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徐徐而出,趙匡胤蹙眉瞧着她。
“陳秋娘拜見宋祖。”她笑意盈盈,站在趙匡胤面前略略福身,然後寬袖略遮擋,如同變臉的絕活一般,須臾之間,一張風華絕代的少女之面容出現。
趙匡胤略一驚。雖然他閱人無數,亦見過不少美人,卻從未見過這樣風華絕代,稚氣未脫,眸如秋水明淨,眸光卻銳利無比的女子。
“秋娘!”費小憐驚叫起來,隨後又自言自語道,“阿孃累你也。”
“母親何須自責。宋祖深謀遠略,即便無你在手,亦有自信將兒困於此島。”她笑着說,施施然走上前扶住了費小憐,毫不掩飾自己就是孟氏後人。
髯須將軍聽聞此女就是賊子,唰地抽刀在手,躍躍欲試。陳秋娘輕蔑掃了他一眼,說:“就憑將軍才略,須蠢事莫爲。”
“你!”髯須將軍恨恨地喝道。
趙匡胤擺手示意那髯須退下,只問了匆匆趕進來的潘雲,此女這張臉是否真實。潘雲盯着陳秋娘仔仔細細地瞧,陳秋娘掃了他一眼,眸光明明很柔和,但潘雲只覺背脊發涼,像是被人算計了一般。
“啓稟陛下,正是此女。”潘雲證實。
趙匡胤聽聞正是陳秋娘,便端了架子,不悅地責怪很秋娘見他不行禮。陳秋娘哂笑,回答:“我父亦一國之君,我豈有拜殺父仇人之禮。”
“如今你淪爲階下囚。”趙匡胤指出這個事實。
“宋祖亦知我如今冠夫姓張。”陳秋娘很傲然地指出這個事實。趙匡胤大怒,拂袖喝道:“少拿張氏來壓朕。”
“誰爲階下囚,亦未可知。這城外遼人圍城,宋祖可知爲何圍而不攻?”陳秋娘朗聲問。
“你勾結遼人,自此一條,張氏株連十族。”趙匡胤冷冷地說。
陳秋娘輕輕垂眸,而後笑道:“宋祖這位置爲張氏所有,遼人那位置亦爲張氏所有,陛下此說,真可笑。”
“天下百姓皆瞧着。”趙匡胤起身。憤怒地指了指廳外的天空。
“髒水莫要潑我。若是圍城之人指名要我才肯退兵,你亦不得不交。”陳秋娘指出趙匡胤說的話毫無力量。
趙匡胤冷哼一聲,說:“至少遼人退兵了。”
“北漢呢?據聞天下百姓皆以你與北漢爲自家人之事。”陳秋娘說。
趙匡胤沒說話,只瞧着她。臉上的怒氣漸漸盛了,動了動嘴脣想要放出什麼狠話來,卻終究礙於天子的身份不曾說出來。好一會兒,纔對髯須將軍說:“且帶了這兩女人下去,你們亦退下。”
髯須將軍一愣。才反應過來陛下是讓自己帶走費氏姐妹。他連忙領命帶走了兩個角色美女,將士兵都撤到了院外。
“潘雲,你亦退下吧。”趙匡胤揮揮手。
陳秋娘還是站在原地,傲然而立。她趴在竹林裡時就已仔細分析過,若與趙匡胤談判,自己的勝算大得多。
“宋祖屏退左右,足可見其誠。”陳秋娘說。
趙匡胤指了指次榻,說:“坐。”
“謝宋祖。”陳秋娘依舊堅稱宋祖,一是不願跪拜此人,二是爲了真正陳秋娘的顏面。畢竟此人是殺父仇人。
她拱手算作謝謝,正襟危坐於榻上。趙匡胤審視地看着她,問:“姑娘才略不讓鬚眉,朕想問一句,若姑娘執掌天下,因權傾天下富貴榮華而喜,還是別的?”
“宋祖過獎。我雖女子,亦知權力愈大,責任愈大。爲王者,何來喜也。執掌天下。便操心天下蒼生,社稷安寧,百姓和樂。”陳秋娘回答。
“姑娘不愧爲新任張氏當家主母,見地自不同普通閨閣女子。然姑娘可知:自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爲禍,至唐末,社稷坍塌,禮樂崩壞,餓殍遍野,民不聊生。食人者比比皆是。此等慘劇,姑娘可曾聞?”趙匡胤問道。
“我雖生於蜀地,亦讀過典籍,與走南闖北之人談話,更與我夫論這天下形勢。而這一年多,我亦親自北上,看中原之苦。宋祖所言,秋娘自是知曉。”陳秋娘回答。
趙匡胤讚許地點點頭,又說:“姑娘既是知曉,可知止戰之戰?”
陳秋娘輕笑,說:“宋祖確爲傑出軍事家,然結束這亂世之人爲世宗,江山執掌者爲柴氏,你竊取而得,實乃盜賊所爲,何來禮樂一說?”
“天下初定,各勢力盤根錯節,姑娘以爲一個小娃能擔當了天下蒼生,平定四方?”趙匡胤朗聲說。
陳秋娘嘆息一聲說:“宋祖捫心自問,從未因了自己的私心?”
“未曾,陳橋兵變,實屬不得已。”趙匡胤朗聲回答。
“那如今,何以要將張氏殺絕,又何以志在藏寶圖?”陳秋娘緩緩地問。
趙匡胤看着她,爾後來回踱步,最終走到了正廳門口看着一輪朗月,說:“站在這個位置俯瞰天下,便再也不想下來。張氏,枕畔猛虎,何以安眠。”
“張氏若要這天下,一個張永德就可對付你,何以要張氏當家出手?當年張氏助你登頂,便不會有拿回去的道理,除非閣下太不知好歹。”陳秋娘說到後來,語氣已滿是諷刺。
“你放肆。”趙匡胤喝道。
“宋祖惱羞成怒?據我所知,你覬覦張氏火器,孟氏寶藏,派了不少人暗害張賜。你認爲讓張氏最有能力的人死了,張氏青黃不接,火器就容易獲得,張氏就任由你拿捏。你如意算盤打得響噹噹的。我夫君被你暗害多少次,我可以記得清清楚楚。”陳秋娘冷笑。
趙匡胤看着眼前的女子仿若洞穿了一切,他纔想起那個少年的臉,覺得方纔的自己真是可笑,妄圖與這女子講天下蒼生來感動她。她是那個少年選定的女人,又怎會是泛泛之輩呢。
“你若在朕的位置,怕比這還不擇手段。”趙匡胤怒道。
陳秋娘哂笑,說:“腐鼠而已,我夫若想要,莫說你宋家王朝,四海之內皆爲他所有。如今。我只想問宋祖,你一心要滅我夫君,認爲我夫覬覦你的天下之位。那你可曾聽聞九大家族?”
趙匡胤一聽她提起九大家族,心內一陣警覺。就在半月前。九大家族的幾個長老找上了他,說他們九大家族本是從上古時代起,就奉命守護真龍天子的天選者,誰知道這一代的族長爲了一個妖女逆天而行,意欲殺真龍取而代之。他們阻止不力,不得不現身與他說道一番,共同商討對付之策。而那個執掌九大家族之人正是自己的心腹大患,手持火器的張氏族長張賜,那個妖女正是孟氏的亡國公主陳秋娘。
他不信任九大家族,但能對付自己一直以來的心腹大患,他便選擇與他們合作。也是這時,他才見識到同氣連枝的九大家族是多麼可怖,也是這一次合作,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大臣、將軍大多數都出自九大家族。自己的處境原來如履薄冰,儼然是對方手中的一個傀儡。什麼真龍天子,簡直可笑得很,在對方眼裡不過一隻螻蟻。
他不作聲,陳秋娘卻是笑了,說:“看宋祖這模樣,定是見過九大家族那些老傢伙了。”
趙匡胤點了點頭,陳秋娘繼續說:“九大家族所擁有的技藝,無論哪一項,都輕而易舉能讓陛下江山傾覆。”
“朕知。朕這一生。皆逼不得已。渾渾噩噩上了這個位置,只能走下去,作爲帝王,便盡力讓百姓和樂。天下太平。然,得知九大家族才知自己如同別人棋盤上的螻蟻——,實在,實在可笑。”他搖搖頭,覺得十分無力。
陳秋娘看他神情,不由得一愣。想起當初她在窺伺命運時,亦有如此的沮喪,心裡對趙匡胤到底是多了幾絲同情,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句話:“昔日,與我夫論天下。他以爲九大家族不該再存在於世間。”
趙匡胤十分驚訝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面容沉靜,神色堅定,眼神認真,沒有一點說謊或者開玩笑的樣子。
陳秋娘看着他,繼續說:“我夫說,因祖上私心情愛種下的因,也該由私心情愛結了這果。”
趙匡胤聽得一頭霧水,陳秋娘自己卻是明白得很。上一次在滄州,有個晚上,她睡不着,兀自起身找水喝,卻看到張賜坐在窗邊看着滿天繁星愣神。
她走近,還沒說話,他卻出聲說:“雲兒,如你所言,先祖是穿越時空的靈魂,因愛上了陳阿嬌,纔將未來的才學帶到了不該的時空。那麼,九大家族是不是不該存在?”
陳秋娘一時無語,因爲她實在不知到底什麼是合理,什麼是不不合理。所以,她站在他身後,離他一米遠的地方。他見她沒答話,便倏然站起身,寬袍飄飛之際將她摟入懷中,窗外是璀璨的星空。
“佑祺,我不知什麼是該,什麼是不該。或者存在就是合理,我們不是神靈,唯有憑着本心行事罷了。”她在他懷裡緩緩地說。
“憑本心做事。”他喃喃重複一次。
“嗯。”她低聲說。
等到他放開她時,那神情哪裡還像是平素裡厲害的張氏族長,分明就是一個迷茫的孩子。陳秋娘反手將他抱在懷裡,他說:“因祖上私心情愛種下的因,也該由私心情愛結了這果。”
陳秋娘不太明白,便問:“何解?”
張氏搖搖頭,說:“我隱隱覺得不該存在於這世間。然而,我怕沒了九大家族,便無法守護你。此時,我萬分理解先祖的心。因手持利器才能讓劉徹忌憚,因手持利器,才能守護得了所愛。”
“然而,他沒有內部的阻力;而如今,九大家族內部有罅隙,我們的處境比他艱難。”陳秋娘嘆息一聲。
張賜再不說話,神情十分迷茫。陳秋娘也不說話,只與他一併坐在窗邊看着璀璨的星空發呆。良久,他才說:“若能去你的家鄉,倒是好的,此間紛紛擾擾,甚爲討厭。”
陳秋娘心裡更是無奈。原本若是平凡人,找個鄉野隱居便是。但偏生兩人都不是平凡人,即便是換盡千面,亦不能逃。
她也只得嘆息一聲。張賜卻是伸手將她摟到懷裡,說:“放心,總會找到方法的。”
“朕不明白。”趙匡胤問。
陳秋娘這才收斂心神,說:“此爲九大家族的秘密,不便與宋祖透露。但我夫亦贊宋祖乃心懷天下蒼生之人,若不是你苦苦相逼,他從不願與你爲敵。他一生心願,便是天下太平,與我執手到老,兒女成羣。權力財富,他皆無心。不過,若是宋祖執意要將他置於死地,成爲長老手中之傀儡,此亦宋祖之選擇。”
她一番話說得明瞭,趙匡胤心中大爲震動。暗想此女如此聰慧,竟能知曉他與那羣長老談判時的感受。不錯,他與那些長老談話時,總有被當做傀儡之感。
“左右全在宋祖一念之間。”陳秋娘看趙匡胤有片刻失神,又朗聲提醒。
趙匡胤擡眸看着眼前的少女,微微蹙眉,問:“與你聯手,有何好處?”
陳秋娘輕笑,說:“宋祖想要的,無非‘天下、自由’罷了。長老們不可給你,張氏卻可給你。”
趙匡胤不作聲。他從前投身戎馬,只爲了出人頭地,不被人欺侮;後來浴血奮戰,只爲守一方百姓安寧。不得已經歷陳橋兵變最終上位,最初的他是慌亂的。但他很快冷靜,認爲自己應該“以戰止戰”,以強大的軍事結束割據,爲天下百姓迎來太平盛世。那時的他充滿了鬥志,亦天真地認爲除掉那些有礙軍權的勢力就可將天下真正執掌在手中。於是,他一方面想辦法將自己的軍中威嚴放到最大,想盡辦法在缺金少銀的情況下建立最強大的宋朝軍事帝國,另一方面,他培養真正的心腹暗衛,在帝國鐵騎還未到達的地方安插眼線,形成龐大的情報網絡。
一幅天下皆在手,盛世太平的藍圖在他腦海裡構想。趙匡胤一直是冷靜的男子,但當他開始勾勒這樣一幅藍圖時,竟也止不住熱淚盈眶。
將錦繡江山握於一手,親自締造天平盛世。這樣的理想任憑是誰都會激動不已的。他也不例外,爲着這樣的理想,他熟讀兵書,學習先賢,廣開言路,體查民情,同時,多次御駕親征。
他夢想將藩鎮徹底消滅,將世家拿捏在手。他竭盡全力,最終卻纔明白九大家族的存在,明白自己所有的一切,皆是虛幻,全是他人的施捨。
什麼天下蒼生,什麼偉大君王,皆是鏡花水月的虛幻!趙匡胤瞬間兵敗如山,足足在中軍帳裡關了三天。第四天早上,當他走出營帳時,看着江畔初升的太陽,他很冷靜地知道他要這天下,還要自由,雖然那時,他還很茫然。
如今,眼前這個少女輕易地說出了他最想要的東西。他莫名興奮,卻更覺可怖。這少女憑什麼以爲洞穿了他的心。所以,他冷冷說:“你別自以爲是。”
“宋祖自知那羣老傢伙守舊,必不可給予你自由。”陳秋娘很耐心地說。她心中越發明瞭該如何去解這個困局了,趙匡胤就是最大的突破口。他雖是九大家族可輕而易舉換了的君王,但只要他畢竟是天子,有着強大的號召力。汴京城裡的士兵還是以這個軍事帝王馬首是瞻的。
“朕又如何信你?”趙匡胤亦不再藏着掖着,而是徑直問。
“兩害相權取其輕,宋祖沒選擇。且秋娘之母在你手中。”陳秋娘笑。
趙匡胤垂了眼簾,片刻後,擡眸看她,沒有說話。但陳秋娘已知這個開國君王的選擇,她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