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幾天,沈幽蘭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於福。
“於老師,你託我辦的事……”當她再見到於福的時候,話剛出口,眼淚就撲簌簌掛了下來。
於福能理解,就竭力寬慰道:“那沒關係。爲我的事,你是盡了力的。幽蘭,你可要保重自己。瞧,你母親身體不好,你要是哭哭啼啼,老人家見了就更加傷心,那樣,她老人家怎麼能受得了啊?”
沈幽蘭點頭,拭乾眼淚,擔憂地說:“那你上大學的事怎麼辦?”
於福微微嘆了口氣,說:“我的事,你就別管了,我會再想辦法的。幽蘭,你真要堅強噢!”
沈幽蘭點着頭,眼淚又成串落了下來……
也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於福一心想上大學,推薦報告遞不上去,他當然不會甘心,於是來個“死馬當成活馬醫”,再次找到廢品收購站的堂哥,就直截了當掏出報告遞到堂哥手上。
“二哥,我想上大學,你給我遞個報告吧。”他說。
“報告?遞給哪個?”那天,堂哥仍是蹲在店堂裡硝狗皮,見一張白嘩嘩的紙張遞到面前,只得將那隻油漬漬的手在胸前圍巾上擦了擦,接過報告掃了一眼。
“我、我也不知道。”於福傻愣愣地看着堂哥。
堂哥見他一臉窘相,又將那油手在大圍巾上擦了擦,從衣袋裡扣出一支香菸放在嘴上點着,深深吸着,似乎有了主意,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你真的想上大學,要交就把這報告交到一把手手上!”
於福不解,說:“一把手?誰是一把手?”
堂哥說:“一把手就是公社黨委書記,他姓邵,叫邵樹人,他是個很愛才的人!”
於福聽後,就長長地“哦”了一聲。
終究“是親有三顧”,那次,堂哥真的把報告遞給了公社第一把手邵樹人書記!
邵書記念過師範,還歡喜幾句古風,也算是個知識分子,那次接到於福長達五頁紙的報告,認真翻了翻,就被報告中寫的自學精神所感動,心中就有了個印象。七十年代初,推薦工農兵上大學,還有一道程序:在推薦過程中,各招生學校都得派人分片下去走訪被推薦的學員,瞭解學員情況及家庭歷史。那次到孤峰公社來的是省內師範大學的一位教務長,邵書記就特別建議他去核實一下於福的情況。這一覈實,教務長也被於福那種刻苦自學的精神所感動,黨委會上,在教務長的竭力舉薦下,邵樹人書記最後拍板落實了!
於福是秋天上大學的。走的那天早上,天上有些雲,太陽縮在雲層裡,只給雲彩鑲些黃燦燦的金邊。村裡的人都來歡送,三個“鞋拔子鞋刷子”也只有黃玲香一人來了,大家眼眶裡都溼漉漉的;於福望遍了全村的鄉親,就是不見沈幽蘭的身影,心裡陣陣酸楚。
那時,去江城要到二十里外的弋河鎮走水路。於福走時,兩個哥哥說要送他到弋河上船。於福說:“不了,就一隻裝書和換洗衣的箱子,拎得動。”執意要一人走。
本來心思就沉沉的,加上孤峰嶺陡,就走得更慢。走幾步就得依戀地回頭朝來路看看。這時,除了路邊竹絲林中畫媚鳥的叫聲,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上到嶺頭,於福還在想:“說不定幽蘭就在哪裡等我呢!”就想起一個地方,急急提起木箱,小跑着上了那次與幽蘭見面的石椅巖。石椅依舊,只是巖邊粉嘟嘟的山桃花沒有了,換上的是一樹紫紅紫紅的桃葉和一球球乾癟的山桃。還是不見沈幽蘭的影子。於福只得長嘆一聲,念道:“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萊萸少一人!”
太陽從雲隙裡掙脫出來,山地裡的秋霧開始升騰,天空漸漸高朗起來。於福就在這秋高氣爽的日子裡飛了,飛出了孤坑村,飛出了養他育他的孤峰這片深厚的大山!
於福上學的日子,沈幽蘭是記得的。那天一早,對面於家坳就傳來爆竹的響聲,她就知道是村上的人去爲於福上學送行了。她不僅不敢去送,就連站門口張望一下的勇氣也沒有;她只得關住房門,獨自在房間裡,藉着窗櫺的遮掩,望着於家坳村口發呆。她此時的痛苦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可理解的。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在全村沒有一個人不知曉、不羨慕她就要同英俊瀟灑的“鐵飯碗”、國家幹部何敬民訂婚的關鍵時刻,男方竟突然如被蒸發一般不上門來求親而且此後竟然一直是杳無音信,這種突然的拋棄怎能不讓鄉親們在嘆息之餘產生不得不想的種種懷疑呢!面對鄉親們那種種懷疑,沈家能去當面一一解釋嗎?沈幽蘭能去一一解釋嗎?她和她的家人除了痛苦,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
事隔不久,孤坑又熱熱鬧鬧辦起了一件大喜事,那是金霞出嫁。
金霞太想當老師了。“當老師多好啊!不下田不下地,乾的活兒既輕鬆又快活,到年底拿的錢一定不比在生產隊勞動的少!要想過上‘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的日子,不就是要多掙錢嗎!”自從她想當老師的那天起,她就一直這樣想。可是,自從那次於福生病請幽蘭代課而沒能讓她去,她就預感到在教書當老師這方面,她在於福心目中的位子遠遠不如幽蘭有優勢!她也曾去責問過於福。於福給她的回答卻十分直白:“幽蘭比你愛學習。當老師不愛學習怎麼行呢?”她更是責怪自己那次不該由於嫉妒而盲目跑進學校氣走了幽蘭大罵了於福!因此,當得到於福要上大學的第一時間裡,她就焦躁不安起來。憑智商,她完全能判斷出,這次要是於福真的上學走了,於福百分之百推薦當老師的是幽蘭,而她要想得到於福的舉薦幾近微乎其微實在太渺茫了!
儘管她知道自從那次大動肝火之後,她與於福的感情已降到了冰點,但此時她還要作最後的一搏!就在一個下工的傍晚,她不等將勞動工具送回家,就又主動地找到於福家。
“當老師可是要‘桶水教杯水’,‘蘿蔔炒蘿蔔’怎麼行呢!” 正在房間收檢行李的於福毫不留情的對她說;最後幾乎是既在指責對方而更是在褒獎他所以要推薦幽蘭接替民師的理由:“在關心孩子方面,你也不如幽蘭;在看書學習方面,你更是不能和她相比!這叫我能推薦你呢?”
金霞就知道最後一點希望也徹底破滅了,立即狠狠地罵了句“狼心狗肺的東西”,轉而就滿腹憤懣地離開了於家。然而,她終究不是個輕易甘願放棄的人,要想一定把這個因爲於福的走而空缺下來的老師的位子撈到手,就一定得另想辦法。事情竟是如此湊巧,就在那天回家的路上,她碰上了八嬸的嫡親姨侄秦兆陽!
八嬸早就有意將精敏漂亮的金霞講給自己的親侄子,這次倆人巧遇上,她更是喜不自勝,就熱心熱意牽引介紹道:“霞子姑娘,這是我嫡嫡親親的姨侄,你看他纔多大呀?二十三歲,就已當上公社服裝廠廠長好幾年了,管好幾百人嘞!”說到這裡,又補上一句:“公社那些大大小小的頭子,哪個不喜歡我這侄子,誇獎我這侄子呀!是真的,不信你問問我這侄兒!”這才發現金霞這天的神色不好,就想把金霞逗笑,就說:“姑娘,你今天是怎麼啦?平時小嘴多疼人啦!今天怎麼翹得都能掛個小糞瓢了!”見對方還是沒笑,就又說,“姑娘,今晚我家也沒別人,你要是不嫌棄,就到我家去坐一下,和我這侄子聊一聊,好嗎?”
秦兆陽本就生得方頭大耳,更比於福長得魁偉有氣質。金霞瞟上一眼,就有幾分心動;現聽八嬸這麼一說,就滿口答應。八嬸當然不能知道這精敏的金霞就在那瞟上一眼的同時,她的心裡已有了清晰的盤算:她要找姓秦的去爲她辦一件她實在沒法辦成的事!果真就在利用吃一頓飯的機會,她同意了秦兆陽這門親事。她的唯一條件就是當上孤坑民辦小學的老師!秦兆陽憑藉多年當廠長的關係網,對他而言,這事當然只是小菜一碟!
本該由幽蘭接替的老師卻讓金霞給搶佔了,這對命運多舛的幽蘭來說,雖說是痛苦,但比起後來的那個打擊,這個痛苦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也就在金霞同服裝廠廠長秦兆陽訂親還不到一個月的某一天,誰也不曾想到,黃玲香竟然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同何敬民結婚了,而且介紹人竟是黃玲香新認不久的舅父、公社副書記丁木清!事實就是這樣殘酷,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
沈幽蘭母女倆抱頭痛哭。
沈母邊哭邊罵着沈父:“你這個老不死的!我早就說過,那個姓何的是‘捧鐵飯碗’的,不能把我蘭子給他。就是你這個老不死的,偏要說什麼‘親不親,階級分’!你分啦!你分啦!硬是把我蘭子分成孤雁了!你怎麼對得起我蘭子呀!你這個老不死的!哎呀!我的天啦!”
沈幽蘭哭了三天三夜,沈母陪着哭了三天三夜;沈父沒有哭,但那些哀嘆比哭還要痛苦,還要揪心!幾天後,沈幽蘭就不再哭,她擔心自己的哭會引起母親更哭,哭壞了母親多病的身體,她更是承受不起!她變得沉默寡言了。除了上工,就是整天整天縮在房裡,縮在房裡用篾針紗線鉤織紗衣紗褲,每勾一針,也就拉動得她那顆幾近崩潰的心陣陣痙孿陣陣絞痛!
“飯涼了,吃吧。蘭子。”吃飯時,母親進房裡來喊着。
幽蘭不願讓母親看出她內心痛苦,還是脆生生地答道:“媽,你們先吃,我馬上就來。”
往日在隊裡幹活,儘管她是不多言不多語,但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那個地方就是笑聲一片,開心的話兒一片,經常惹得組長焦急得叫罵道:“你們哪有那麼多子孫話?快乾活!要不然,我就向隊長回報,扣你們的工分噢!”沈幽蘭當然明白社員們爲什麼那麼開心,爲什麼在受到批評後仍然那麼開心!因此,也就在別人受到批評的同時,她暗地在笑暗自在陶醉,於是,幹活的勁頭兒也就更加充足。現在不行了,儘管她那“曬白膚”的臉蛋上仍然整天洋溢着親切和甜蜜,但明白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那種笑意純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沒有絲毫的自然;她更是沒有了言語,她把所有的言語都用在胳膊上、用在全身的肌肉上:整理麥地,她手中的鋤頭揮動得比男勞力的還要高還要塊,只斬得畦上土圪瘩嘎嘎作響細沫飛濺;挑塘泥,她三鍬兩鍬就上好一擔,挑起就走,碰撞得來來往往的夾籃“咔咔”作響糾纏不開……那些日子,只要有她在場的地方,絕少有人說話,絕少再有笑聲,唯有的就是幹活,幹活,拚命地幹活!因而一天下來,勞動的工效極好,組長樂了,就大聲說:“這幾天的活兒幹得烈生,我要向隊長回報,給你們增加工分!”
鄉親們過來安慰。
“天成兄弟,你是這個家的臺柱子,要是謳出個三長兩短,往後誰來掙工分?不掙工分,一家人的日子怎麼過哇?”劉華方勸着沈父。
“妹子,你就像個澡盆箍,將一家人緊緊地箍在一塊,你要是哭倒了,這個家就要散嘍!別哭了,噢。”金母也過來寬慰沈母。
八嬸邊哭邊勸:“沈嫂子,你這個病歪歪的身體,就像個‘風車架子’了,再要哭,準會哭倒的,你哭倒了,那就更苦了我蘭子嘍!蘭子,我的兒,多好心腸的人啦!你更不能哭,你年青,今後的好日子還多着哩!”
沈幽蘭真的就不哭,一邊說着感激的話,一邊爲鄉親們端凳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