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和老師在一起,最後還是到了一起!”老校長交待完任務走後,沈幽蘭這樣想。就想到初來孤峰中學時,見老師都是有文化有知識的人,自己是一個鄉下女人,自知和老師們相差的距離太遙遠,因此,到中學六七年時間裡,除了那次因丈夫挨批評,自己稀裡糊塗貿然闖進老師辦公室一次外,就從沒進去過第二次。現在天天都要到辦公室上班了,和老師們相處一起了,她既激動,又是羞怯不安。
第一次上班的那個早晨,她爲自己的穿着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她知道,老師們是很愛挑剔的。自己既是個勤雜工,又是個不久將來的校長夫人,穿着過差,老師們看不起;穿着特出,老師們準會說她顛狂……究竟如何穿着才能讓老師們少一些評頭評足呢?想來想去,她還是沒有按照丈夫的設計,去穿那身特意買回的白確良襯褂和一套全黑的滌卡西服,只是穿了她平時最愛穿的那件說新不新說舊不舊藍白相間小方格的西服上裝和海藍色的長褲,腳上穿一雙解放鞋,解放鞋的泥點來不及洗,就找來刷子刷了又刷,直刷得黃帆布現出白色,覺得確實夠乾淨了,才穿上繫好鞋帶在地上輕微跺了跺,覺得非常合腳。頭上的事情,她就更不願過多地考慮,那瓜殼的臉龐上攏着天生的油脂絲髮,不用塗脂,不用抹油,只須用木梳隨便在那上面梳理幾下,就是一頭亮汪汪清絲絲的了!這時,她更不需要去照鏡子,憑她的直覺,已知這就是自然然然大大方方既清雅又樸實,只要老師覺得她不是在刻意表現和張揚就行了。她又想,在她進辦公室的那一刻最好是老師們都不在場,或是在場,但都沒一個人看她或理睬她,就像沒看見她這個人進來一樣,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果然,當第一次上班的沈幽蘭懷着忐忑心情——儘管她之前一再叮囑自己要沉住氣,裝作大方一些,但實際卻不行——走進初中教師辦公室時,就有幾位早來的在批改學生作業準備上第一節課的老師真的見着就如沒見着一樣,或者說,就如常在一塊工作的同事,見了面打招呼與不打招呼都屬正常現象一樣,仍一個個捏着手中的紅鋼筆,在作業本上一劃一劃飛快地划着……
沈幽蘭很喜歡這種場面。這場面使她那顆本來緊張的心境立即放鬆了一半,她就借這機會不言不語輕盈盈一個側身,走進辦公室門前左牆邊,彎腰拿起牆角處兩個空着的暖水瓶,再去後棟高中教師辦公室取下兩隻,四隻水瓶,每手抓兩隻,去石拱橋南頭水鍋爐衝開水。開水衝來,高中初中上班的老師都陸續上班了,辦公室的人多起來,見了第一次上班的沈幽蘭還是沒有太多的話說,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噢,沈老師上班啦?”沈幽蘭爲老師倒開水時,每到—位老師面前,那老師就會把屁股稍在椅上挪動一下以示禮貌,接着就伸出茶杯,說聲:“謝謝。”
沈幽蘭將兩個辦公室的開水送到,爲老師們泡過茶,郵電所負責送報刊信件的小王騎車來了。那天沈幽蘭聽了老校長的交待,回去想了一下,就想出了個辦法,這次送信件的小王將中學的報刊丟下後正要離走,沈幽蘭就喊:“唉,小王,你以後每天的報刊都交給我……還要辦個手續,你交給我多少,我收到了多少,雙方都得籤個字,免得日後扯皮。”她將往日同商家做生意那一套辦法用到學校管理報刊上來了。
喜愛看報刊雜誌是老師的天性。報刊一送到辦公室,初中老師捷足先登,都蜂擁而上爭搶着先睹爲快。搶閱中,因出手過快或是過重,常將一份份散發着油墨香味的報紙扯成了紙片,將嶄新的雜誌扯去了封皮……於頫事前也曾爲沈幽蘭出過主意,說雜誌是應該先登記,再按高中、初中、文科、理科……分類送到教研組,這才利於雜誌的管理和發揮雜誌的應有作用。當第一次見到老師搶閱報紙雜誌時,沈幽蘭慌了一陣手腳,稍一冷靜,就有了主張。她不去喝叫制止,只是捧着登記薄,笑盈盈走到那些搶着雜誌正在貪婪閱讀的老師面前,說: “老師,這是本什麼雜誌?讓我登記一下。”有老師積極配合的,就主動報出雜誌的名子,有的正看得入迷,對她來干擾顯出不耐煩的就猛然將雜誌封面往她面前一堵,嚇得她一驚,接着她就只得偏着臉.用眼睛乜斜過去,仔細瞅了瞅,就看清楚那雜誌封面的名字,就落筆記下……逐一登記後,她又去忙着報紙上架的事。上完報紙,又去分那些寄來的信件……這一切辦好後,她纔拿起高中部的學科雜誌,帶上交換看的報紙,出後門,上臺階,爲那在半山坡上的高中辦公室送去。
下午的事情更是輕鬆。上班衝四瓶開水,等老師們下班後,再將老師們看後隨手亂放在桌上的報紙收撿上架;學校辦公桌是兩年前按老師人數訂做的,沈幽蘭新到,當然沒有辦公桌,總務處柴主任就叫她搬了一張學生課桌暫用着。她把這張課桌放在初中辦公室最不顯眼的上沿左邊那個牆角處,沒事的時候,她就規規矩矩坐在桌邊,用米尺和元珠筆在那本厚厚的登記簿上划着登記報刊雜誌的表格。劃表格是次要的,消磨時間纔是她真正的目的。丈夫叮囑過她,既然是學校的職工了,就要遵守學校制度,上班就該坐辦公室,尤其是搞勤雜工作,更應該多爲教學第一線的老師服務。她覺得丈夫說得對,何況丈夫就要成爲這個學校的校長了,她就更應該帶好頭,在上班時間儘量多找些事情做做,不給老師們說閒話。
一天,她剛分送完報刊信件,正準備坐下來繼續劃表格,就聽那個白淨矮胖的高風喆老師玩世不恭地滿室張望,一邊叫喊道:“得得得得,哪個見了辦公室抹布?”正在揩桌面的大個朱如鏡老師就答:“在我這裡呢。”說着就將一團黑不黑黃不黃的紗線抹布從辦公室的這頭拋了過去,就在半空中留下一道嫋嫋飄蕩的粉筆灰的軌跡。高風喆抹過後,又將抹布舉在手上說:“得得得,還有哪個要?”就又像剛纔一樣,從他這頭拋向需要人的那頭,抹布同樣在空中留下一道冒着白煙的弧線……
這點現象沈幽蘭很快就把處理了。她不僅是上下午兩次上班提前將老師們的辦公桌揩抹乾淨,就是在課餘時間,不論是老師在位還是不在位,只要見到那桌上有粉筆灰的痕跡,她都隨時走過去幫着揩抹,在揩抹的同時,也順便把老師那桌上凌亂的書本收撿整理一番……
由於沈幽蘭勤利,手腳又利索,老師辦公室諸如揩抹、收撿以及值日敲鈴這一類小事,她很快都巧妙地把兜攬過來,把處理好了。但有一件事卻使她很爲難,始終不知如何去辦!那就是聞章琦和塗辰兩位老師下課就把搬出去擺地攤、上課就把弄回來堆放在辦公桌上那隻滿是糖果玩具的簸箕和那隻裝得鼓囊囊薄本文具的條紋編織袋!“這兩樣擺在老師辦公桌上多難看!”沈幽蘭第一次發現就這樣想。但除了放辦公桌上,還能放哪裡呢?放地上?不行啊,教師辦公室本來就小,十幾個教師在裡面辦公連走路都困難,哪裡還有地方擺放東西?放那唯一的一頂作業櫥頂上?行是行,可這兩位老師會同意嗎?因爲每逢上課下課他倆都要端着扛着到校園去擺地攤呀!再說,往日自己開店時,老校長就曾批評過這兩位教師,批評他們擺地攤擠了沈店的生意。“要是我現在把這兩大件堆放到櫥頂上去,這兩位老師不會說是我沈幽蘭藉機刁難報復他們嗎?”沈幽蘭反反覆覆前前後後一想,還是沒敢去觸動,仍由着那兩個難看的傢伙堆放在辦公桌上……
就在沈幽蘭上班的第二個星期,學校一下出了三件大事:老校長順利退休,於頫接任校長走馬上任,應立釗買斷的商場重新開業。那些天,學校當然是衆說紛紜莫衷一是。
先說應立釗商場的開業。從形式、規模上看,應立釗這次開業,確實顯示出了“高斯一撇”精於計算的頭腦和與此次經商的勃勃雄心。首先,他不惜花了數千元到縣城訂置了一塊模仿大都市商場門前掛的長形燈箱標牌,燈箱標牌的南北兩面都印有“陽光超市”四個彩雲體藍色大字,在潔白的燈光布和燈箱四周麥綠線條的映襯下,白天已是鮮豔奪目,夜間燈光亮起,更是氣概非凡,堪稱孤蜂鎮所有商家中的一絕!
應立釗所以將他的店面取名爲“陽光”?當然是取他一慣崇信的‘‘政策像太陽,照到哪裡哪裡亮”那句話的意思。作爲一個知識分子,作爲一個人民教師,現在所以敢這樣大張旗鼓地經商,正是他覺得上面的政策巳照到了他的身上!“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他再也不甘心當一輩子“清水衙門”、“兩袖清風”的小教書匠了!更不會甘心每逢星期天還要赤着腳去爲岳母大人種那幾畝“責任田”!他要充分利用市場經濟這個絕佳時代,趁着金錢炫晃物慾橫流刺激得人人的兩隻凸出的大眼珠都發紅滴血的熱潮,一展自己的才能,把教書人那個虛榮的面紗從頭至尾撕它個稀巴爛,也同那些經商的老闆,辦廠的老總、大腕們一比智商能耐的高下!他堅信,要不了多久,他也一定會像黃玲香——不!一定會遠遠超過黃玲香——在衆人面前大迭大迭地抖擻着嘩嘩的鈔票,讓別人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小覷他這個“高斯一撇”!“那該是多麼的霸氣!多麼的榮耀啊!”自從他掛起“陽光超市”的那一刻起,他幾乎都是這樣歪斜着嘴、滿口唾星地這樣想着念着。
開業這天,他一改往日的吝嗇,不僅是廣納賀禮,更是唯恐鞭炮不足,事前就讓廠家送來足足一車鞭炮,自早上杲杲日出,一直放到紅日中天。鞭炮的爆響聲震動了孤峰街及孤峰街以外方圓數裡再加上大山的相互迴應傳遞,一直震動得三十里外的縣公安局長親自給邵樹人書記打來電話諮詢當日是否有原子彈在近地爆炸的情況!這一天的硝煙更將整個孤峰街瀰漫攪拌得一片混沌,炸成脫皮爛骨的鞭炮的紙屑和一百響沖天炮的硬紙管足足把從中學到石拱橋這百米的街道變得就如一場強烈地震後的廢墟!
石板路西的中學和石板路東的小學,儘管表面上是上了一上午課,但實際每節課的師生都是在用手捂住耳廓或是不住地用指頭頂住耳孔,站在教室門口或是擠在窗口看着那煙火及響聲而發愣發懵……
沈幽蘭這天上午就更加顯得卑微,甚至是在遭罹一場劫難,或者說,是在接受一場商場戰敗的審判!
“操!應立釗真有幾個屁,硬是把小店翻成了超市!”當店門前第一聲鞭炮放響時,短脖頸的聞章琦老師就僵硬着腦袋不無羨慕地議論道。
“應立釗狂呢。他說只要政策不變,不上三年,他就要將孤峰的供銷社擠倒,就要在街上所有開店中通吃!”精瘦的塗辰也幫着腔。
“得得得得,應老師現在狂哩!”風趣的高風喆見大家都在議論應立釗開店的事,就噌地坐到自己的辦公桌上,說:“鄧老爹剛上臺時,應老師就說:哈哈,我出頭的日子就要到來了!最近他又說:‘媽的,別人都說我教書沒吊用,連當個班主任學生家長也來吵,現在好了,誰有錢,誰英雄,誰沒錢,誰狗熊!’現在他要和那些一直看不起他的人一比高低,得得得,你們說這傢伙狂不狂?”
聞章琦就看一眼正在牆角邊那張課桌上劃報刊登記表的沈幽蘭,一歪那短短的脖頸,說:“人家狂有狂的資本,你嫉妒也不行。爲什麼別人開店開得倒倒歪歪的,有的甚至開倒了,他卻能從小店翻成了超市,而且日後極有可能在孤峰街上發展成數一數二的大店。這說明什麼?這就是本事,就是他應立釗的本事!你不服?那就去死吧!白天死是白死,黑天死是黑死!”
好多教師都贊同,說:“這倒也是。不服,你也可去試試,說不準,開不了三天,店就讓你給開倒了!”
“……”
說到這裡,大家就看見正在劃表格的沈幽蘭,就故作驚訝地互遞一個眼色,誰也不再說下去了。
其實,無須老師們議論,僅就前些天應立釗在那原是屬於她沈幽蘭開的店裡進行重新擴修、裝璜、大批量進貨時,她表面上雖然看不出有什麼反映,但內心卻已如千萬只螞蟻在咬噬般難受!這天早上,那邊鞭炮響起,她更是萬箭穿心刀鉸般的疼痛!
“我爲什麼要把好端端的店讓給他呢?”沈幽蘭就想到自己剛開店時的紅火;就想到校園開店成風,互相競爭,那些小攤小販利用各種手段,削價、送貨上門、暗地串通、聯合作戰……想齊心擠倒她的小店,但她巋然不動,她以她的真誠、信譽,始終立於不敗之地;罰款以後,她本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些,本可以賺更多的錢,也可以開成孤峰鋪上數一數二的大商場,但她終究沒能挺過去,終究在半途上敗下去了……“是我不會經商嗎?是我的軟弱嗎?我是的無能嗎?是我……”倔犟的沈幽蘭無法接受別人的看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裡面的真正原因,但她又無可否認地要面對這個已失去商場的鐵的事實!
要強的人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被人戰敗。一連數天,沈幽蘭神情恍惚,晚上老是胡亂做夢。一會兒夢到那店又回到她手中,仍是她在店裡做生意,而且生意做得特別紅火。有時夢見她去向應立釗夫婦哀求,哀求應立釗夫妻倆能不能將那紅紅火火的“陽光超市”分割一部分給她,經過反覆饒舌,應立釗真的就答應劃一半給她,她很滿足,覺得能和應立釗的”陽光商市“並排放在一塊,各做各的生意,倒是相互競爭一比高下的極好機會!正是高興的時候,不知怎麼商架上的商品又亂七八糟地同廚房裡的柴呀草啊鍋碗瓢勺潲水缸混到了一處!就又夢見颳起一陣大風,將她小店的屋面的大瓦椽子全都掀走,就剩些商架露在露天裡……她只得懊躁得如貓撓心樣痛哭起來!
一天夜裡,她的哭聲驚醒了丈夫。丈夫就搖搖她的大腿,說:“怎麼啦?怎麼啦?”
她就“嗯嗯”着醒了。
丈夫又問:“你剛纔怎麼啦?”
沈幽蘭揉揉眼睛,說:“什麼怎麼啦?”
丈夫說:“你剛纔在哭呢!”
沈幽蘭隱隱記起夢中的事,就說:“剛做了些亂七八糟的夢。”
丈夫說:“我知道你在夢些什麼了。”就又說,“這樣不好,因爲你現在是學校一位職工了,老想着開店的事,會影響工作情緒的。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老記着它幹什麼?”
沈幽蘭就翻過身,仰趟着,說:“我是說不想的,但一做夢就又夢到那些事了。煩死人的。”
於頫就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胸口,捂住一隻**,有時將兩隻乳峰捏到一處,輕輕地揉扭着,一邊說:“我教你個好辦法,白天多想些高興的事情,反覆放在頭腦裡唸叨:‘晚上一定要夢到這事,晚上一定要夢到這事!’晚上夢到的就全是這些高興的事,就不會再想到開店了!“
丈夫的搓揉有些難受,她就將他的手輕輕推開,說:“我到哪裡找那麼多高興事呢?盡散扯!”
於頫就不再說什麼。他知道,妻子並不是真的找不到值得高興的事情,而是她對自己那爿店的感情太深,一時無法接受突然把它轉讓給別人的這個事實!想到這些,心裡也少了激情,於是就無精打采地抽出那隻捂在妻子胸前的手。
沈幽蘭知道他有了心思,也想起老師們的議論,就說:“你上任校長已有這麼多天了,老師們在辦公室裡議論你的治校方案爲什麼遲遲不出臺呢?”
於頫停了一下,說:“治校方案早擬好了,我不想馬上就宣佈,還想聽聽各方面的意見,多做些宣傳。改革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我得慎重些,不能操之過急。”
沈幽蘭覺得也是;就又把話題轉到陳大學唸書的事上。“陳媽的孫子要念中學的事,老校長不好答應,難道非要我去找鎮上不成?你就做不了這個主?”
於頫說:“目前在我們鎮裡念中學的事,不僅是找我不行,就是找鎮上哪個頭子也不行。因爲我們現在小學升初中的升學率還不到百分之三十,你悅我們能解決哪一個呢?”
沈幽蘭說:“那爲什麼不多招一些呢?陳媽說了,過些天她還要來找你呢。”
於頫說:“找我也沒辦法,這擴大招生是要辦學條件跟上的,比如教師啦,教室啦……我們現在的校舍是既破舊又奇缺,哪能擴大招生嘞!”
沈幽蘭說:“那你現在是校長了,也不能光想着學校管理,這擴大招生的事,也該想想辦法,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哭着想念書的孩子在家歇着。”
於頫說:“這我已向鎮黨委彙報過了,都把列爲我任期內的重要工作來考慮呢!”
沈幽蘭知道當個校長也不容易:小學升中學的事,中學考大學的事,還有那麼多複雜的教師思想工作……就不再多說。怕說多了會更增加丈夫的思想負擔,就說:“又是半夜了,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就側過身去,把背脊對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