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溫厲聲喝道:“聖上所賜玉帶你敢妄動?”
李存孝笑道:“玉帶既是聖上所賜,你以之打賭,便是欺君罔上!你既然輸了還有什麼話好說,莫非我輸了也說腦袋是父母所生,不能給你麼?”
朱溫給李存孝抓住了玉帶,心中大急,也不禁口不擇言起來,大聲喝道:“說什麼父母所生,你本是無父母的野種!”
李存孝生擒了孟絕海,賭嬴了朱溫,心中十分得意,臉上一直掛着笑容,可是此際,朱溫的這句話一出口,他卻陡地臉色變了!
在剎那之間,他有天旋地轉的感覺!
他是無父無母的野種!
這樣的辱罵,他倒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也自小就不如自己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原來的名字安景思,是怎麼來的。
有一個時期,他堅信自已的母親,是一個石頭人,那還是也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人開他的玩笑,指着一座古墓前聳立的一個石頭女人對他說;“這就是你的母親,你該好好對待她!”
年幼的安景思信以爲真,每日拂拭着石頭人的積塵,有鳥兒飛過,停在石頭人上,他便大聲叱喝着,將鳥兒趕走,石頭人既然是他的母親,怎能容得鳥兒的欺侮,他曾在石頭人腳下,蜷着身子沉睡,他也曾抱住石頭人哭泣,心中思索着,爲什麼自己的母親會是石頭人,不會說話,不會對自己唱安眠曲。
後來他漸漸長大了,他才知道,石頭人是不會生孩子的,那是人家在騙他,可是當他一有空的時候,他還是在石頭人的身上靠着,怔怔地望着藍天白雲。
無父無母的野種,這七個字,每當李存孝聽到的時侯,就像是有七枚利針刺進了他的心口一樣,而在這時候,這種感覺更甚了!
所以,在剎那之間,也的臉色變得煞白,自他的雙眼之中,也射出一種近乎冷酷的神色來。
朱溫看到了李存孝那樣的神情,也不禁陡地一呆,就在此際,只聽得大太保李嗣源抗聲道:“朱大人何出此言,十叄弟父王在此,難道不見?”
朱溫也知自己失言,要知道李存孝被李克用收爲義子,他那句話,便等於連李克用也辱罵在內了,這時,他急於脫身,也不及解釋,只是“哼”地一聲,伸手便去推李存孝。
而李存孝也在這時,用力一扯,只聽得“拍”地一聲,已將朱溫腰際的玉帶,扯成了兩截,朱溫急忙伸手去奪時,也抓到了另外一截!
朱溫厲聲叫道:“反了!反了!”
朱溫一叫,衆太保也大聲呼喝着,涌了上來,朱溫見勢頭不對,立時向後退去,喝道:“我們走!”
衆兵將簇擁着朱溫,迅速離去,十一太保史敬思舉起拳頭,還待擊了下去,李克用究竟識得大體,已然大聲喝止,而朱溫已奔下城頭去了。
不久,只見牙將前來報道:“大王,朱大人帶本部兵馬,回汴梁府去了!”
李克用也不放在心上,拍着李存孝的肩頭道:“由得他去,少他一股兵馬,不見得便難以破賊!”
朱溫一走,各鎮節度使,就算明向着朱溫的,也沒有再得罪李克用之理,而與朱溫有隙的,更趁機大罵朱溫,將李克用捧得天上有,地下無。
李克用聽着那些阿諛的詞句,心中實在又有些發膩了!
火把高燃,窗外黑沉沉,遠處不時可以聽到軍鼓低沉的聲音,蓬蓬蓬地響着。
那種低沉的的皮鼓,使人聽了之後,心直往下沉,有着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是以,大堂中的人雖多,卻是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老大的火把,自柱上斜伸出來,正好在一張長桌上燃着,閃動的火把,映在長桌的一張地圖上,火光跳動着,以致地圖上的山巒河流,看來像是活的一樣。
圍在長桌旁的十幾個人,神色都極其嚴肅,李克用的一隻怪眼,睜得老大,在他的眼珠中,彷佛也有一個火把在燃燒着一樣。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着,從河中府起,一直移到了長安,才停了一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擡起頭來道:“照賊兵佈陣來看,長安穩如泰山,難以攻破!”
大太保李嗣源道:“賊兵本是烏合之衆,但是佔住了帝都長安,氣卻盛!”
李克用一高一低的兩道濃眉緊蹙着,眼中閃耀着一種十分沉鬱的光芒,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長安的附近,劃來劃去,一言不發。
在一旁的衆太保,也都屏氣靜息,沒有人出聲。他們經歷這樣的場面,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叄太保,勇如猛虎,但是李克用用兵如神,決策精確,卻是他們沙陀大軍戰無不克的主要原因!
他們都知道,一次戰爭的勝利,是在兩陣相對,殺開始之前,便已經決定了的,而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便像現在這樣的軍事會議。
在這裡,雖然靜得出奇,但是沙場上的千軍萬馬,他們的死生、勝負,卻全是由這裡決定的!
李克用手指不斷划着,口中發出低沉的聲音,“長安城城池堅固,域外兵馬衆多……”
他講到這裡,擡起頭來,道:“幸得今日擒了賊將孟絕海,稍挫了賊兵的銳氣。”
四太保李存信突然道:“父王,擒了孟絕海,只不遇是小功一件,孩兒願立更大的功勞!”
李存信一臉驃悍之氣,他在講話的時候,雙眉上揚,目光灼灼,卻望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孝彷若末覺,只是注視着案上的地圖。
李克用“唔”地一聲,道:“你想怎樣?”
李存信倏地一伸手,指在地圖上的長安,大聲道:“我單人匹馬,殺進長安去,生擒黃巢來!”
李存信這一句話出口,李克用和衆太保,都是一呆,接着,各人便笑了起來。
因爲剛纔李克用還在擔心,長安附近,巢軍陣勢佈置甚嚴,用數萬精兵去攻打,對方以逸待勞,也不容易討好,現在李存信卻要單人匹馬,去擒黃巢,那實在是可笑了一些!
別人笑,四太保李存信還不覺得怎樣,可是他的眼光,始終註定李存孝的身上,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怒意來。
在未有十叄太保李存孝之前,人人都知道晉王十二義子,十二太保。而在十二太保之中,最赫赫有名,武功超羣的,便是他四太保李存信。
可是,李存孝一來,人人都只提十叄太保,每當聽到了“十叄太保”四字,李存信的心中,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一個被人稱頌慣的人,忽然被人忽視了,再也沒有人提起了,那心中的難過。氣憤,絕非身歷其境的人,所能體會的。
李存信心中這一口氣,已經憋了很久了,他這時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他,像是火山突然爆發一樣,突然反手一掌,拍在案上,大喝一聲,道:“笑什麼7偏你能立功,旁人就不能麼?”
李存孝陡地一呆,皺起了眉,不如該如何回答纔好,李嗣源已然道:“兄弟之間,不可爭執。”
李克用揮手道:“存信,你適才的話,再也別提起,沒地招人笑話!”
大太保李嗣源道:“父王,四弟的話,倒也有道理。”
李克用笑了起來道:“你一直老成持重,卻如何也會那樣說?”
李嗣源道:“長安城牢不可破,域外賊兵齊集,但大軍難以挺進,小股人馬,卻反倒可以趁隙混進長安去,雖然生擒黃巢,在所不能,但我們到長安去大鬧一番,自然人心惶惶,這些烏合之衆,不難瓦解!”
李克用一隻眼睛,睜得老大,突然之間,他一聲虎吼,道:“真是好主意!孩兒們!”
他一聲呼喝,衆太保齊聲答應,個個挺立身子,大家都知道,李克用在一聲呼喝之後,就要傳將令了,此時他所發的命令,自然是選派前去闖長安的人選,一等一的繁華去處,乃是帝都,誰不想去見識見識?如今長安雖然在巢賊勢力之內,但是對十叄位太保而言,那卻更富刺激,人人都想爭着前去,是以他們個個挺胸而立,精神抖擻。
李克用目光灼灼,凌厲的目光,在十叄位太保的身上,一一掃過。十叄個太保人人都屏氣靜息。
李克用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李存孝的身上,他沉聲叫道:“存孝!”
十叄太保李存孝立時向前,踏出了一步。
李克用目光又緩緩移動,停在九太保李存審的身上,又叫道:“存審!”
九太保李存審大喜,高聲答應,也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克用的目光,緩緩到了四太保李存信的身上,李存信已迫不及待,向前跨出,可是李克用卻立時搖頭道:“不必你去!”
李存信陡地一呆,抗聲道:“父王,這主意是孩兒想出來的!”
李克用道:“你想出來的主意是獨擒黃巢,與現在要實行的擾亂長安,有所不同,你脾氣暴躁,好大喜功,此去長安,非同小可,只怕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李存信急叫道:“父王,這……孩兒不服!”
李克用笑道:“可不是,你連我的命令,都敢不服,若是派你去長安,你怎肯服他人調度?”
李存信忙道:“孩兒不是不服父王將令,只是心中有所不服,父王不論派何人帶隊,孩兒均願服調度!絕不違令就是。”
李克用道:“此事非同兒戲!”
李存信道:“軍令如山,孩兒焉有不知之理!”
李克用道:“我派存孝帶隊,一切皆由他調度,你服是不服?”
李存信陡地一呆,立時轉頭,向李存孝望去,李存孝也向他望了過來,兩人對望了好一會,李存信咬牙,道:“我服!”
李克用點頭道:“好!”
李克用才一點頭,李存信已向前,走了過來。
李克用續道:“史敬思,康君利,李存璋!”
立時又有叄位太保,向前走來,十一太保史敬思英武挺拔,濃眉大眼。十二太保康君利,神氣非凡,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中,總閃着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狡猾的神采,八太保李存璋熊臂虎腰,氣度非常。
李克用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六個人,心中也不禁一股自豪之感,他緩緩地道:“你們六人,立時啓程。”他講到這裡,神情變得十分嚴肅,聲音聽來,也格外低沉,像是他所講的每一個字,都可以深深印進每一個人的心頭一樣。
他道:“長安城中,非同小可,千萬要小心,要記得你們此去,志在擾亂,不可貪功。存孝!”
李存孝陡地挺直了身子道:“孩兒在!”
李克用一字一頓道:“你帶着隊,你們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來。”
李存孝大聲道:“是!”
李克用深深地吸一口氣道:“你們六人,到長安去,雖然不過兩百來裡的路程,但是在兩百里中,賊兵佈下了千軍萬馬,們那樣的行動,可以說從古未有,
一路上更不可節外生枝!”
李存孝等六人,齊聲道:“孩兒知道!”
李克用擺了擺手,道:“去吧!”
六位太保,一起走了出去,他們混身是勁,走出去的時候,甚至帶起一股勁風,令得火把的火頭,也向上陡地竄了一竄!
塵土飛揚,那麼多塵土,像是整個大地上,都籠罩着一層濃黃的煙霧一樣。六騎馬,在路上飛馳着,馬上的六個人,正是以李存孝爲苜的六個太保,他們都已換了裝束,看來像是獵戶,爲了裝扮得像,他們騎的,也不是什麼駿馬,而是軍中挑出來的劣馬。
天色漸漸黑了,那是一個陰沉的陰天,天上一點光也沒有,但是在地上,放眼看去,卻到處可以看到像星星一樣,閃耀着的火光。
那些火光,全是從遠遠近近,連綿百餘里的兵營中所發出來的。大鏖戰還未曾開始,是以即使是軍營中的燈火,看來也有幾分寧謐之感。
馬上的六人,一聲不出,只是伏在馬背上,向前急馳着,他們離開自己的兵營漸漸遠了,而離敵人的營地,又漸漸近了。
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歲月中,大軍結集的地方,就算是在官道上,也沒有什麼車馬來往,是以他們六匹馬,馬蹄敲在路面上,發出的聲饗,也格外驚人。
到了午夜時分,馳在最前面的李存孝陡地勒住了鞋繩,揚了揚手,跟在後面的幾個,也全都勒住了馬,只有四太保李存信,卻還抖馳出了兩叄丈,才兜轉了馬頭來,大聲喝道:“什麼事?”
李存孝皺了皺眉道:“四哥,我看現在,路邊的軍營,已是賊兵所佈的陣形了。”
李存信道:“那又怎樣?”
李存孝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們要小心些,在馬蹄上紮上棉布,也不必跑得太急,趁着天色黑,正是我們連夜趕路的良機。”
李存信“哼”地一聲道:“我們都是堂堂的太保,又不是偷雞捉狗的鼠輩,怎可以這等怕事?依我之見,就這樣直衝過去,沒有賊兵前來便罷,若是有賊兵前來,就殺它個片甲不留!”
十二太保康君利忙道:“四哥說得是!”
李存孝沉聲道:“我卻說不是!”
李存信大怒,一抖,氣勢洶洶,策馬馳了過來道:“你算是什麼東西?”
李存孝的面色陡變,雖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他的面色變得十分白,那樣煞白的臉色,再配上他一雙灼灼的眼睛,令得他看來極其異相。
李存孝以極其緩慢,但是卻十分堅定的語調,一字一頓地道:“父王曾下令,這隊人馬,由我調度,軍令如山,違令者斬!”
四太保李存信更是大怒,厲聲吼道:“他奶奶的,你敢斬我!”
李存孝的聲音更低沉,道:“違軍令,不論親疏!”
李存信“哇”呀怪叫起來,八太保和九太保已齊聲道:“四哥,父王之命,切不可違。”
史敬思早已按捺不住,大聲叫道:“四哥,願服十叄弟調度,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康君利悄悄拉了李存信的衣袖,道:“四哥,你要殺賊,到了長安,再殺不遲!”
李存信“哼”地一聲,轉過頭去,自怒意不歇,李存孝已下了馬,自馬鞍之旁的皮袋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棉布來,衆人紛紛跟着學樣。
康君利紮好了馬蹄,看到李存信仍是怒容滿面,騎在馬上,未有動作,也走了過去,笑嘻嘻地道:“四哥,此番衝進長安,說不定你可以將黃巢生擒了回來,立一個大功!”
李存信悶哼一聲,康君利忙壓低了聲音,道:“四哥,你莫中計,他是不想你到長安去和他爭功,到了長安,還不是由得我們?”
李存信一聽,心中一動,他暗忖如今若是不照李存孝這小子的吩咐去做,那隻怕自己連去長安的機會也沒有了,真如康君利所說莫中了他的計!
是以他又是“哼”地一聲,下了馬,也將棉布紮在馬的四蹄上,李存孝一揮手,六騎又向前馳去,但蹄聲已經輕了許多。
他們沿着官道,直馳了一夜,早已進入了黃巢的兵營,到天色漸明時分,好幾隊兵馬,在他們的身邊馳過,帶隊的軍官,雖然對他們投以奇怪的眼,但是卻也沒有盤問他們。
他們沿着路邊馳着,等到天色微明時分,看到路邊有一個草棚,乃是一座茶居。
李存孝勒慢了馬,向前一指,道:“前面有一座茶居,我們進去歇歇腳,也好探聽一下消息!”一行六馬,來到了茶居之前,六人下了馬,走進了茶居中,只有幾個老兵,正在一面喝酒,一面閒談,看到他們六人進來,也不理睬。
六人擠着一張桌坐下,李存信拍着桌子,一個衣服破爛的老者,走了過來,李存信和史敬思大聲道:“揀好吃的東西拿來!”
那老者苦笑道:“列位客官,兵荒馬亂,小店沒有什麼好東西,只有烤薯餅,和着青菜,將就充,要酒,倒還有些。”
這六人都不知“烤薯餅”是什麼夷西。
他們來自沙陀,食物自然和中土不同,那老者的中州口音,他們也聽不甚清楚,更加不明白,李存審道:“喂,那烤薯餅是什麼東西?”
老者苦笑着道:“尊駕倒會黃蓮樹下彈琴!”
那“黃蓮樹下彈琴”,乃是“苦中作樂”之意,偏偏他們叄人可聽不懂,李存孝睜着眼問道:“那黃蓮樹下彈琴,又是什麼好吃的東西?”
那老者呆了一呆,索性不再去理睬他們六人,自顧自走了開去,他們六人,也不再說什麼,不一會,熱騰騰的烤薯餅端了上來,雖是粗食,但是他們奔波了一日一夜,肚子也餓了,吃來倒也覺得可口,正在用手挑着,大塊大塊塞向口中之際,忽然又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直到了茶居門口。
那時,李存信已吞下好幾塊烤薯餅,見到別人還在吃,也又焦躁了起來,大聲道:“你們還不快吃,吃完了,我們好趕到長……”
他“長”字下面的一個“安”字,還未曾出口,李存孝神色微變,陡地揚起面前的茶杯來,將一杯茶,全潑在李存信的臉上。
李存信的話頭,被那一杯茶打斷,他霍地站了起來,怒得滿面通紅,雙眼之中,射出火來,看他的神情,像是想將李存孝生吞了下去一樣。
西時候,在李存信身邊的李存璋,忙壓低了聲音,道:“四哥,我們要到了什麼地方去,可是胡亂說得的麼了還不坐下,有人來了!”
李存信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抹,將臉上的茶水抹去,他心中固然怒極,卻也自知理虧,明知鬥起來,只怕康君利,也不會幫着自己,幸好這時,有好幾個人,走進茶居來,是以他也不再出聲,藉此遮臉,仍然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