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峰中學原是一座舊廟宇。五十年代初期,孤峰鋪想建一所公辦小學,那時剛剛解放,地方政府不可能一時拿出很多錢來建學校,就將石拱橋北面的關帝廟譭棄,就用廟宇的材料在原址上建起了一橫一縱兩棟分磚小瓦教室。七十年代初,周校長他們那一批“接受再教育”的城市老師突然下遷來辦中學,爲着應急,就雀佔鳩巢,突擊在醫院(當時醫院也是一座祠堂)對面石板路東,用土基稻草蓋了一排教室,將小學擠到那裡,原來的小學就做了中學。七十年代中後期,教育有了發展,孤峰中學的教室又奇缺,公社就再拆幾裡外的一座牛王廟,在那橫向教室的後山坡上再建一排教室和教室北面的一些輔助用房。初中六個班級放在下面一排,四個高中班級放在上面一排。上面一排最北端那個教室就是高二文科班。
也不知從哪一位教育家開始,說學生要學好數學,至關重要的就是要讓他們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而這頭腦最清醒的時間就是上午!所以,中學的數學課一律是安排在每天上午。
孤峰中學高二文科班的數學課都排在上午第二節。這天,各班“起立”、“坐下”的聲音停止很長一段時間後,應立釗老師才一手掐着兩支粉筆,一手用兩個指頭拈着一本代數書的書角,悠您蕩蕩吊兒郎當沿着初中教室後的那個石級向高二文科班走來。
文科班的教室內外正亂作一團。那些自從分到文科班壓根就沒帶過數學書的學生,見老師已到教室前的臺階了,就紛紛跑到隔壁理科班借課本,教室門前來往跑動的學生就如古裝戲中跑龍套一般,叮叮咚咚呀呀怪叫;上數學當然要發數學作業本,但這些作業本不是在課前就已發下,而是等老師進了課堂,課代表纔想起,就將一摞摞本子放到組長面前,組長也懶,不是一本本送到學生座位,也不是從前往後或是從後往前一個個傳遞,而是組長站在座位上遠遠向學生桌位拋擲,有惡作劇的,就中途接住,故意你拋過去,他拋過來……一時間,教室上空就變得紙蝶飛舞,嘩嘩如秋風吹落葉!應立釗老師足足在講臺上站了五分鐘,見教室裡仍是混亂一片,先是不吭聲,也不氣惱,只待學生不知是玩足了癮,還是覺得實在不過意而漸漸停止下來,他才極其平靜地問了句:“玩夠了?”
課堂裡齊聲回答道:“沒有!還想玩!”
“好,那就再玩吧!”應立釗老師說着,只是嘴角歪斜,臉上並沒有絲毫不滿的表情。
相反,這時,課堂上卻鴉雀無聲了。
應老師用那仍無表情的眼光掃視了一下全班,嘴角略微抽動了一下,說:“唏,都不玩了?”就又開始唾星四濺,“那、那我就給你們講個故事……”
學生本就不願聽那些“XY”的東西,聽說老師要講故事,精神來了,就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昨天啦——”應老師用說書的腔調開着頭,“我在街上看見了一件稀奇的事。你們猜猜,應該是什麼稀奇事?”他故意賣着關子。
學生齊聲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應老師反問了一句,也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歪着嘴說:“我昨天正在街心上走,忽然看見一頭老水牛跟一頭老婆豬幹架,老水牛用兩隻角去剜老婆豬的頭,老婆豬就用長瓢嘴去拱老水牛的屁股……打得真是勢均力敵,難解難分!最後——你們說,哪個贏了?”
這個已不知聽說過多少遍的老掉牙故事,學生當然明白,就比剛纔回答得更加響亮,而且是每個字都拖出長長的音調回答道:“老——婆——豬——贏了——”
應立釗仍不露聲色,就偏着頭也拖着長音問道:“爲——什——麼——?”
學生明知老師是在辱罵他們,但罵久了,也就習以爲常了,這次回答得更加整齊,更加響亮:“因爲老婆豬皮——厚——!”
課堂上又是一片哄亂。
應立釗老師卻再也平靜不下去了,他的臉色立即就如剛煮過的豬血一樣,紫得十分難看,嘴角更是在不停頓地忽左忽右忽右忽左兩邊翕動……
就在這時,兩個剃光頭的男生一面悠晃着書包一面從外面勾肩搭背旁若無人地走進教室,連個“報告”也不喊。
正在火氣頭上的應立釗老師找到了發泄的對象。“給我站住!”當兩個光頭學生走到講臺前正要上自己的座位時,他突然當頭棒喝。
兩個光頭學生就側過臉來,幾乎同時乜斜着眼睛,故作一副傻愣相,定定地看着這位老師。應立釗更是火上加油,就一步跨下講臺,伸手拉住那個滿臉青春豆身高在一米八0以上的光頭男生的衣袖,就勢一拽,厲聲吼道:“給我站到講臺上來!”
這一突然動作,讓那個滿臉青春豆疙瘩叫陳少彪的男生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只得趁勢上了講臺。
“給我站好!”
陳少彪就又乜斜着眼睛,看着這位老師,怪腔怪調地說:“老師,什麼樣才叫‘站好’呀?”
講臺下那個白淨臉皮叫鄭海東的學生就抻一下陳少彪的衣褊,陰陽怪氣地說:“笨蛋!連‘站好’都不懂。難道這也要老師教你?”
學生就鬨堂大笑。
應立釗老師已氣到歇斯底里大發作的地步,就猛地在講桌上摜一下教本,吼道: “凡是傻笑的學生統統給我站到黑板上來!你!你!你!……”就用手一一指點。
學生已習慣了,覺得在他的面前站黑板只是玩兒玩兒小菜一碟的常事,也不覺難堪,就“轟”的全跑上講臺,一個個盯着老師問:“老師,老師,我站哪裡呀?我站哪裡呀?”
應老師就知道這是學生在故意蔑視他,更是氣得沒了辦法,就又嚷:“班長!班長!班長呢?聽見沒有,去把你們班主任叫來!這、這、這這這、這課還能上嗎?!”
班長明光華撓撓大大的腦袋,只得嗵嗵嗵跑去叫班主任,—會就轉來,說:“班主任說馬上就來。”
於頫並沒有立馬去班上。直到中午散學,他才把陳少彪、鄭海東以及幾個在課堂上鬧得特別厲害的學生,一起喊到自己房間,足足談了一個多小時。結束時,他知道中學食堂開飯時間已過,就對陳少彪說:“現在食堂已買不到飯菜了,你領個頭,找一下範師傅,叫食堂賣點鍋巴給你們。她要是不賣,就說是我叫你們來的,說是我有事耽誤了你們。開水和菜,就到我家來搞。聽到沒有?”
於頫還是同他早年當民辦教師時那樣,對學生該嚴肅時就嚴肅,該寬容時就寬容。這些學生都明白。儘管這一屆在高一時,由於幾位老師爲婚姻問題鬧情緒,造成班級混亂,但這些與於老師是沒有多大責任的;現在分了班,於老師接下“文科班”班主任這副擔子,也是不容易,學生都能理解他的苦衷。現在聽於老師這樣說,陳少彪就連連點頭,幾個學生也跟着一窩蜂似的跑向食堂那頭……
一家人兩大一小,再說,沈幽蘭又是省儉慣了的,家裡每餐能有多少菜?等幾個學生捧着一碗碗幹鍋巴轉來的時候,沈幽蘭已準備好開水,已爲學生每人拆開了一包店裡賣的榨菜。
“吃呀。還愣着幹什麼?這也是班主任交給你們的任務!”見學生看着榨菜有些猶豫,沈幽蘭催促着。
“怎麼啦?又跟老師鬧矛盾了?”沈幽蘭把學生安排在堂前吃飯,自己在店裡做生意,生意閒暇下來,就和學生聊着。“書真是要好好念呀!我家那地方,有一個叫小駝子的會計,人長得兩頭縮到一起,純像只刺蝟,還沒有你們的腿杆高,可是全村大小人都怕他。爲什麼?就是因爲他識字,其他人不識字,不敢得罪他;得罪了,他就給你上‘花帳’,叫你沒飯吃……我們農村是多麼缺少有文化的人啊,你們真得好好唸書呢!”
高中的學生,當然不會被沈幽蘭這極其簡單的道理所感動,但他們知道師孃說的很真誠;真誠的話使他們感到溫暖、信服、敬佩。
“師孃,我們也知道讀書有好處,但就是讀不進去。一聽老師講課就頭痛!師孃,我還要倒些開水。噢?”陳少彪大概是真渴了,將泡鍋巴的一碗開水喝完,又從廚房裡倒來一碗,“我們這些學生學習基礎本來就不好,在高一又荒蕪了半年,這次又分個‘文科班’……”
正說着,就見人縫中鑽出一個小個頭學生,搶過陳少彪的話,說:“那叫什麼‘文科班’?不就是個‘甩班’嗎!”這個學生生得既矮又瘦,兩隻小眼睛看人的溜溜轉動。他叫桂小寶。
“這一分班,全校的同學都譏笑我們,老師也看不起我們……師孃,您跟於老師說說,還不如干脆把我們趕回家好了,何必在這裡活受罪哩!”陳少彪說着,臉上的青春豆就顯得更紅更突出。
“就是!我們跑了,學校又把找回來,找回來又不管,這不純是整治我們嘛!”桂小寶又插了一句。小眼珠就不停地轉動。
“聽說你們文科班的老師決心大得很呢。他們都有信心把你們這班學生培養成一批有用的人才!”沈幽蘭不知如何勸解這些學生,只得從廚房拿出暖水瓶,爲學生倒着開水,一邊把那天晚上文科班老師表決心的事告訴了他們。
“其它老師都很好,就是數學老師不行,他不僅看不起我們文科班的學生,每次上課都是在課堂上臭我們。我們雖然唸書不行,但人格還在那裡,天天罵我們,誰受得了哇?”鄭海東說。
其它同學一碗鍋巴都吃完了,就鄭海東一人還在邊說邊吃。
陳少彪就用手在鄭海東碗裡抓一塊鍋巴,連連塞向鄭海東嘴裡,說:“快堵住吧!還人格!人格!”
桂小寶也接上一句:“就是啊!長得人頭就像狗卵樣,還要什麼人格!”
“……”
“這應老師是怎麼啦?文科班好多學生都對他有意見呢!”當天晚上,沈幽蘭坐在牀沿上整理木盒裡的貨款時,把學生白天說的話對於頫說了。
於頫伏在桌旁一邊批改作業一邊說:“這是他的老毛病了。總覺得自己是大學生,在數學上有一手,他常說他在讀高中時,老師就誇他數學天賦好,是高斯一撇!”
“什麼是‘高斯一撇’呀?”沈幽蘭不懂。
於頫解釋說:“高斯是德國一位偉大數學家,‘一撇’、‘二撇’是數學上的符號,‘高斯一撇’就是第二個高斯的意思。”一組作業本批改完了,於頫將整理整齊放到一旁,繼續批改下一組,一邊說,“實事求是地說,應老師在數學方面應該算是個小天才,他解難題、口算、速算的能力的確快得驚人,比方你隨便報幾位數相乘或是相除,他都能隨口答出,就如我們背加法表那樣簡單!但他正因爲有了這些特長,就總覺得自己是大材小用,懷才不遇。這次把他分到文科班教數學,更是感到學校沒有重用他,是明珠暗投!他已多次在班上發牢騷了。”
“你文科班總共不就五六個教師嗎?有這一科拖後腿,明年能考走大學生嗎?”沈幽蘭着急起來。她又想到老姐姐的囑託。
“他這個人傲慢得很,又能說會道,老校長、教務主任已找他談過多次,都沒有效果。我考慮過了,他上次在課堂發火,叫我去,我不是沒去嗎?等適當的時候,我再找他談談。同事之間,說不定有話還好說些呢。”
這一夜,沈幽蘭夫婦倆心情都有些沉重,談了一陣,收撿好手邊事情,就悄無聲息地上牀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