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日光依舊帶着清寒。蘇清苑對陳秋娘進行了一系列的考覈,認爲這短短的兩年,陳秋娘已將他的技藝學了十之三四,很是不錯,可以獨自一人去世間遊走歷練了。
陳秋娘聽到蘇清苑的判斷,竟有些呆呆的看着自家師父,喃喃地來了一句:“下山?”
蘇清苑點點頭,說:“易容一技,最重要的內裡是對人生對人性對各種人物的把握,對環境、風土人情的透熟。不行千里,見世間千人,歷世間諸事,哪能成真正的易容大家呢。如今,你技巧已純熟,缺的就是這種融會貫通了,去吧。我想兩年多了,你也想下山走走了。”
陳秋娘點點頭,說:“小櫻謹遵師父教誨。”
蘇清苑瞧了他一眼,很嚴肅地說:“你記住,我不會派任何人保護你。你若是有危險,我也會袖手旁觀的。你如今這身本事,足以安全遊走於世間了。若是有什麼不測,便是自己作的。”
“小櫻明白。”陳秋娘很恭敬地站在自家師父面前。
今日的師父換了一張臉,白髮蒼顏、老態龍鍾,一身的灰布老人袍子,拄着柺杖,略略佝僂,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白髮仙翁的姿態,絲毫瞧不出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
蘇清苑咳嗽兩聲,理着鬍鬚說:“你若真明白,下山之後,就不要去見以前的任何人。你要知道,快三年了,對於他們來說。陳秋娘已經死了。而且現在已經不那麼痛了。”
“小櫻遵命。”陳秋娘已經恭敬地站在那裡。
蘇清苑嘆息一聲。搖搖頭,說:“我這是有點強人所難了,卻是爲了你好,你若要是陷入到過往的命運中去,就是萬劫不復。人只有足夠強大到掌控命運,才能隨心所欲。你自己體悟吧。”
“師父放心,加州第一場雪來之前,小櫻會給師父帶回好酒的。”陳秋娘對着蘇清苑深深鞠躬。她此時此刻的心已經很澄明瞭:如果時間已經將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淡了滋味。張賜也能逐漸放下對她的執念,她也可以去過沒有他的人生的。
她,原本就是失去過摯愛的人;失去摯愛之後的日子,雖然難過,雖然寂寞,但是她江雲是何等強大的人啊?
她真的可以承受這種失去!
“嗯。去吧,你的行囊在後廂房,趁天色還早,早些出發。”蘇清苑揮了揮手。
陳秋娘深深鞠躬,去了後廂房拿了行囊。行囊不過是一個布包。有些許碎銀子,幾貫銅錢。兩套換洗的衣衫。別的東西便是一些易容器具與風水用具。另外,還有一把防身的匕首,看起來很是鋒利。她知道這是師父親自爲她挑的。
陳秋娘將物品收拾妥帖,分明別類地放好,便下了山。
山下便是加州城,遠遠的就可以看到巨大的佛像坐在那裡,有一種安詳的威嚴。陳秋娘靜靜地站在加州江邊,看對岸的佛像,雙手合掌,在心底對自己說:“江雲,加油。”
然後,她轉身入了加州城,以一個遊歷四方的書生身份在加州城內簡陋的小樓客棧住下來。小樓客棧雖是老字號客棧,但一直都是平民化的客棧,收費低廉,所以一直都是遊方人士的最佳選擇,也是南來北往消息最多的地方。
陳秋娘扮作一個遊方書生在這客棧住了下來。客棧裡三教九流多不勝數,三三兩兩圍了一桌,便是談股論今,說天下大勢。期間還有賣吃食的貨郎在人羣裡穿梭,熱鬧非凡。
天色尚早,陳秋娘便在大堂裡找了個角落坐下,要了兩個包子,一壺粗茶,慢吞吞地吃着,聽南來北往的議論。
有黑臉的漢子,操北方口音,大嗓門嚷着說:“你們卻是不知道,遼人那權傾一時的宰相蕭思溫陪同那遼景宗打獵被人射殺了。”
“怎麼不知道呢,去年有走皮貨的商人有說了。”旁邊有個青衣少年朗聲回答。
“你們知道這事,卻知是誰人所爲麼?”那黑臉漢子大聲問。
那青衣少年不甘示弱,便是說:“聽聞是一下中了三箭。必是神箭手了。”
黑臉漢子鄙夷地看了青衣少年一眼,繼續得意地說:“你們有所不知,那蕭思溫中了三箭。遼人還找不到從什麼地方射來的,蕭思溫是當場斃命。”
“說得好像你知道是誰人所爲是的。我還認真聽着,你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嘛。”青衣少年出言諷刺。
那黑臉漢子卻是懶得搭理他的神情,不緊不慢地說:“我一個走貨的兄弟卻是知道那三箭都留了名的。箭上都有一個‘柴’字。”
“呀。”有人驚叫。另又有人問,“莫不是那柴家的?”
“不會吧?若是有那樣勇武之人,何以有了後面的黃袍加身呢。”又有人說。
“柴家小兒不是已經斃命了麼?柴家可沒幾個後人,這是大家都亮堂的。”又有人說。
陳秋娘則是安靜地吃着包子,爾後又爲自己倒了一杯粗茶,慢慢地喝着。她腦海裡則是想起了柴瑜那一張倔強的臉。
如果是柴瑜,三箭齊發便是可能的。因爲柴瑜曾透露過他從小所受的精英教育。再者,他在張賜的幫助下離開了鎮,必然是去找尋他父親留給他的秘密部隊去了。這將近三年的時光,她陳秋娘可以學得一身本事,柴瑜學個百步穿楊也不足爲奇。
只不過,如果真的是柴瑜所爲。他爲何要去對付遼人。再者,就算刺殺遼人,也該刺殺的是遼景宗,何以殺了蕭思溫呢。
“你們就不懂了吧?”那黑臉漢子看大家亂成一鍋粥,得意地哈哈大笑一番之後,才說,“你們對朝廷之事不懂的。這麼跟你們說吧,柴家的真正太子卻不是那位小皇帝,當時,趙氏是幾管齊下。世宗一駕崩,趙氏就誅殺他的太子去了,然後又立了一個傀儡太子。”
“莫論國事,莫論國事。”店主聽到這些言論,立刻就跑過來對那黑臉漢子說。
“嗨,怕啥呢。我們也就說說。再說,這事在北方都傳開了,我們也就道聽途說了。”黑臉漢子拍了拍店家的肩膀,一臉毫不在乎的神情。
店家頗爲尷尬,人羣也是笑着說:“大家都是閒談,店主人莫當真了。”
店主搖搖頭,說:“管你們的,官府問起,卻是怪不了我。”他說着就走開了,那黑臉漢子卻是繼續說:“這太子啊現如今就在北地,據說是跟世宗一樣勇武聰穎之人呢。”
“那他也該找仇人啊,找那蕭思溫做啥?”有人問出了陳秋娘心中的疑問。
陳秋娘略略瞧了瞧那人,是個瘦削的佝僂之人。她又仔細瞧了瞧,判斷那人並沒有經過什麼裝扮。
“這你們就不懂了。蕭思溫當年可是世宗的手下敗將啊。後來世宗亡故,這手下敗將卻是做到了遼國南苑樞密使,宰相,還成了遼景宗的老丈人。這人得志了,越發猖獗。多番在各種場合詆譭世宗了。”那黑臉漢子解釋道。
“呀,對一個亡故的帝王多番詆譭,實在是小人,死得活該。”有人嘖嘖地說。
“是啊。詆譭人家老子,就莫怪人家兒子報仇。”又有人接了話。
那黑臉漢子甚是得意地說:“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據說這小子第二次又發了一件射殺了遼景宗的馬。”
“呀,射得好。不過,要是能射死遼景宗就好了。”有人齊聲叫好。
“可不是的啊。”有人嘆息。
那黑臉漢子撇撇嘴說:“你們可就不懂這裡面的門道了。總之,那柴家小子射殺了遼景宗的馬,讓他從馬上摔下來嚇得屁股尿流的。聽說,那一箭上還綁着一封信,大意是讓遼人滾回去牧馬放羊,把燕雲十六州乖乖還回來,否則下一次就不會射殺一匹馬和一條狗了。”
衆人又是對柴瑜的舉動一陣叫好,覺得這才該是中原大地該有的氣節,這纔是民族的脊樑。而不像趙氏總是做陰險的勾當。
陳秋娘已經對付完了兩個包子,正慢慢地喝着粗茶。
她此刻已經明瞭柴瑜找到了柴榮留給他的秘密部隊,終於在沉寂了十年之後,開始向極端可怖的命運宣戰了。
而他這個時刻是在用一種極端冒險的方式在爲自己製造輿論,爲自己贏得名聲。然後有朝一日公然反趙宋的時候,可以名正言順。再者,如果能取得燕雲十六州,以此十六州爲根據地,便有立足之所,可與趙氏逐鹿天下。
而柴瑜選擇的這個時候似乎不錯,歷史上的契丹蕭太后的老爹蕭思溫纔剛剛死去。那蕭太后便是如今遼景宗的妻子,遼景宗還活着,蕭太后剛剛新婚燕爾,她的情人——那個可以左右遼人政局走向、給遼國帶來繁盛的漢族男子韓德讓,還沒有進入遼人的政治核心。
遼國還處於元氣羸弱時期,若是柴瑜手中的秘密部隊夠犀利,或者可以一舉擊潰遼國。
那麼,假設能如此。柴瑜贏得的名聲將更徹底,擁有的實力會更加強大。至於九大家族的事,若是她執意要插手柴瑜之事,想必張賜、景涼也不會放棄與命運開戰的好機會。
看來要往北方一趟了。陳秋娘下山來原本沒有任何方向,如今卻豁然開朗。她要去北方,去爲有朝一日自己正式向可怖的命運宣戰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