不算重的貨擔小步輕快地走的沙沙的山道上,看着領前的丁革革邊走邊不時好奇地踢着路上的石子玩,心中更是樂不可支。但好景不長,剛繞過那烏龜石,見到兩山之間的天空開始寬闊,就聽到前面的丁革革不僅是驚叫起來,還嚇得連連往後退縮。
於頫以爲是遇到野獸蛇什麼的,就急問:“丁革革,怎麼啦?怎麼啦?啊?”
丁革革一邊繼續往後退縮,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前面!前面!”
於頫的眼鏡片上已被汗水薰得有些霧氣,就急忙摘下擦了擦重新戴上,這才順着丁革革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前面百米處,丁革革的老爸丁木清副書記正領着十多個村鎮幹部邊走邊議緩慢走來!於頫正要說些安撫的話,就見丁革革已慌亂地四處尋找藏身之處:藏老師身後,老師身體單薄,難以遮掩;藏山上,坡陡山滑,無法能上;藏溪邊,溪崖直立,難得下去……
於頫看着丁革革焦急的樣子,想了想,說:“革革,怕什麼?有我在呢!”
丁革革說:“你在也不行!我老爸那脾氣你不知道,要是看見我在這裡,他會打斷我的腿的!”說着,還是掙扎着往路邊陡峭的山壁上爬!但一個平日嬌養慣了的女孩是如何能爬上那既陡峭而又光滑的山壁?
於頫見丁革革一次次從那陡峭的山壁上滑下,他先是焦急了一會兒,但很快就有主張,就想到自己挑貨的兩隻大口袋,於是就說:“革革,就藏在這裡吧!藏這裡沒人想起!”他歇下擔子,將一隻口袋中的貨物挪出一半放進另一隻口袋,待丁革革藏進那口袋,他再綽些雜貨諸如毛巾電燈泡紙盒蓋在革革頭上,這才用扁擔勾起兩隻口袋,準備提起就走;再終究是這連人帶貨太重,他無法挑得起來,想了想,只得站在擔子中間,一手托住扁擔,一手綽起衣褊煽風,做着極可以讓人相信累了正在歇乏的樣子!
就在於頫精心安排的這段時間,丁木清一行人個個紫紅着臉酒足飯飽將上衣摟捲成一道粗粗的如繩索般捆綁在腰上,飄飄然悠悠然邊說着話邊扭着“8”字步到了於頫面前。
“咦,這不是中學於老師嗎?”儘管丁木清副書記中餐的酒已灌得兩眼朦朧,但他畢竟是 “酒精考驗”的老手,還是第一眼認出了面前站着的人。
大汗淋漓的於頫老師入是用一隻胳膊託着兩頭勾着口袋的扁擔,一邊裝着扇風取涼,一邊裝着呵呵傻笑應對。
可能酒力已經發作,已把大氅搭在臂腕將上身毛衣勒卷齊胸口的丁木清副書記這時就雙手叉腰,朦朧着雙眼,又問上一句:“於、於老師,又爲、爲小沈挑貨啦?”
於頫不再煽風,就改作雙手托住扁擔,連連說:“不、不、不!”接着就又“嗯、嗯、嗯”地不置可否着。
丁木清就站着不動了,說:“於老師啊,這怕太、太不像話了吧?你們都是國家教師吔,怎麼能只顧自己小家,而忘了黨的事業呢?!”
於頫就騰出一隻手,扶了一下那重新被水霧遮掩的眼鏡,不解地問:“丁書記,我整天都在教書,怎麼是隻顧自己小家,而忘了黨的事業呢?”
丁木清就閃着那兩道這天卻有些渾濁的目光說:“教育事業就是黨的事業,毛主席不是說過,要忠誠黨的教育事業嘛!你是當教師的,就應該好好在學校教書,怎麼能跑到外面來爲家屬挑貨?我們的教育事業還要不要了?啊?”
於頫就有些委屈,說:“丁書記,這、這…… ”
於頫此時是有口難辯!因爲他知道,自己是教師而不是國家工作人員。國家工作人員可以“七點鐘上班八點鐘到,九點鐘在辦公室看看報,十點鐘回家搗鍋竈”;也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請個假,邀幾個人躲到哪裡去打牌、下棋、喝酒、吹牛,甚至來點“刺激性”的娛樂……教師不行,哪怕你教師的文化水平再高,教學能力再強,哪怕你教出來的個個都是頂尖的學生,你只能蹲在校園裡決不可以到外面去亂跑亂動,就如鄉下人所說的你就是個燒鍋柴,只能“死在鍋堂內,埋在灰倉裡!”你教師實在沒事了,也可以上圖書館,沒有圖書館沒關係,可以再去將教材多翻翻,將課備得更認真些,將學生的作業批改得更細緻些;再要是沒事,就站在門口對教室裡看着,等學生下課,就去陪學生玩,玩打球,玩談心,玩了解學生的思想動態……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在校外亂跑亂動!
教師要敬業,要潛心教學,要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要學做蠟燭燃盡自己照亮別人,要!要!……這些都是對的,是無可非議的。但教師也是人呀,也有七情六慾,也需要衣食飽暖也想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好日子呀!也盼望有一天能像柳小鳳和單鎮長那樣吃過晚飯夫妻倆就手挽手說說笑笑到野外去散散步拉拉家常而放鬆放鬆呀!
“現在我只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用在爲妻子批了一點貨,這怎麼就與忠與不忠黨的教育事業拉扯到一起呢?”於頫接受不了丁副書記的批評,他真想與丁副書記針鋒相對論戰一番,但不行,他這天的任務不是同領導論戰而是要平平安安把丁革革護送回家!
偏在這個時候,丁木清竟別出心裁要看於頫擔子裡的貨物。天啦!這是能看得的?那裡面除了一些吃食百雜,還有一個“奇貨”呀!
於頫想着革革媽和青雲同學的囑咐,想着丁革革同學剛纔的害怕,作爲老師,作爲丁革革同學的監護人,他這個時候能讓“黑頭”書記去看口袋中的“奇貨”嗎?再者,青天大白日的,一個當老師的好端端把一個嬌美的女生放擔子裡裝着,此舉意圖何在?這種事也是當老師該乾的?這要是給大家看見了,豈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的事嗎!
想到這些,於頫就兩手緊緊揪住藏有丁革革的那隻口袋口,如憤怒的雄獅般大聲吼叫道:“不能看!看不得!”
丁“黑頭”是何等人,能容得一個小小老師的抗命?於是趁着酒性就不僅是兩眼放射着青光,更是伸手去奪那口袋,也一邊吼道:“非得看!我看一下都不行,那還得了!”
於頫就甩開扁擔,雙手死死揪住口袋口說:“不給看就是不給看!”
丁“黑頭”說:“你敢?”
於頫說:“敢就是敢!你打斷我大腿我還是敢!”
丁木清雖然權大,但終究不敵年輕人的力氣大,見無法奪過口袋,只得再次遷怒於這擔貨上,於是鬆開手,惱羞成怒地指責道:“嗬,你這於老師,拿國家錢辦私事還辦出理由來了?你是老師啊!社會上多少家長在看着你們,希望你們能把我們貧下中農的子女教育好,培養好;可是你呢?班級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學生不上課,學生談戀愛,甚至還……”說到這裡稍停一下,又說:“你不好好抓一抓,卻跑到外面來爲家屬挑貨做生意,我想看一下你挑的什麼貨,都不讓我看!”見對方那眼鏡片里正怒目圓睜,也對射出兩道青光,說:“怎麼?你不服?是我批評的不對嗎?我是冤枉了你嗎?啊?啊?你說呀!說呀!”
於頫已如鬥紅眼的公雞,扶了扶眼鏡,寸步不讓,說:“你不冤枉我?你當領導的任何時候也沒冤枉過我!可是你這位分管教育的書記,有多少次真正深入學校瞭解了學校的情況?教師的話你又聽進了多少?你那麼武斷,那麼強勢,只憑自己一句話,說把學生開除就開除了……這叫我們老師還有辦法當嗎?”
丁木清見一個小老師竟敢當面指責他的不是,更是惱怒至極,就將胸前那捲起的毛衣一個勁地往上挪卷,一邊大聲吼道:“啊?這也成爲你們不好好工作的理由啦?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啊,現在聽說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了,當領導的連大屁也放不得了,放了個大屁就把你們得罪了?就把你們那個知識分子的尾巴高高翹起來了!啊?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委屈的於頫這次也算是破釜沉舟了,聽丁副書記這麼一說,更是寸步不讓,反駁道:“丁副書記,我們知識分子什麼時候又把尾巴翹起來了?你是領導,你說話可要負責任啊!”
竟敢直接頂撞了,這還了得!丁木清副書記更是火上加油,氣得將搭在胳腕上的“大氅”扔到一旁,再次吼道:“我說你們當老師的把尾巴翹起來了,有半點錯嗎?你這挑貨不是事實嗎?你這貨是爲你家屬挑的不是事實嗎?你一個老師拿着國家的工資卻幫着家裡去掙錢,這不是事實嗎?啊?啊?”那兩道青光就如兩把利劍一下一下直衝對方臉的要害刺去!
隨從的大小領導也覺得“黑頭”書記這天的話說得確實有些過火,就紛紛上前勸解。
跑到丁“黑頭”那邊的就說:“老書記,於老師家屬身體不好,他出來幫店裡挑點貨,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要再批評,他真的就受不了了!就省一句吧!”說着,就把“黑頭”書記往一旁拖去。
跑到於頫這邊的就勸:“於老師,老書記的話你莫把放在心上。其實,老書記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並沒有什麼惡意的!”
有的還勸:“於老師,我們都知道你愛人身體不好,你又是個好丈夫,既要關心教書的事,又要關心愛人的開店,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
衆幹部就說:“是啊!是啊!就是啊!”
“……”
如果那天丁副書記是一直嚴厲地批評下去,於頫雖然感到委屈,但這種委屈是可以當場申辯的。這種申辯不僅能澄清事實,更能讓他將心中鬱結已久的情緒徹底發泄出來。發泄出來才能使他感到輕鬆、好受!但事情恰恰相反,丁副書記終究是有着領導人的風範,經過手下人一番勸解,他那可怕的火氣頓然就灰飛煙滅了!這就恰似一個決鬥士突然失去了決鬥的對象,於頫此時反倒顯得十分沮喪!剛纔丁副書記及那些大大小小領導說的話,句句都勾起他的痠痛處,而這些痠痛事,也正是他一直緊緊關閉在心底的痛苦!現在一經他人點出,痛苦的閘門突然被拉啓開,辛酸、苦惱、委屈、無奈……的激流驟然噴涌而出……他真想吶喊,他真想哭,他甚至真想此時就去找一塊僻淨的地方把多年憋在內心深處的痛苦暢暢快快大哭一場!“不能!決不能!”他要剋制了!他仍然要一如既往地必須剋制!這不僅是因爲他不能讓自己的痛苦被幽蘭知道,更是想着這天的主要任務是護送他的學生丁革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