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雙搶”過後,本來是可以鬆閒一陣的。但這畢竟是“承包責任制”的頭兩個年頭,誰個種田人也不甘願落後。他們要趁着天氣晴好,把本來已風乾揚淨黃燦燦粒粒飽滿的稻穀又攤在門前的稻場上,他們要把這些年沒見過的這麼多完全屬於自己的稻穀曬了又曬,唯恐沒把它們曬乾,放家裡時間長了會黴爛,將來賣不出好價錢。家裡的稻穀曬着了,他們又放心不下田裡的農活:秋前的太陽還是暴烈的,“雙晚”田裡的水是深是淺?水深了,會將剛栽下的秧苗煮死;水淺了,又會將曬蔫的秧苗沾粘在浮泥上,那樣,秧苗就要完全重新“換衣”,那比落棵青的秧苗可要推遲一兩個星期發孽呢!視莊稼如生命的農民當然不會讓這些出現一絲半點的差錯,他們要始終保持他的“雙晚”田裡的水在“拍巴掌響”的深度上;還有田埂、田塌板上的雜草,那是不能讓它們長高的,長高了就會欺住田四周的秧棵,就會減少收成。他們要趁着這些稍微鬆閒的日子,將田水管好,將田埂四周的雜草除掉……
沈幽蘭的婆婆一清早就坐在老二門前稻場邊柏樹下的松木椅上,一邊看着滿場攤曬的稻穀,一邊不斷地朝着通往孤峰嶺的那條山路上張望。雞在稻場上肆無忌憚地啄食着稻穀,麻雀威懾於老人手中的長竹竿,只能嘴饞地站在樹枝上喳喳嘈叫。小虎他們都上學去了,只有老二家五歲的珠珠在陪着奶奶。珠珠手抓一塊帶紅花的小手帕,學着戲臺上的廬劇,胡亂地唱着:“金呀銀呀銅啊哈……奶奶,你怎麼不看啦?再不看,我就不唱了!”
奶奶說:“看!看!我孫女唱得好。再唱,奶奶就是喜歡看!”兩隻昏花的老眼仍是木然地望着那條如藤如帶迤邐到孤峰嶺的那條山道……
“媽——”隨着一聲最熟悉不過的喊聲,沈幽蘭帶着丹丹就出現在婆婆面前!
“啊!是蘭子?蘭子啊……”婆婆一下摟着半依半跪在面前日夜思念的兒媳,就滿眼是淚、渾身顫抖。
婆媳倆突然相見,沒有言語,沒有歡笑,涌動的只是心酸,只是成串的淚水……
沈幽蘭首先止住了自己的抽泣,掏出手帕,爲婆婆擦着淚水,一邊對一旁發愣的丹丹說:“快喊奶奶!快到奶奶跟前,讓奶奶看看!”
丹丹甜甜地喊了一聲,就乖巧地依偎在奶奶木椅邊。
“你這小狗日的,到街上才幾個月,臉就過白了!”奶奶撫摸着丹丹那細細的羊角辮、圓圓的小臉蛋,“蘭子,你也過好了。臉上又是粉嘟嘟的了。真是大難不死喲!那天聽擡你上醫院回來的人說,我真是嚇得渾身發抖啊!我想,要是你媽在世的話,咋樣也要去看看你的喲!”
“媽.你不就是我的親媽嗎?她老人家走也走了,還說那些做什麼?”沈幽蘭擦着眼淚說。
“我這個媽有什麼用?死不死,活不活的,只能給你們添累贅,讓你們放心不下!也不知我這是哪輩子造的孽喲!”說着,老人的眼淚又撲簌簌流下來。
沈幽蘭用糖果支開兩個小人到一邊玩去後,就對婆婆說:“媽,這麼大的太陽,在家裡不是一樣看稻子嗎?坐外面多熱呀!”
婆婆說:“唉,你二嫂也是喊我在家裡呢。奇怪得很,今天一大早,我的眼睛就跳得厲害。早跳喜,中跳財,加上早上喜鵲就蹲在這柏枝樹上叫着不停,我就曉得你今天要回來,就叫他們幫我把椅子搬到這裡坐着,望着那嶺頭上,果然不錯,你這不是真的回來了!”
婆婆的話又說得沈幽蘭一陣心酸,嗓門也哽咽着,淚水汪汪。她把老人攙回二哥家裡,從布包裡拿出兩個荷葉包,遞給婆婆,說:“媽,街上也沒什麼好東西買,知道你喜歡吃甜食,就買了斤蜜棗和荔枝。”說着,就剝了個荔枝喂進婆婆嘴裡。
“花這麼多錢幹什麼呀!聽說你馬上要在街上開店了,那又要得多少錢用呀?”
“媽,說那些幹什麼?錢不都是靠人去掙嗎。我知道你喜歡吃這些東西,纔給你買了。要是前幾年,我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呀!這次是在街上好不容易碰上了,商店裡說,這是扁枝,最好的,你留着慢慢吃。”說着,就又剝開一個,將那枚幹縮的只有指頂大小卻充滿甜蜜的紅潤潤的荔枝肉喂進婆婆嘴裡。
婆婆就又想到那次爲偷送兩個荔枝給丹丹吃,遭到二媳婦一頓發火的事,就說: “蘭子,還記得你二嫂爲兩個荔枝的事,竟還……唉,你還生她的氣嗎?”
“媽,那是哪年的事了,怎麼會呢!其實,二嫂也是怪可憐的……”
“是啊。蘭子,我知道你肚量大,不會生她的氣。你說得對,你看,你看,你大哥的三個小人都考學校走了,你馬上也要到街上去住了,你二哥的三個小人都還小,他整天在外開車,家裡劈哩叭啦的事都撂給了你二嫂,她現在是一天到晚忙裡忙外,有時晚上還要扛着鏵鍬出去鬧田水……往後苦的還是她呢!”
種田人的苦處,沈幽蘭當然清楚,但她一時找不出更好的語言來勸慰善良的婆婆,就說:“是的,二嫂一定要讓三個小人好好唸書,將來能像大哥的三個孩子樣,都考上中專、大學,那就熬出頭了。”
上午,沈幽蘭找到三哥,請他幫着找齊了木瓦工,第二天去街上爲她拉開店面。一切辦理妥當,就又回到老屋,開始收撿那些即將要搬走的傢俱。
樹是山的皮,人是屋的膽。山不長樹就醜陋,屋沒人住就冷清。短短几個月,家裡就塵封起來。開門那陣子,屋裡的老鼠就像過隊伍樣,成羣地在屋裡逃竄;拉開帳門,好端端的蚊帳,被老鼠咬得大洞小眼;掀開被單,被單裡竟有一窩紅猩猩沒睜眼的老鼠兒!
攙扶到門前坐着的婆婆,見幽蘭忙着捆紮東西,就知道她開店的事已經落實,近日就要搬到孤峰街上去居住,淚水就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蘭子,三個媳婦中,你是最細心的一個。你要走了,媽也老了,趁你今天在家,我也要把我們於家的事對你說說。要不,我死後,於家上代的事就沒人知道了。”
“媽,你老人家說吧,我聽着呢。”沈幽蘭將要搬走的東西一一理順、捆紮,一邊聽着婆婆的叨絮。
“蘭子,你知道我們於家祖墳上那塊無爪龍碑嗎?”
“知道。年年清明上墳,你不都是帶我們看了嗎?”沈幽蘭手上在忙着,心裡就想着婆婆說的那塊無爪龍碑。那龍碑是曾祖母的,高有兩米,分內外兩層。外層雕的是童男童女,龍鳳戲珠;裡層刻的是於家的簡譜和變遷史。一百多年前,就將於頫這一代的男丁預刻上去了,共是十二人,而現實也正如碑上預計的毫釐不爽,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於頫是最後一個,只是那碑上是“於福”,而不是“於頫”。
幽蘭已將竈上炊具裝了滿滿一編織袋,正急着找繩索扎口,婆婆見地下有麻繩.就用手中柺棍挑了挑,遞給了兒媳,說:“蘭子,龍都是五爪的,爲什麼你太太碑上的龍卻連一個爪也沒有呢?你聽說過嗎?”
沈幽蘭搖了搖頭,說:“媽,我還真沒聽說過哩。”兩手仍在不停地收撿、捆紮着細軟的傢俱,什麼篾簟、蚊帳、棉絮之類。
“我們真正的老家遠呢!”婆婆說,“那時在長毛跑反時,這江南沿鋪路一帶的老百姓都被殺光了,我們湖北老家生活苦,你太太就帶着四個兒子——你們該喊老爹了,一擔籮筐挑着下了江南。那時,江南人少荒地多,朝廷就讓這些外來人呼山爲界,插草爲記。我們於家就有了上百畝的山場田地,你太太雖是婦道人家,但她能吃苦,整天領着你四個老爹,開荒種地,日子一天天富起來,等到你太太去世的時候,我們於家已是周圍十幾裡的大戶地主了……”
沈幽蘭手上忙碌着,嘴裡就不斷地“是嗎”、“噢”地應着。
婆婆知道她在聽,就越發說得起勁:“可就在我們於家富起來以後,——當然,你太太已經不在人世了,湖北老家那邊經常來人了,一來就是十幾,幾十,天天在我們家吃呀住的。時間長了,你的幾個老爹就產生懷疑,暗地一查訪,原來這些老家來客都是假的,都是外面人見我們於家富有,都來敲竹槓了!有一次,湖北老家真的來人了,你的幾個老爹誤以爲又是來敲竹槓的,不僅不接待,還把他們趕走了。從此,我們於家就同湖北老家斷了來往……”
沈幽蘭開始將捆紮好的行李、傢俱搬到堂前分類堆好,以備搬時方便。
婆婆繼續說着:“後來,我們於家窮了。窮就窮在這塊龍碑上。那時的女人不像你們現在大手大腳的,都是像我這樣三寸小腳。你想,一個三寸小腳的老太太帶着四個兒子創出一番家業,容易嗎?老太太死後,你的四個老爹爲感激老太太的辛勞,就在她的墳前立了一塊五爪龍碑,就在這塊五爪龍碑剛剛做好的時候,敲竹槓的人就來了,說:龍屬王爺家的,你們於家從來就沒出過王爺,怎能立五爪龍碑呢?’就整得你四個老爹又是吃官司,又是賠錢,將龍的五爪鏨去一爪。龍碑剛剛立起,敲竹槓的又來了,說:‘四爪爲蟒,蟒爲候爺,你於家也沒出過候爺,怎能立蟒碑呢?’就又告得你幾個老爹吃官司、賠錢……就這樣,在你老太太手上置起來的山場田地,漸漸被打官司、賠錢給賣光了。直到把你太太碑上那龍的五爪全部鏨完,我們於家就一貧如洗,纔算了事,這方圓才太平下來!……蘭子啊,”說到這裡,婆婆長長嘆了口氣,又說,“錢這個東西是又好又不好呀!沒有錢,別人看不起;錢多了,又不安生……”。,
沈幽蘭不知婆婆後面幾句話的意思,就有些懵然。聯想到自己要開店的事,就想:是不是婆婆在用那古老的感悟在提醒她,讓她記取祖上的教訓,不要在金錢上……
“媽,現在哪能像老太太她們那個時代,那麼歡喜買田置地呀?”沈幽蘭笑着說。
“說不定呢。你馬上不是開店了?風水輪流轉,說不定老太太那時的風光又要在你的手上重現了呢!”婆婆說得很認真,也很自信,但並沒有多少笑容。
“媽,我開店純是爲了生活,是‘小蟹打小洞’,怎麼能像老太太那樣富起來呢?”
“三十年河東變河西,難說呢!難說呢!”
等家裡的雜物都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太陽早已偏西,西山的陰腳已伸過了山衝,正朝於家坳這半爿山坡一步一步逼近。沈幽蘭知道,搬家的那天,幫忙的人一定很多,人多手雜,一定很忙亂。她想趁這天有些時間,再到老屋外看一看,還有哪些留下的東西該向大哥他們做些交待。該給他們的就當面給他們,該請他們照應的就請他們照應;那分得的三畝“責任田”也該讓大哥幫着處理一下,是轉讓給別人,還是留作自己種,全由大哥去作主……
幾個月不見,門前的荒草長起來了。要是往日,她會立即彎腰將那些荒草拔去,就是拔不動的,也要找來鏵鍬給鏟個乾淨……今天,她覺得已沒有這個必要了。老人說過,莊稼人同草爭鬥了一輩子,但人死後,還是要讓草給嚴嚴的壓在身上——人只能一時戰勝草木,卻無法永遠戰勝草木。沈幽蘭知道,只要搬走了,要不了一年半載,這老屋就會更冷清更荒涼的。草挪死,人挪活,爲了這個家,爲了自己的身體,爲了生活,就不能不拋棄這間老屋。門前坡地上,還有大哥二哥房前屋後那些空閒地上,都長着一棵棵茂盛的李樹。那李樹結出的果子不像外地賣的那種表面上看起來又大又紅又好看,但吃起來卻是又苦又澀皮又厚的大麥李;這叫小麥李,書上叫它“珍珠李”,果子只有玻璃彈子大小,成熟時,黃裡透紅,紅裡透亮,脆中含甜,甜裡溢香!老人說,懷孕的女人吃了它,生出的孩子就會長得白白胖胖,像麪糰捏就一樣可愛!沈幽蘭懷丹丹時,婆婆是整瓢整瓢地摘給她吃,但丹丹生下來並不是白白胖胖。那不能怪小李子沒起作用,只怪家裡生活太苦,缺少營養,纔將丹丹像鐵罐裡養烏龜——越養越縮!這種李子只有孤坑有,別處沒有,別處的土壤不行,就是把它移去栽了,也不結果子!這樹的來路很遠,也是老太太從湖北帶來的。李子是農曆五月成熟。“成熟時,我是要回來採摘的。”沈幽蘭像告別老朋友樣,輕輕撫摸着李樹的枝葉;這時,她發現李樹枝上垂吊着一個像子彈殼大小的蟲子的卵巢,她伸手將它摘下,用腳踏上去,就見冒出一長溜白漿。“這是要對大哥講的,每到治蟲季節,一定得給這些李樹灑些石灰水,不然蟲子會將樹幹蛀斷的。”
老屋南頭那棵金剛慄樹,算起來快有三十年了,長得枝繁葉茂,如傘如蓋。這是孤坑最顯眼的一棵大樹,站在孤坑的任何一個方位,都能看到它那高大的身影。樹下光溜,沒有一根雜草。當年的於頫就是在這棵樹下看書、背字典;大哥的三個孩子也是在這棵樹下看書、做作業,考上大學……這兩年,大哥在南邊栽上了毛竹,那毛竹發展很快,大有在幾年內吃掉這棵慄樹的危險!“這也是要跟大哥說的,我走了,不能讓那些毛竹把這棵慄樹穿死掉。”
西山的陰腳伸過來了。山陰把孤坑從橫空斜切成兩半,一半陰晦,一半輝煌。於家坳還是在輝煌中,沈幽蘭的老屋也是在輝煌中,連那土牆也是金壁輝煌!
時間不早了,沈幽蘭該辦的事情已經辦完,她要帶着丹丹重新趕回孤峰鋪去。就在這時,一隻黃鼠狼倏地躥過,鑽進了沈幽蘭那間緊鎖的老屋。
“老屋就要成爲它們的天下了!”沈幽蘭想着,心裡掠過一絲悲涼。
“蘭子,你放心,你們走了,這老屋我會幫你看住的。”婆婆已看出幽蘭的悲涼,自己更是老淚縱橫,就要用柺杖撐着站起。
沈幽蘭急忙走到門前,扶住婆婆,說:“媽,我搬走後,很快就會把您接到街上去住的,這老屋怎麼會要您老看呢!”就又掏出手帕擦着婆婆的眼淚。
“蘭子,你就不要這樣想了,媽今年已經七十七歲的人了,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我已知道我的身體不行,說不定哪一天晚上,腳一伸,眼一閉,就走了,就不會再給你們添惹麻煩了!”
“媽,怎麼說這話呢?……”
婆媳倆在淚水漣漣中分別了。
誰知這一分別,真的就成了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