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僵持,而吳縣丞根本不肯放過梵音,好似硬要楊志遠出醜。
初次交鋒就想給楊志遠一個下馬威,讓他往後在自己面前擡不起頭來,這就是吳縣丞的目的。
但梵音的內心不是十歲的孩童,怎會讓人這樣爲難楊志遠?
“《齊國志》上有詳細的介紹,也是當今皇上廣佈天下的,楊家村每一戶都送到了,連我靜修的寺廟都沒有落下,難道你們都沒看嗎?”
梵音膽怯的反問一句,再加上天真無邪的探問目光,讓吳縣丞怔愣呆滯半晌,隨即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張縣尉在一旁笑出了聲,方縣令搖頭看着梵音,招手把她叫過去,“來來來,本官得好好看一看你這個小丫頭了。”
楊志遠連忙道:“縣令大人,吾女一直都在寺廟,不懂得禮規,您不要怪罪。”
“本官怎會怪她?童言無忌,更何況她這麼可愛的小丫頭,唉,如今能聽幾句實話不容易嘍。”方縣令一語雙關,也有指責吳縣丞之意,拿孩子耍手段,不免自貶了身份。
吳縣丞閉口不言,只當做沒有聽見,可他看向了孫典史。
孫典史故作憨厚的笑,笑的是那樣的逢迎巴結。
梵音笑着走到方縣令跟前,摸着自己的小禿頭,“要是說的不對,方縣令別怪我,也別怪我父親。”
“這就護着你父親了?”方縣令隨意問道:“讀過什麼書?”
“讀過佛經,還聽父親講過故事。”梵音表情很認真,“父親也教過《論語》。”
“不是還看過《齊國志》?那上面的字可不少,你都認得?”孫典史笑着插嘴,“比我家的小子強,我家的小子應該比她年歲還大,可莫說是故事了,連三字經都背不全,唉!”貶着自家兒子,還不忘刺兒梵音一句。
梵音轉頭道:“您難道不教他嗎?”
“公務繁忙,哪有時間。”孫典史的嘴角抽搐,硬擠出笑。
“那也比我的兒子強,老大還算是出息,能幫着操持點兒家事,可老二如今也五歲了,連數都不識,氣的老子總想揍死他算了!”張縣尉拍着桌子發牢騷,“雖說不指望他能考中什麼功名,可連數數都不會,將來怎麼過日子?家裡的婆娘也是大字不識一個,屁嘛不懂,愁壞我了!”
張縣尉發着牢騷,不由得又舉起一杯茶“咕咚咕咚”的灌了肚。
方縣令看的很心疼,梵音突然心中一動,急忙接了話道:“我會,我教他好了,父親不在家,我一個人除了看書以外也沒什麼事情做了,我不收束脩的。”
梵音笑的很無邪很認真。
“這丫頭,倒是個實在人!”張縣尉沒當回事。
楊志遠附和道:“只要張縣尉不嫌棄我那破落陋屋,儘管可以將次子送去讓懷柳照看,不是我誇自家女兒,莫看懷柳年紀小,書讀的不錯,字也寫的可以,家務更是全通,擔得起這個任務。”
楊志遠都開了口,張縣尉不免動了心,可有些懷疑懷柳的本事。
“也可以讓父親教課,我平時盯着他學字背文。”梵音回頭看了楊志遠,使勁兒的嘰咕着眼睛。
楊志遠連連點頭,“我自當樂意。”
“那我可擔不起,你是慶城縣屈指可數的進士,我請不動你!”張縣尉連連擺手,方縣令皺了眉,“你這個人就是沒腦子,再笨的孩子能拜楊主簿爲師,將來的事還用你操心麼?一天喝花酒、賭大小的銀子省出來,付給楊主簿當先生,莫說不用你操心,將來的前程都不用你管了!你這個腦子,真是笨……”
方縣令笑着指責,張縣尉眨了眨眼,轉頭看向楊志遠,“楊主簿,這事兒不是你隨意胡說蒙我的吧?”
“說一不二,怎敢出糊弄之詞。”楊志遠話剛說出,張縣尉立即拍手,“那就這麼定了,明兒就將兒子送了你家去!”
吳縣丞輕咳一聲,拉的聲音很長,他顯然是不滿張縣尉對楊志遠的擡舉。
張縣尉莫看是個粗人,但心眼一點兒都不少,吳縣丞這麼一咳嗽,他不由回道:“老吳你咳嗽什麼?你家不是沒兒子麼?弄個閨女也別整天屋裡圈着當什麼大家閨秀,看人家楊主簿的閨女,這麼小的丫頭就能幫着操持家務,多了不起!”
擠兌完吳縣丞,張縣尉看向方縣令:
“縣令大人,你家兒子不是已經有了童生功名,馬上就要考秀才了麼?不如也拜了楊主簿爲師吧,人家進士都考中了,總比你現在請的什麼黃先生強吧?那不才是個舉人!”
張縣尉的說辭讓方縣令哭笑不得,雖說如今他兒子的先生是舉人出身,可也是慶城縣的儒學大家,學識不見得在楊志遠之下。
“我怎能與方公子的先生相比,那一位儒學高師即便在京城內都享有讚譽,功名不能比抵學識,張縣尉這般說辭可是折煞我了。”楊志遠並非是初到慶城縣,對那一位老舉人早就如雷貫耳。
方縣令對楊志遠的不驕躁、不做作感到很滿意,張縣尉可不管這一套,“老子不認什麼學識,就認功名高低,終歸你是進士,那是個老舉人,在我眼裡你就比他強!”
張縣尉這一句擠兌的是吳縣丞……
吳縣丞心裡很憋氣,可方縣令在場,他只得腦袋又別過去,咬牙悶着不吭聲,否則不就是自己去撿罵?
“也好,讓吾兒去與楊主簿習學些外界的見識,這麼多年一直都悶在慶城縣沒出去過,開闊眼界才能開闊胸襟,對他也是個好事。”方縣令的說辭很隱晦,也很模棱兩可,只說讓楊志遠講一講外界的見識,卻沒說要讓楊志遠當先生。
這無疑是兩方都不得罪,做的格外漂亮。
張縣尉嘿嘿一笑,朝着楊志遠一擠眼神,示意他要記住自己的好,畢竟他死拉硬拽,把方縣令的兒子都給拉攏過來,他楊志遠還能不明白要怎樣做人?
楊志遠連忙起身拱手承諾一定要好生對待縣令之子。
方縣令與他師兄師弟的談笑,氣氛逐漸的有些變了。
原本是吳縣丞和孫典史要拿楊志遠當冤大頭的風向也有些轉了。
吳縣丞很生氣,可這氣還沒地兒撒出去,瞪了孫典史一眼,桌子底下又踹了他一腳!
“哎呦!”
孫典史一聲輕呼,方縣令停下話,看去道:“這是怎麼了?”
“沒事沒事,”孫典史仍舊一臉憨厚的笑,可見所有人都盯着他,不由得心生一計,連忙道:“我這是見張縣尉的兒子拜了楊主簿爲師,我那兒子不知道楊主簿是否也能提點提點?嘿,隨口一說,不行的話儘管說,我這個人向來好說話。”
“那這頓飯你請!”張縣尉大手拍桌,“這一餐飯就算是你兒子請的拜師宴,下一頓我再請,只要兒子能成才,莫說一頓飯,一輩子的飯我都請!”
張縣尉大嘴一咧,一口煙燻酒泡的大黑牙露了出來,梵音卻覺得真好看。
因爲那就好像都是自己家裡的銀子一樣美……
楊志遠很聰明,立即答應下來,連寒暄客套的話都沒說。
方縣令在一旁抿嘴笑而不語,只當什麼都沒看明白。
吳縣丞的那副算計,方縣令早已心知肚明,如今張縣尉拉攏了楊志遠,與吳縣丞和孫典史正好二對二,而他穩坐高臺,只看戲便罷。
張縣尉算是打定爲楊志遠出頭的主意,揪着孫典史算計個沒完。
吳縣丞在一旁陰損冷漠的笑着與楊志遠談縣衙的規矩,梵音在一旁湊到方縣令身旁,“縣令大人,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哦?說說看。”方縣令對這個小丫頭也有了興趣。
這麼點兒的小孩子莫說是個閨女,就是小子出來,見到人多的場合都有怯懦,可這個丫頭古靈精怪,一身小尼姑的打扮,反而那副甜笑格外惹人喜愛。
“《論語》講,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則其善者而從之,則其不善者而改之,那若這個人身上一點兒好處都沒有,怎麼辦?”
梵音笑的很狡黠,方縣令也是一怔,隨後輕咳兩聲,答道:
“那就換一個人。”
梵音很驚詫,她沒想到方縣令會這樣的回答。
方縣令很自滿,梵音更是討好的追問。
二人一問一答的,連方縣令最喜歡喝的君山銀針的多種沖泡的方法都成了話題。
梵音的小嘴“吧嗒吧嗒”說個不停。
從她聽、方縣令講,變成她講,方縣令聽,一大一小談的甚是熱鬧。
梵音瞭解了方縣令的脾性,方縣令也從她的身上探到楊志遠的爲人。
這個楊志遠不俗啊,能教出這麼一個古靈精怪的丫頭——方縣令想。
這位縣令的野心真大,無論說什麼他都能容納,並表示新奇樂意嘗試,哪怕自己這樣一個黃毛小丫頭他也能敘談這麼久、他是將自己放置高位,在俯瞰衆人,由着衆人勾心鬥角,而他,則在眺望更高的那一層臺階——梵音的腹誹。
衆人談的已經差不離,方縣令停下與梵音的敘談,端了茶自飲一口,“累了,今兒就散了吧,今日要感謝楊主簿的熱心,明日正式縣衙上工,就要勞煩楊主簿多多辛勞了!”
“願意爲百姓辦事,這乃屬下的職責。”楊志遠說的很慷慨,張縣尉一把拍着楊志遠的肩膀道:“走了走了,今兒你也不上工,到我家去看看那小崽子……”
梵音與方縣令告別,顛兒顛兒的跟着楊志遠便跑。
方縣令看向吳縣丞,“就快到秋收的日子了,各地的糧倉和人員都準備好了麼?咱們回縣衙商議一下?”雖然擡舉了楊志遠,吳縣丞這裡他也不偏頗。
“屬下這就向縣令大人回稟。”
吳縣丞側身引請,方縣令率先邁步離去。
孫典史看着掌櫃遞上來的賬單,眼睛都快瞪瞎了,一十七兩八錢?
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