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賜的手,陳秋娘是仔細敲過的。瘦削、寬大,十指修長,骨節分明,皮膚紋理細膩,白皙細嫩。日光之下,乍一看,便覺得那手纔是玉雕琢的。
而此刻,他的手將陳秋娘的手握在掌心裡。他的手溫暖,手心有因爲常年練武留下的硬繭,當他輕輕轉動他的手時,那硬繭便帶來一陣陣的酥麻感。
此刻,天光已收,竹林深處早就漆黑一片。帳篷裡只點了一支蠟燭,而這支蠟燭因爲沒人打理,那燈芯結了燈花,惹得燭光幽幽,像是隨時要熄滅似的。陳秋娘頂了一張前世十八歲時的臉站在張賜面前,低頭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正緊緊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裡。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靜靜站着,一動不動。帳篷裡很安靜,安靜得陳秋娘覺得自己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當然,帳篷外就不那樣平靜了。帳篷外除了侍衛們走來走去的聲音,還有大羣的飛鳥被驚飛的撲騰聲,以及在空山裡時不時傳來的哀嚎慘叫。
陳秋娘很清楚就在這帳篷外的羣山之中,正進行着一場屠戮。
渝州陸家、臨邛葉家和眉州張家的三位新一代繼承人共同爲那些妄圖謀算他們的賊子們布了一個局,選了這麼一塊風水寶地送那些賊子們上路。而執行命令的則是渝州陸家、臨邛葉家以及眉州張家的私兵。
宋初雖已不像魏晉時代,門閥與世家可以擁有數量與質量都遠遠超過國家的私兵。但私兵的制度還沒有被取消。在宋初,世家大族還沒有消亡,他們在這個亂世還擁有非常可怕的私兵力量。
而張賜所統領的九大家族無疑就是這些可怕世家大族的代表。
這九大家族是漢武帝時建立的,原本就是由一個攜帶了先進科技的穿越人士建立,那些科學技術的滲入,無疑等於在遊戲裡開外掛,厲害程度不言而喻。
九大家族從建立之初到現在的宋初,幾乎就處於所有世家門閥的尖端,而且一千多年來,繁榮不倒,榮耀與財富都不減。
這樣的家族,一家就足夠可怕了,而張賜他們所領導的偏偏是九家聯盟。這樣的大家族聯盟,其內裡的武裝力量更是比歷史上那些已知文獻記載的世家大族所擁有的軍備武裝更厲害。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們的軍備武裝力量厲害到超越人的想象。
陳秋娘記得那次與張賜在山頂看月亮,張賜曾說起過九大家族。他說:“九大家族,千年門閥世家的頂級聯盟,千年榮耀,千年不倒。其參天大樹遍佈各大權貴集團,而其子弟遍佈南國北地。”
那時,陳秋娘靜靜地聽着,想象着那樣一個龐大的大家族到底要如何才能精確地運轉而不衰敗呢。張賜卻忽然說:“雲兒,你知道嗎?這些大家族的子弟,無論庶出,還是嫡出,哪怕就是沾親帶故的邊緣子弟,一出生就會受到家族庇廕,會在家族的學堂集中學習。爾後,會獨佔一方,成爲當地的領頭人物。所以,不管南國北地,九大家族都觸手可及。就算是海外——”
張賜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陳秋娘當時是驚訝得很,因爲在她所知的歷史裡,宋初對於海外的概念很模糊。
“海外?”陳秋娘驚訝。
張賜點了點頭,說:“是的。”
隨後,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就是那一次談話,陳秋娘依舊意識到這一千年多年以來,那個穿越者爲了守護自己與陳阿嬌的愛情所建立的九大家族已經真正做到可以翻雲覆雨了。只是那些不曾爬上九大家族高位,不曾進入九大家族核心領導位置的人,或者那些只知道一二的局外人,他們永遠也無法窺伺九大家族是多麼可怖與強大的存在,所以,他們纔會對火器或者說別的科技生出貪婪之心,纔會不自量力地與九大家族抗衡。
當時,陳秋娘看着山上的那輪月,想:若不是張燁的那個祖訓,這一千多年來,九大家族早就登上了歷史的舞臺了吧。不過,也說不定月盈則虧,物極必反,登上歷史舞臺之後,九大家族也可能在權力的頂峰迅速衰落瓦解。
當然,這些不曾發生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推測出走向的。
隨後,她從山頂回來的幾天裡,她甚至一想到九大家族還是心有餘悸。她甚至在想這樣的九大家族如果一直延綿不絕,一直榮耀下去,會不會到了她的那個時空,九大家族也曾一直控制着歷史的走向。在她的那個時空,其實九大家族也是存在的?
在一千年後的現代,九大家族是否也存在?陳秋娘自然不知道,她到底只是一個世家子弟的丫鬟私生女的女兒,養在眉州山野的女子罷了。
而今,張賜動用了三家的部分私兵,選了這渺無人煙的官道,將膽敢挑釁九大家族權威的敵人屠戮。
帳篷外是一場場血腥的屠戮,帳篷裡是分隔了將近三年的戀人重逢的相對無言。
良久,那些從很遠很遠傳來的空山哀鳴聲終於變得很稀少了,陳秋娘也覺得自己的手被他握得有些麻木了,才低喊了一聲:“佑祺。”
張賜比她高了一大截,她基本上只能略略過他的肩膀。此時的張賜正低頭瞧她,而她卻又低頭看着他的手。這會兒,她覺得這樣站下去,兩人會化作雕塑了,便擡頭喊他,卻看到他低頭看着自己。
“怎麼了?”他低聲問。
“我手麻。”她很直接地說。
張賜“哦”了一聲,一邊說“我沒控制好力道”,一邊放開了她的手。陳秋娘腳也站得有點僵硬了,正準備活動活動筋骨往後退兩步,卻被張賜一拉,指了指主位案几旁邊的軟墊蒲團,說:“就在這裡坐。”
“這不合適,一會兒,江航他們會來稟報事情,還有你的手下也會給你送晚餐。”她一邊說,一邊掙脫。
“沒我的命令,他們不敢進來的,你且坐在這裡,跟我說說話。”他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將陳秋娘摁坐在那座位上。
陳秋娘坐下去也就不想起來了,實在是因爲騎馬騎得屁股疼,剛纔又站了好一會兒。
張賜見她很安靜地坐下來,絲毫沒有掙扎,他才安心地坐下來,兀自拈起一塊糕點,小口小口地吃着。原本就是好看的男子,又是貴族出身,早就長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如今吃個食物還這樣優雅。陳秋娘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手肘擱在案几上,支着下巴欣賞這活色生香的畫面啊。
“你看什麼?”他早就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很優雅很有教養地將糕點完全吃完,才問這麼一句。
“看你啊。”陳秋娘懶懶地回答,完全是戲謔的語氣。
張賜神情更加不自在,只瞧着案几上的食物,問:“有什麼好看的。”
“我的佑祺很好看呢,怎麼都看不夠啊。”陳秋娘嘿嘿笑,看着張賜不好意思的樣子,她覺得十分有意,心裡萌生了戲弄此君的念頭。
張賜聽聞陳秋娘這樣說,便是不自在地笑了,低聲問:“你可知你師父也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呢。”
“是啊,我師父那真是美如謫仙啊。”她嘖嘖地說。
“有我好看麼?”張賜忽然就急了,擡眸瞧着她,很是認真地問。
陳秋娘看他那神色竟然有些緊張,自己便竭力忍住笑,嘆息一聲,說:“容我想想啊。”
“這還要想麼?”張賜着急地問。
“是啊,要仔細比較比較才行。”陳秋娘很認真地回答。爾後,她就埋頭在燭火的陰影裡,偷偷笑啊。
“哼,蘇清苑長得跟女子似的,一點陽剛氣質都沒有。”張賜像是生怕從陳秋娘嘴裡說出他不如蘇清苑好看的話來,還沒等陳秋娘做出評判,就兀自說蘇清苑的缺點。
陳秋娘看張賜這模樣,哪裡還是那個算無遺策的冷酷貴公子啊。她低頭竭力憋着笑,覺得自己都快憋出內傷了。
“你說是不是?你仔細想想。”張賜又說。
“嗯,嗯。”陳秋娘不住地點頭,就是不敢擡頭跟他說話。因爲她怕一擡頭,就被張賜發現她在惡作劇。
“喂,你不能這樣。你是不是敷衍我的。”張賜提高了聲音,然後伸手來抓她的胳膊,試圖將她拖起來。他一邊抓,一邊說,“你要看着我回答。”
“不要,不要。”她竭力將臉埋在胸前。
張賜就硬要將她拖起來,於是就一直拉她。陳秋娘則是抗拒着,兩人這樣一來一去的拉鋸戰。張賜覺得坐着不好拉陳秋娘擡起頭,就略略起身,不料他的力道大了一點,直接將陳秋娘拉到懷裡去了。
陳秋娘原本還抗拒着,卻不料張賜忽然大了力道,她幾乎是抗拒不了,就撞到她懷裡去了。
一瞬間,兩個人都沒有動。張賜的手就放在她的頭頂上方,遲遲沒有落下來。
陳秋娘靠在張賜懷裡聽得他的心跳那樣有力,他的氣息乾淨清澈,連薰衣香都是淡淡的清香。她緊張得屏住呼吸,生怕呼吸聲大了一點,彼此就土崩瓦解了。
張賜的手則是懸在她的頭頂,遲遲沒有落下來,而另一隻手則是輕輕扶在她的腰間。他起初亦是屏住呼吸,爾後則是呼吸深濃,甚至有些刻意的剋制。
燭火幽幽,跳動得似有若無。維持着這個姿勢良久,張賜終於將那一隻懸着的手放了下來,落在她後腦勺的脖頸上,冰涼的手托住了她的頭。
陳秋娘一下子就慌了。她不是小姑娘了,懂得這個動作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所以,她開始掙扎。她不掙扎倒好,這一掙扎,張賜卻是將她緊緊一摟,另一隻手將她的頭固定住。然後,他迅速地低頭下來,雙眸如星斗,一個吻便落在了陳秋娘的脣上。
柔然溫潤的脣落在她的脣上,他忽然就沒動了。陳秋娘也不敢再動。於是兩人的脣就那樣輕輕貼着,溫潤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脣,像是最嫩的布丁果凍。彼此的呼吸輕緩,就在周遭輕輕淺淺地氤氳。最終,他還是輕輕地離開了她的脣,將那個吻鄭重地印在了她的額頭上,然後緩緩直起身,將她放在懷裡,低頭看着她,那眼神像是看着珍寶。
“你說,我好看,還是你師父好看。”他居然還不管不顧地問這句話。
陳秋娘本來很緊張,看他很認真地問這個問題,不由得掩面笑,說:“別人怎麼看,我不知道,但在我的眼裡,無論是誰都比不上我的佑祺,他是這樣光華燦爛,讓我看生生世世都是不夠的。”
陳秋娘躺在他懷裡翹着他,緩緩地說。張賜身子一顫,說:“那你就要生生世世地看着我,不許看別的人。”
“是。”她笑着回答。
張賜眼眸微眯,爾後咳嗽了一聲,將她放到軟墊上坐着,他則是站起身來,在帳篷裡來回踱步。陳秋娘這才鬆了一口氣,趕忙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身來,坐到了客座上去了。
“我——”張賜看她的舉動,很是不安地問,“我嚇着你了麼?”
陳秋娘搖搖頭,說:“我聽屋外的聲響,他們差不多回來了。”
張賜忽然就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居然有心思聽屋外的聲響。”
陳秋娘默而不語,張賜便在她案几旁邊的墊子上坐下來,說:“離他們回來還有一會兒,你來陪我說說話吧。”
“嗯。”陳秋娘低頭回答。
“跟我說說你的家鄉吧。你也有去工作養家麼?”他問。
陳秋娘點點頭,說:“我父母過世得早,我與外婆一起生活,大學畢業,外婆身體就不好了。我就開始工作賺錢養家了,後來機緣巧合就去了海外,在海外開了飯店,賣我的家鄉菜。嘿嘿,我就成了一名很有名的廚者了。”
“很有名的話,是不是能賺很多的錢,比雲來飯店還賺錢呢?”張賜很有興趣地問。
“嗯。還算不錯,吃飯穿衣,住好的房子,買個不錯的車都還好。”她笑着說。這會兒再來回想那時在國外的生活,覺得其實那會兒過得也很不錯,但成天就在巨大的悲傷裡。若是老天現在要她回去,回到那種生活裡,她必然會過得開開心心的了。嗯,若是眼前這個男子也能在那個時空與自己一道,那日子便更有滋有味了。
“那你這樣穿越過來這麼好幾年了,外婆會想你的吧?”張賜兀自消化了她的話一會兒,然後又問。
陳秋娘一聽到外婆,便是一愣,隨後低聲說:“外婆很久很久前就去世了,我一個人獨自在異鄉生活。”
“雲兒,以後,你有我。”張賜忽然說。
她擡頭瞧他,他很鄭重地說:“如果可以,我陪你回去;如果不行,你就留下來陪着我,好不好?”
陳秋娘瞧着他緊張的神色,用力地點頭,淚溼了眼。
“一言爲定了。”他伸出寬大的手要與她擊掌。陳秋娘笑着擡手與他的大掌觸碰了一下,說,“言出必行的。”
“雲兒,我一直都在做兩手準備。一邊在派人暗訪穿越時空的方法;一邊在部署取了這天下。”他正襟危坐,很嚴肅地說,“我總想既然我遇見了你,就要爲我們的將來打算。可是,我有些怕。”
“怕什麼?”陳秋娘很是疑惑地問。
“你念的那詩。”他說。
“原來你是耿耿於懷那首詩,我都說了,我是隨口說的,只覺得那樣的愛情很讓人心疼,很美。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她連忙解釋。
張賜搖搖頭,說:“若是張氏一族要取了這天下,戰爭是必然會有的。”
“可九大家族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本領我是知曉的,如果時機成熟,根本不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對吧?”陳秋娘問。
張賜點點頭,說:“九大家族的勢力很大,但順風時,我能駕馭,逆風時,我就未必可以駕馭了。所以,要等時機成熟。這幾年,我一直在部署,九大家族內部,還有外面,都在部署。雲兒,我只想給你一個沒有危險的未來,只想能守護你,只想能活得更久一點,能夠陪着你更多一點。但是,若你厭惡我的做法,厭惡我挑起戰爭,我就此罷手。”
“你遵循你的內心去做即可,我不是迂腐之人。”陳秋娘亦正襟危坐,很嚴肅地說。
“不,我聽你的。我要你知道,我並不是打着你的旗號去行這奪取天下的事。我要你知道,我不過就是愛你罷了。”張賜緩緩地吐出那一句話。
陳秋娘的淚瞬間就滾滾而出,抿着脣,說:“我知道,我知道。”
“不要哭。我最想的事是能和你回你的時空去,與你在那個時空平凡生活,還要將你生活過的地方都走遍,要陪着你白天到老。”張賜一隻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擡起衣袖輕輕拂去她的淚。
陳秋娘抽噎着說:“嗯,我也希望你跟我在那裡生活,我想帶你看我看過的每一寸風景,品嚐我做的每一道菜,想與你白頭到老。”
“但是,雲兒,天未必會遂人最美好的願。”張賜打斷了她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