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信呆住了不出聲,康君利卻又已湊了過來,將聲音壓得極低道:“我們就近投奔了朱全忠,他必然歡迎,四哥你看如何?”
李存信本來,已經以爲自己難以宣心頭之恨了;可是康君利這句話一出口,他心中狂喜,想起朱溫對自己熱烈的招待,心知在兵荒馬亂之際,自己和康君利兩員大將,若是投奔朱溫,朱溫必然大表歡迎!
他用力在康君利的肩頭上一拍,道:“真是好主意,強似在這裡受鳥氣多了!”
康君利給李存信在肩頭上一拍,身子一個蹌踉,幾乎跌了一交。他忙道:“我們主意既定,那就可以下手將牧羊兒殺了!”
李存信皺着眉道:“他力大無窮,身法矯健,我們兩人,卻制不住他。”
康君利笑道:“父王因爲死了十一哥,從昨日直醉到今朝,我們去假傳父王旨……”
康君利纔講到這裡,李存信已大搖其頭道:“他又不是傻子,怎肯聽我們的話?”
康君利胸有成竹,道:“父王醉起來,你是知道的,天塌下來,也撼不醒他,我們去帳中偷了他的佩劍,牧羊兒必然不疑有他,只消將他引到帳中,還不是由我們擺佈了?”
李存信沉聲道:“是!我們且等夜來行事,妥當得多,來,你我兄弟,多喝幾杯!”
康君利雙手亂搖,道:“不可,我們夜來要辦那樣的大事,怎還可以貪杯?”
李存信本來一面說,一面已然舉起了杯來,他們兩人互望着,由於他們的心中,都蘊藏着那樣重大的陰謀,有諸內而形諸外,他們的面目,也變得極其陰森。
一項加此巨大的陰謀,就在這座營帳中議定了,除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之外,沒有人知道。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狼狽逃出汴梁城,黑鴉軍之中,籠罩着一種異樣的沉鬱氣氛,幾乎沒有一個士兵,是在面上掛着笑容的。
汴粱城的城門緊閉,城頭上的守軍加強。黑鴉軍個個磨拳擦掌,只等一聲令下,便搶先攻城,自城中揪出朱全忠來,替十一太保報仇。
但是李克用卻並沒有下令攻汴梁,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李克用不攻汴梁,全然是爲了他對大唐的一片丹心,他是個何等性烈之人,如今,能夠忍受着那樣的痛苦,而不發兵攻打汴梁,由此可知,他對大唐的忠心,實在是可表天日的了。
夜色又籠罩大地,晉王醉了,營地中人人皆知,是以每個人的腳步聲,也像是輕了許多。
兩匹馬馳到了大營之前,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翻身下馬,直趨營中,守營的將土,見是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自然不問。
雖然在黑暗中,但是他們兩人,卻也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視着他們一樣,在營火的照耀下,他們兩人的面色,都顯得異樣的蒼白。
他們一直來到了李克用的帳外,帳外有幾個親兵守着,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站定,康君利勉力鎮定心神道:“大王怎麼了?”
一個親兵道:“大王自昨晚至今,醒了叄次,每次醒了,便叫要酒。”
李存信道:“待我去瞧瞧!”
衆親兵互望了一眼,李存信已大聲道:“父王,我和十二弟巡視回來,有些動靜要報知父王!”
他一面叫,一面和康君利兩人,已然掀帳走了進去,衆親兵自然沒有阻攔。
才一進帳,便聞得酒氣沖天,帳中只燃了一個火把,是以十分陰暗,李克用不但醉了,而且,他整個人,都像是浸在酒中一樣!
他抱住一大皮袋酒,鼾聲如雷,皮袋中的酒,隨着他身子的晃動,不斷在溢出來流了他一身,康君利走進帳來之後,一不小心,碰跌了一柄大刀,“嗆”地一聲,李克用鼾聲立止,竟搖晃着站了起來之後,大叫道:“拿酒來!”
康君利忙道:“父王,酒在你杯中!”
李克用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身子一側,又倒了下去,就着皮袋嘴,大口喝着酒,酒倒有一大半,順着他的口角,淋了下來。
李存信和康君利看到了這等情形,都是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下手纔好。
康君利向前走了兩步,李克用突然又叫了起來。只聽得李克用叫道:“敬思,你血戰而死,存信康君利兩人無用,傳令斬首!”
李存信和廣君利兩人,一聽得李克用那樣叫法,剎那之間,不禁汗流浹背,僵住了一動也不能動。需知軍中無戲言,李克用雖然叫嚷的是醉語,但是他的話,若叫他人聽到了,一樣便是軍令!
幸而李克用醉得太甚,講話也含糊不清,軍帳之外,別無他人聽到,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呆立了半晌,各自抹去了額上大顆的汗珠,吁了一口氣,李克用那時,早已倒在氈上,鼾聲如雷了。
李存信躡手躡足,向前走出了幾步,來到了李克用的身邊,李克用恰好一翻身,腰際那佩劍,“當”地一聲,撞在長案的案腳上。
李存信又吃了一驚,一時之間,不敢下手。康君利在一旁,心頭怦怦亂跳。
康君利道:“四哥,快些,叫人發覺,便大是不妙!”
李存信咬牙切齒,一橫心,雙手一拉,“拍”地一聲,便將劍帶拉斷,將李克用所佩的那柄寶劍,握在手中,他連忙後退了幾步,掀起自已的戰袍,將李克用的長劍,藏在戰袍之中。
這時候,他由於神情緊張到了極點,面色蒼白,冷汗直淋,康君利捧起酒袋來,自己喝了兩口,又將酒裝遞給了李存信,也喝了幾口。
熱辣辣的酒入了肚,兩人的神情,都和緩了許多,掀開營帳,便向外走去。
營帳之外的親兵,看到他們兩人出來,問道:“大王怎麼了?”
李存信一言不發,只是向前疾行,還是康君利,敷衍了一句,道:“大王正在沉睡!”他一面說着,一面也急急向前走去。
軍營的親兵,雖然看出他們兩人的神態有異,但是他們兩人一個是四太保,一個是十二太保,自然沒有截住他們來查問之理。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上了馬,策疾馳,轉眼之間,馳出了兩叄裡,兩人才大大鬆了一口氣,李存信道:“我們現在如何?”
康君利道:“到牧羊兒營中去,且說父王有令,着我們兩人拿他查問!”
李存信皺着眉,道:“他又未曾做甚麼錯事,父王如何要拿他查問?”
康君利眠珠轉動雙眉一揚,道:“你可還記得,父王到汴梁赴宴之際,曾着他守住軍營重地,不可擅離,但是他卻帶了一千精兵,到汴梁城去?”
李存信道:“自然記得,可是若不是他帶兵前去,父王就死在汴梁城中了,如何還會怪他?”
康君利笑道:“四哥,你就是直心眼,這是我們清醒的人的想法。父王現在,醉得胡里胡塗,我們就說父王醉中下令,勸牧羊兒,就在我們營中避一兩日,等父王酒醒了再去分辨,他定然不疑有他,那時便由得我們擺佈了!”
他們兩人,拔轉馬頭,暫不回自已的營地,逕向李存孝的軍營馳去,轉眼之間,已見營火點點,軍容整齊,李克用麾下,十叄位太保,治軍各有所能,像李存信、康君利兩人,也全是能征慣戰,治軍極嚴的健將,但是看到了李存孝營中的軍營之盛,他們也不禁自嘆弗如!
他們策馬馳過了許多營帳,直到來到了主帳之外,才翻身下馬。
只見四名偏將,迎了上來,一起行禮道:“末將參見四太保,十二太保。”
李存信疾聲道:“十叄太保在麼?”
一位將官道:“適才巡軍歸來,正在帳中。”
李存信、康君利兩人,立時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四名偏將,也不敢阻攔,兩人一進了營地,便叫道:“十叄弟!十叄弟!”只見李存孝自主帳中走了出來,他看到了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也不禁一呆,忙叫道:“四哥,十二哥,你們如何來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也不說話,直趨向前,來到了李存孝的身邊,一人挽住了李存孝的一條手臂,康君利道:“十叄弟,有一件事,極其嚴重,且進帳說話。”
李存孝也不知他們弄的甚麼玄虛,但見兩人面色沉重,是以只好跟着兩人,走進帳中。
一進了帳,李存信一言不發,將李克用的佩劍,向案上一放道:“十叄弟,認識這柄劍麼?”
李存孝拿起劍,“錚”地一聲,纔將劍拔出一半來,他面色已變了一變,立時又將劍還入鞘中,道:“這是父王的佩劍!”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互望了一眼,並不出聲,李存孝忙問道:“你們帶着父王的佩劍,前來找我,究竟是爲了甚麼?”
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都現出爲難的神色來,又故意支吾不語,李存孝連連催問,康君利才長嘆了一聲,道:“十叄弟,父王怪你不遵守將令,擅離軍營重地,十分震怒,命我們前來拿問,以佩劍爲信,這太令我們二人,爲難得很!”
李存孝聽了,不禁呆了半晌,才苦笑道:“父王一定是醉了!”
李存信道:“是的,他醉得極甚,醉中迷糊,只是怪你擅離軍營重地,卻未曾想到,上源驛火起,你實是不能不點軍去救!”
康君利忙道:“自然是,我們也向父王這等分說過,可是結果還不是捱了一頓打,依我看來,十叄弟先到四哥的營中,暫避一避,等一兩日,父王酒醒了,自然無事,也就好分說了!”
李存孝坦然笑道:“我問心無愧,何必躲避?”
李存信聽得李存孝不肯去,不禁一呆,忙向康君利使了一個眼色,康君利忙道:“十叄弟,話可不是那麼說,我們是兄弟,可以商量,父王若是命別人前來時,你難道抗命不成?”
李存孝聽得康君利那樣說,心中也不禁一凜,出不了聲,李存信趁機又道:“父王正在怒火上頭,擅違軍令,又是殺頭的大罪,如何分說?”
李存孝嘆了一聲道:“好,那我就到四哥的營中,暫且去躲一躲。”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互望了一眼,心中大喜,康君利道:“是啊,父王對你最寵幸,過上一兩天,等他酒醒了,自然也沒有事了!”
李存孝雙眉緊蹙,暗歎了一聲道:“但願如此,那就好了!”
李存信忙道:“請跟我們一起去!”
李存孝點着頭,叄人一起出了營帳,叱喝着親兵,牽過馬來,叄人並轡,直馳了出去。李存信的營地,就在十里遠近處,不消一個時辰,便已馳到,李存信將李存孝引進了帳裡款待,康君利卻走了出去。
李存孝因爲父王責怪,心頭鬱悶,也沒有問康君利去了何處,只是自顧自喝酒,倒是李存信,唯恐李存孝看出了破綻,只是陪着他說話。
康君利出去了約有半個時辰,便折了回來,道:“十叄弟,事情又麻煩了!”
李存孝挪杯而起,道:“又怎麼了?我至多現在就去見父王,有罪領罪,也就是了!”
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嚇了一大跳,康君利忙道:“十叄弟不必如此,我只是聽說,父王己知你在四哥的軍營之中,正着大哥、二哥前來捉你!”
李存孝呆了呆,道:“那豈不正好?”
康君利苦着臉,道:“十叄弟,你自然不打緊,就算父王酒酒未醒,衆兄弟還有不幫着你講話的麼?可是我和四哥,卻又擔着不是了!”
李存孝奇道:“什麼不是?”
康君利道:“你想,父王命我和四哥前來捉你,你在未見父王之前便是待罪之身,但我們卻將你請到了帳中,刻意款待,大哥、二哥來了見到這等情形回去和父王一說,必然又是數十軍棍!”
李存孝發着呆道:“那麼,依你之見如何?”
康君利佯裝着,長嘆了一聲,道:“大哥、二哥就快來到,我看不如暫且委屈你一下,到鄰近的營帳去,由我們綁在柱子上!”
李存孝雙眉陡地向上一揚,他還沒說話,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已是面上變色!
他們兩人心中懷着鬼胎,面上神色大變,雖是極力掩飾,李存孝自然也看到了。可是李存孝卻絕不知道他們兩人的心中,蘊藏着那麼歹毒的陰謀!
他一看到兩人的神色大變,還只當是兩人唯恐自己不答應,又令得他們在父王之前受責!
是以李存孝在雙眉一揚之後,嘆了一聲道:“也好,不必令你們兩人爲難!”
李存信和廣君利兩人,連望也不敢向李存孝望一眼,轉身便向外走去,李存孝跟在他們陵面,不幾步,便來到了另一個營帳之中。
只見那營帳中,空無一物,只有兩根柱子,柱上有着鐵環,李存孝皺着眉,康君利乾笑着,道:“十叄弟,委屈你了!”
李存孝雙手下垂道:“不要緊,你們綁吧!”
李存信抓起李存孝的一隻手,穿進了鐵環之中,再以熟牛筋,將李存孝的雙手,綁了起來,綁好之後,李存孝雙手張開,康君利則綁住了李存孝的兩足。
李存孝皺着眉道:“這般情形,倒像是五馬分一般了!”正說着,只聽得營帳中幾下馬嘶聲。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的面色,又自一孌,立時向後,退出了兩叄步,李存孝的心中,陡地起疑,道:“你們兩人,究竟幹什麼?”
李存孝大聲喝問,李存信的兩道濃眉,已然向上揚了起來,現出一副煞氣來,康君利卻面色煞白,一個轉身,向外便走。
李存孝的心中,更是大疑,厲聲喝道:“可是你們,假傳父王旨意?”
李存孝大聲一喝,只聽得已到了帳外的康君利,一聲大喝道:“加鞭!”
隨着康君利的那一下大喝聲,便是“刷刷”的馬鞭聲和健馬的急嘶聲,李存信陡地向後,退出了一步,厲聲道:“牧羊兒,你也風光夠了,今日你氣勢已盡了!”
隨着李存信獰厲之極的語聲,他身形一閃,也退出了營帳之外!
李存孝到了這時候,真正是心膽俱裂,他再也想不到自己弟兄,竟會對他做出那樣的事來,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下巨喝聲,手足一齊用力一掙!
那一掙,他是用盡了生平之力來掙扎的,可是綁住他手足的,乃是浸透了油的熟牛筋!李存孝的力道再大,又如何掙得斷?
這也是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早已計議好的,他們知道,他們縱使能騙得過李存孝於一時,但是到了最後關頭,李存孝一定會發覺的!
是以,他用熟牛筋來綁李存孝,而在他們下手綁的時候,李存孝又絕未起疑!
李存孝用力一掙,直掙得鐵環亂顫,可是絲毫也未曾掙脫,他又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再是一掙,這一次,他的大力,將兩根柱子,生生掙斷!
但是他仍然未能掙脫得了束縛!
而這時,在帳外的康君利和李存信兩人,鐵青着臉,正在大聲叱喝。
這時候,也們其實不必再大聲吆喝的了,因爲他們準備得十分妥當,五匹馬,套在那兩根柱子上,正在幾個親兵的鞭策下,用力向外扯着,而在柱子被李存孝掙斷之後,整個營帳,也已坍了下來,將李存孝的身子,完全罩住,李存孝正在受五馬分之刑!
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卻還是在不斷地大聲吆喝着,那是因爲他們兩人的心中,真正感到了害怕,非藉大聲吆喝來壯膽不可!
從察破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的陰謀起,李存孝一共叫了四聲,那四聲,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激憤,李存孝的叫喊聲,引得營中的兵將,一起圍了過來,滿面驚疑,竊竊私議。
覆蓋下來的營帳中,在四下淒厲、激憤的叫聲之後,便沒有了聲息,鮮血染紅了白色的帳篷頂,五匹健馬,仍然在向外用力扯着,康君利和李存信的面色,越來越青,可怕之極。
整個營地之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雖然四周聚滿了人,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李存信和康君利兩人,眼看鮮血自帳下流出來,他們不由自主地喘着氣,李存信像是瘋了一樣,轉過身來,厲聲喝道:“你們瞧什麼?”
李存信脾氣暴烈,經常他大聲一喝,他手下的將士,立時便低頭後退,可是這時候,卻有幾名老將,各自反倒踏前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