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小姣母女倆是在劉校長一再保證和沈幽蘭的極力勸說下才答應“有話到中學去說”的。{哈十八 ha18cc}
劉校長沒有專門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是宿舍兼用的。宿舍就一牀一桌一把辦公椅,好歹他識字不多,房裡不須擺放書架書櫥之類佔地方的東西,就一隻木箱放在牀頭邊。宿舍還算有些空間。沈幽蘭見人多,就從隔壁老師家端來幾把椅子,這樣,有坐椅的,有坐牀沿的,六七個人都有了位子。
劉校長還是那一套老辦法,千差萬差,來人不差,先是提起暖水瓶,準備給喬家母女泡茶。沈幽蘭心地玲瓏,立刻接過水瓶,說:“我來。”劉校長不讓,說:“茶杯不夠,你去借幾個來。”見喬家母女面前都有了茶水,他這才坐回到自己臨窗的那把辦公椅上,面對大家,說一聲:“天熱,先喝點水。”就帶頭示範似的揭開了杯蓋,輕輕地抿了一口,似乎茶太燙,就用嘴“呋呋”地吹着,兩眼也藉機瞅了一下矛盾的雙方。
喬小姣,二十出頭的年齡,小圓臉,人如其名,生得小小巧巧,儘管這天有些不愉快,但從衣着打扮上,還是絲毫看不出她是一個農村姑娘:披肩的長髮,鵝黃的緊身馬甲,草藍的褶疊裙;裙下裸露出兩條嫩藕般的套着白短襪的小腿;腳穿一雙潔白的力士鞋;臉上雖是蒙上一層重重的羞辱和憤怒的神情,但遠還沒有到非要弄個你死我活的地步。
與喬小姣並排坐一塊的喬母就不同了。她的頭髮蓬亂,幹橘皮的臉上淚痕斑斑,可見上午確實同應老師揪纏得很厲害,現在雖然沒有說話,但從她那烏紫的臉色上可以看見,她肚裡的火氣正在鼓動、翻騰,大有一觸即發的可能!
劉校長就知道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平時一向高傲的應立釗老師也少了往日的威風,更不見他那略歪的嘴角在翕動;只低垂着腦袋,坐在牀沿上,一言不發……
沈幽蘭進來,給沒泡茶的一一補上後,就選在喬家母女倆身邊坐下。
觀察完他們的神色,劉校長又深深喝了口茶,稍作思考,就對喬家母女說:“先說說,是什麼回事?”隨後又補充一句:“都是一個公社的人,怎麼就鬧成這樣呢?”
喬母首先發話,先是猛地向上捋了一下額上蓬亂的頭髮,接着就說:“你們老師簡直就是土匪!還天天教育學生呢!我看你是個畜牲就缺個尾巴!”罵着,就站起來,用手指點着應立釗的鼻樑尖。
沈幽蘭怕她又要揪打應老師,急忙走過去.把她扶到椅上坐下,勸道:“大媽,有話好說,我們校長不是說了,你有什麼話全都講出來,石頭拋上天總得有個落地的時候。把話說清楚了,校長才能處理呀!”
喬母就坐回椅上,一面“唉喲”着,用手不停地抹着胸口,一面對女兒說:“小姣,把畜牲寫的那個東西拿給他們校長看!讓校長說說,他還像不像是個老師?”
喬小姣就從腰裡掏出一張小紙條,遞給劉校長。
劉校長展開一看,紙條上寫的是:
小姣:
你晚上到街上來一趟,我有要事找你。要是今晚不來,錯過了機會,下次可別說姨媽不關心你的終身大事了!千萬千萬!
姨媽(代筆)
6月7日中午
“你姨媽寫的?”劉校長看完紙條後,問喬小姣。
“不是。是他寫的!”喬小姣噘着嘴,瞪了一下坐在對面牀沿上的應老師。
“你怎麼知道是他寫的?”校長問。
“昨天下午,我們村一個在中學唸書的學生放學回去交給了我一張折着的紙條。打開一看,我也以爲真是我姨媽帶的信,吃過晚飯,我就匆匆往街上來。剛上機耕路,迎面就見兩輛飛快的自行車來了,我急忙躲讓,心裡一慌,腳下踢着塊石頭,就摔倒在路邊,這時他的車子也倒了,人就壓在……”
“他的車子不是倒的!是這個沒長尾巴的畜牲見我女兒摔倒,他才故意摔倒,趴到我女兒身上,要我女兒嫁給他,還找我女兒親嘴……校長啊,你也是養兒養女的,瞧我女兒還是個多粉嫩的姑娘,這叫她以後怎麼有臉出門啦……嗚嗚……今天不把這個事情斷決好,就是我老命不要,也得和這個畜牲—命結了!”
“真是這樣嗎?應老師?”劉校長也有幾分生氣。
“唏,不,不,我的車子是撞着人才倒的立釗瞟了一眼校長,辯解着。
“朱老師,你倆不是同陣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校長又問。
“應老師是車撞了人才倒的,湊了巧,他倆倒到了一起。不是故意的。真的!”朱如鏡幫着證明。
“有那麼巧?撞的傷呢?你把撞的傷拿出來看看!”喬母重新站起,指着朱如鏡問。
“他兩個躲閃得快,所以都沒傷着。”朱如鏡答。
喬母知道沒法能辯得過這些教師,就又撒起潑來,跺一下腳,彎一下腰,弄得那蓬亂的頭髮絕像老道手中的雲帚一般上下襬動,一邊哭着嚷着:“校長啊,他們都是事先做好了的。他們說謊說得多像啊!……啊唷,校長呃,這個事情你不把解決好,我不找他這個絕子絕孫絕八代的,就單找你這個校長了!哪個叫你讓手下的教師專在外面幹壞事呢!嗚嗚……”
劉校長那光亮的門額上有汗珠了,就伸手拉開窗門,待坐下後才說:“事到如今,你有什麼要求,就提出來。” www⊙TTKдN⊙C 〇
喬母止住哭鬧,盯着劉校長,開始數落道:“你們要放鞭炮,給我家賠禮道歉!鞭炮要從中學一直放到我家,少一截也不行!”擤一把鼻涕後又說,“我女兒真是黃花閨女呀,二十二歲,大小人沒一個說她的不是!缺德的畜牲,你們這樣一做,叫她以後怎麼去找婆家呀!我老夫妻倆,就這麼一個女兒,要是嫁不出去,我老夫妻倆的生活靠哪個啊……從現在起,我的女兒一天嫁不出去,你們就得承擔我家三口人的生活費用,少一個鉻子也不行!”
見對方停下不說了,劉校長就不緊不慢地問:“還有嗎?”
喬母眨眨眼,一時想不出話來,就向女兒撇撇嘴,說,“小姣,你說呀,你就這樣白白放過這個畜牲不成?”
喬小姣咬着嘴脣,沮喪着臉,不說話。
沈幽蘭把椅子向喬小姣面前挪了挪,輕聲細語地說:“妹子,有什麼想法,說出來。說出來我們也好爲你作主啊。”
喬小姣看一眼沈幽蘭,嘟噥了一句:“我要他給我收回名譽!”
喬母聽了,又叫嚷起來,說:“不收回名譽,我決不放過他!別說他是老師,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放過!”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在場的人都用眼睛在相互尋找解決的辦法。劉校長看了看沈幽蘭,也撇了一下嘴角,意思是讓她先說。
這段時間的爭吵中,沈幽蘭已聽出了喬家母女話中意思,見校長催她,想了想,也就說了:“大媽,我想說兩句,不知你可願意聽?”就把椅子向喬母身邊挪了挪,“你提的兩個要求都是理所該當的,一點也不過份。”接着又說,“大媽,是不是我瞎操心了,說句你老人家不願聽的話,這兩條怕是真的都兌現了,對我們的小姣妹子和你們的家庭極不利呀……”
喬母反感地瞥一眼沈幽蘭,屁股一扭,把臉調向了另一個方向。
沈幽蘭也將椅子跟着挪了個方向,仍坐在喬母的對面,不緊不慢不輕不重帶着耐心說:“大媽,你想,那鞭炮放起來,影響多大呀!還要從中學一直放到你家,沿途幾里路的人一定要問:這是哪家娶媳婦還是嫁姑娘呀……要知道不是娶媳婦,也不是嫁姑娘,而是在爲你女兒收名聲,那對我們的小姣妹子是多麼不好啊!”說着,就看一眼喬家母女倆,見喬家母女的眼睛已轉動了幾下,就又說:“其實,應老師和小姣妹子又有什麼呢?不就是撞在了一起……”
“他還親了我女兒的嘴!流氓!”喬母又狠狠瞪了應立釗一眼。
在門外圍觀的人都想笑,但又都不敢笑出聲。
“真的這樣,我們的應老師是不對的。”沈幽蘭接着說,“但話說回來,這是什麼時代了,男女間有一點接觸,又有什麼大不了呢?大媽,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即使他們這事做得不好,但做父母的也只能‘蓋着盒子搖’,如果非要鬧下去,說句不好聽的話,那不叫‘屎不臭,自己硬要把挑起來臭’嗎!何必呢?”
喬母發現這個年輕的女人說話厲害,就暗地掃她一眼,不再說話。
室內出現短暫的安靜。
早想說話的朱如鏡見機會來了,就故意嘟噥着嘴,小聲說:“其實,應老師和小喬早就認識了。他倆在機耕路那棵老桕樹下見過兩次面,只不過這次我們想讓他倆感情發展得快一些,就採取了……”說着嘴角露出幾分詭譎的笑意。
室內的空氣頓時活躍起來。
沈幽蘭心中更有底了,話也說得更爲直截:“這真是好事呢!大媽,你說小姣妹子嫁不出去,你們家的生活費用就由應老師負擔。這要求太低了!要叫我說呀,乾脆,女兒的終身、你二老的養老送終,全都由應老師負責到底好了!”
“你這是什麼話?”喬母轉過身,兩眼直逼沈幽蘭,“你以爲我女兒是賣不掉的爛菜葉子呀?隨隨便便就給這個小畜牲揀去了?”
沈幽蘭就笑笑,真誠地說:“大媽,你看,我們的應老師,要纔有才,要貌有貌,要叫我說呀,應老師和小姣妹子真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哩!”
“什麼?什麼?要我女兒嫁給一個小教師?”喬母的眼珠已瞪得像兩隻染紅的田螺。
聽了這話,沈幽蘭心裡已有些酸楚,但爲了平息這場矛盾,她只得忍耐,就說:“大媽,教師有什麼不好?我們的兒子孫子要念書,要成材,不都得靠老師去教嗎?等你有了孫子,不也是同樣要交給老師教呀!”
喬母用鼻子吭了聲,顯得幾分不屑,說:“我要是有了孫子,送到東送到西,也決不送到這個畜牲手裡去教!?我女兒嫁人那是一輩子的大事,嫁給他這小老師,那不是把我女兒推到火坑裡去了!”
“這怎麼會呢?老師拿着國家的工資,手裡捧的是‘鐵飯碗’,怎麼就……”
“正因爲老師是‘鐵飯碗’,我女兒是‘泥巴飯碗’,纔不能嫁給他!”喬母不等沈幽蘭說完,就搶過話頭,“你們沒聽說中學有個老師的家屬叫什麼‘蘭子’的,做姑娘的時候長得又漂亮又聰敏又賢惠,就是因爲嫁了個小教師,兩年不到,挑一擔掛一頭的身體,就累出渾身毛病來!聽說現在都不能動彈了!這教師還能嫁嗎?”
劉校長已有些緊張。
朱如鏡似乎想說點什麼,已被幽蘭止住;她還是那樣溫柔地笑笑,對喬母說: “大媽,說話輕,過話重。我們都是中學的人,還能不知道那個叫‘蘭子’的?”見對方已平靜下來,就接着說:“那個蘭子的身體是累出些毛病,但也不是像外面傳說的那樣不能動呀!現在她嫁給了老師,學校和公社都很關心她,最近又爲她安排了工作……”
“安了工作?哼,你別騙我!”喬母顯出對情況十分清楚的樣子,說:“聽說學校一心想爲她安個會計工作,但最後還不是叫公社幹部家屬給擠了!這個年代,白狗黑狗,好事哪能輪到教師家屬這隻哈巴狗!”
一句話,把滿屋的人都逗笑了。
沈幽蘭心裡更是一陣酸楚。她緊緊拉住喬母那雙枯燥的老手,剋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讓淚水流出眼眶,說:“大媽,我就是你說的那個‘蘭子’呀!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真是安排工作了。”
“你……你……這是真的嗎?你真是那個 ‘蘭子’嗎?……難怪長得這麼漂亮!你一說話,我就覺得不對,句句說的都是暖人心。你真有工作了?”
“是的。剛纔劉校長就是送我到廠裡報到回來呢!”沈幽蘭邊說邊剋制着淚水,說,“大媽,你要是真的相信我蘭子的話,就聽我一句:事情已到這一步,我看小姣妹子對應老師也沒有什麼意見。就把妹子嫁給我們的應老師吧?大媽,你說呢?”
“這,這……”
喬母不說話了,就用眼睛看着女兒。
喬小姣臉頰緋紅,咬着嘴脣,低頭不語。
沈幽蘭再將椅子挪到小姣身旁,說:“好妹子,就聽姐姐一句話,不會錯的,要是嫁給了應老師,我們就是鄰居呢,往後我們談心、出門,也有個伴了。妹子,說到現在了,你金口銀口,也該開口說句話呀!”
“那,那他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喬小嬌說着,就低頭偷偷瞟一眼那個像被受審的應立釗老師。
沈幽蘭急忙說:“什麼條件?說出來,我們校長在這裡爲你作主呢!”
小喬就看一眼劉正農校長,說:“也和你一樣,要安排個工作!”
“啊?”應立釗吃驚地看了喬小嬌一眼。因爲他知道,對一個教師來說,能給家屬安排個工作簡直就是難於上青天!
沈幽蘭立即接過說:“不就是安個工作嗎?條件不高。我們劉校長會答應的。劉校長,你說呢?”
劉校長連連點頭說:“是,是。安個工作。安個工作。”
事後,劉校長就抱怨沈幽蘭,說:“安工作的事,多難啦!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天怎麼能隨便答應呢?”
沈幽蘭說:“怎麼不能答應?想那時在大隊搞計劃生育,孕婦提那麼多要求,你不都當場答應,後來給慢慢解決了?你不是常說,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今天,你怎麼就害怕了呢?”
劉校長就用手揉揉腆出的肚皮,一臉的苦衷,說:“唉,學校不能和農村比,學校裡辦事難啦。這你不知道。”
沈幽蘭仍然不知老校長遇到哪些難處,但還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情,說:“老校長,我晚上做兩個你喜歡吃的‘鼓腮’菜,到我家來喝酒。”
劉校長高興了,就說:“你做的‘鼓腮’菜好吃,我一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