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這天上午,送走一個上門諮詢的客人,也差不多十二點了。我和藍玉坐在外間聊天。兩個人雖常在一起,卻少有好好聊幾句的機會。

“我感覺你這段時間有點兒憔悴,對嗎?”藍玉關切地問。

“你的感覺挺準,這段時間情緒是比較低落。”我苦笑。

“遇到什麼事了?能告訴我嗎?”

“哦,沒什麼大不了的。”

“感情上的事?”

“不不,我是個粗線條,遇到‘感情’的機會比較少。”我搪塞着。

藍玉垂下眼瞼,輕皺着眉頭,把玩着一隻紅色鉛筆。她是個聰慧的人,但此刻,我不明白她具體在想些什麼。等她再擡起頭時,我看見,她的眉頭已經舒展了。

“前段時間,我哥找了個好女朋友,改邪歸正了,很賣力幫着她做小生意,也不在家裡吃住了。”她說,“我父母都很善良,你總是一個人湊和着吃不好,要不,你在我家開晚飯吧。反正你有車,我們又順路,也方便。”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能麻煩兩位老人。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挺自在的。”我一直不喜歡和人多打世俗的交道。

藍玉有些窘,但沒再堅持。她是有誠意的,可能是下了好久的決心才說出來,遭到拒絕當然不好受。

“你年齡也不小了,該找個男朋友了。”我找話安慰她。

“不找了!”她突然顯得很不理智。

“什麼意思?”

“我找過兩個男人,像是受了兩輩子的苦。一個差一點兒把我害死,另一個被我的苦命剋死了。男人對我來說,已經沒意義了!”

“那你的意思是……這輩子一個人過了?”我相當驚訝。

她搖了搖頭,茫然地望着窗外,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小滿突然出現在門口。我被她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我趕緊起身,迎了上去。她這是第一次來諮詢所找我,我斷定她是來者不善。她是個火爆脾氣,萬一發作,暴露了我的身份,後果將不堪設想。

但並沒有這種跡象。她臉色灰白,目光呆滯,好像連發作的力氣也沒有了。我看了她好不會兒,才明白過來,她今天的衣服穿得太彆扭。大熱天的,卻穿着鐵皮似的牛仔褲和一件黑色長袖上衣,連袖口的鈕釦都扣得緊緊的。

藍玉以爲是來了諮詢的客人,趕忙倒了杯冰水,遞上來,請小滿坐下說話。

小滿木然地看了藍玉一眼,沒有接杯子。

“我的一個朋友,”我趕緊向藍玉解釋道,“吃飯時間到了,要不,一起去‘課餘時間’吃?”

藍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說她要一個人去食堂吃。

中午的“課餘時間”,客人寥寥無幾。我和小滿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點了兩份套餐。

等套餐上來的時間裡,兩個人一直沉默着,誰也不知道該先說什麼。我點上一支菸,她奪了過去,含住吸了一口,被嗆得咳嗽起來。我趕緊把煙奪過來,按滅在菸灰缸裡。她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轉臉望向窗外,兩隻手機械地擺弄着書包上墜着的絨線鼠。

正在播放的歌曲是《加州旅館》。

這首歌總能迅速軟化我,無論在何時何地。我想起上次在小滿家發生的事情,對她的歉疚和憐憫漸漸爬遍了全身。驀地,我明白她爲什麼穿得這麼嚴實了。

“你爸對你下狠手了?”

“用皮帶抽的,傷還沒好……”

“叫我看看,傷得很重吧!”

“在這裡怎麼看?”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上次我太沖動了,真不該拿着錄像帶找到你家!”我說,“你恨我嗎?”

“恨!”

“你懲罰我吧,我不會有怨言。”

“怎麼罰?”

“怎麼都行……用皮帶抽吧。”

“……我恨我自己不能恨你一輩子!不能恨得殺了你!”

我以爲她會哭,但沒有。她的眼睛異常乾澀,眼淚好像早就流乾了。

飯菜上來了,她拿起筷子,往嘴裡劃了一口飯,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去。終於,她放下了筷子,開始慢慢啜飲木瓜汁。她曾對我說過,她是個運動型的人,消耗得快,一頓不吃都不行。她還說,如果有一天她吃不下飯了,問題就嚴重了。

看來問題已經非常嚴重了。

“多吃點吧,你看起來很不好。”我拿起湯匙,舀了飯,往她嘴裡送。

“你不怕別人看見了……”她說着,就哽咽起來。

我頹喪地放下湯匙,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