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一章

薛思春牽着那孩子, 默不作聲走出小樹林。

“小薛,談完啦?”作爲長輩與同僚,京兆尹的目光中飽含着殷殷情義。他上前一步, 好心提醒薛思春說:“這事得先給老薛打個招呼, 你爹他……”

波斯小王子搶着打斷了京兆尹的話, 撅嘴道:“本王與薛伯伯相談甚歡!”

“收拾收拾回城吧, 時辰不早了, 總不能讓殿下餓肚子。”薛思春淡然繞開斷袖的話題,順手替那孩子理平衣角,像老僕照料小主人。

他半蹲着, 一絲不苟地解開革帶上掛的幾條玉佩,甩開夜裡揉亂了的流蘇穗子, 爲他重新系好。綢衫下襬處略顯褶皺, 薛思春也順手抻拽平整了。

那孩子乖乖立在原地, 得意洋洋享受着薛法曹的服侍,叫圍觀的衆人一個個看成了呆鵝。

“法曹……”劉戶曹喚他一聲, 滿腔辛酸。

“戶曹不必掛念,兄弟我好好的。斷袖這名聲又不是第一天聽見,橫豎跟先前沒甚兩樣,都是照顧殿下起居。”薛法曹摘下波斯小王子的荷包,顛着比昨日輕了許多。他三下兩下解開帶子, 向內掃了一眼, 又放回王子手中。

荷包裡的銀子哪裡去了?

薛思春扶着膝蓋站起來, 拍了拍劉戶曹的肩膀, 瞥見他的荷包鼓囊囊。眼角餘光往衆人腰間逡巡一遭, 人人都有進項。看來殿下拿銀子賄賂過京兆府。薛法曹一眼明瞭,皺眉搖頭笑笑, 走到波斯小王子跟前。

那孩子討好似的仰頭衝他眨眨眼,提議早飯喝粥,還特別說了幾樣薛法曹素日喜歡的小菜。

薛法曹捏捏他的臉蛋,笑道:“乖。”

而後,一言不發拎起自己的橫刀,認鐙上馬,拱拱手,打馬消失在河邊的土石小徑上。

*

波斯小王子一跺腳,指着劉戶曹的鼻子嚷嚷起來:“法曹走了……都怪你!說,是不是你向法曹告密了!本王要把你丟到河裡餵魚!”

劉戶曹哭喪着臉,辯解道:“天地良心吶,殿下,俺沒告密。”

“沒告密他怎麼走了?!剛纔還在幫我整理衣服,跟你說了句話,法曹就變臉了。姓劉的山羊鬍,你賠我的薛法曹,賠我!”波斯小王子火氣沖天,彎腰撿起塊石頭就要朝劉戶曹丟。

京兆尹忙站出來打哈哈:“殿下請息怒。依本官之見,八成是思春看穿了您的小把戲。哦不不,不是把戲,是他體察到了殿下的用意……殿下,法曹他有本職習慣,沒事兒愛琢磨。但凡有些個蛛絲馬跡,都逃不出法曹的眼睛。”

“俺們六曹很專業。”劉戶曹點點頭。

波斯小王子垂着腦袋,手一鬆,石子和空荷包都掉到了地上。

波斯小王子的荷包空了,衆人的荷包鼓着。那些銀子分明是王子買通衆人的鐵證。如果薛思春連這點事情都看不出來的話,還當什麼統管京畿二十餘縣的京兆府法曹。更何況衆口一詞迫他承認“斷袖”這種事……薛法曹不走纔怪。

他們說的對,被法曹看穿了。

“殿下,清晨是您說一起開個玩笑的嘛,別較真啊。”劉戶曹訕訕道。

“可是你們這羣沒用的山羊鬍子把事情搞砸了!都聽着,下次誰也不許帶荷包,收了本王的賄賂難道不知如何藏起來嗎?”那孩子很沮喪,衝衆人發完火,獨自牽了一匹馬。他摸摸右臉,邊走邊嘟囔:“喂,法曹,你不能始亂終棄,昨夜明明親了的。”

儘管那時候薛法曹喊的是什麼杏子,但親了就是親了,王儲的尊嚴不可玷污。

波斯小王子憤憤騎馬去攆薛法曹。京兆尹趕緊派出全部隨行的衙役跟上。

“頭兒,這小王子……該不會認真相中咱們小薛了吧?”劉戶曹按住咕嚕咕嚕直叫喚的肚子,望着塵土飛揚的小徑,無限感慨。

京兆尹撫須嘆道:“戶曹,不該問的別問。”

*

法曹很生氣。

王子行賄、同僚收賄、聯手作出什麼“酒後亂性”的僞證、串供坐實他斷袖的醉行,哪一件都讓薛法曹氣到內傷。等斷了袖,再誆他去波斯辦私事……不用想就知道,那孩子又在打他的主意。

“閉門謝客,稱病。”薛思春一路跑回大宅,下令鎖好門戶。

他邊解衣,邊吩咐僕役燒水。河邊溼氣重,得泡個熱水澡、喝碗薑湯暖一暖脾胃纔好。

老僕人應聲去了,不一會兒就聽見薛小郎主在後院嗷嗷直吼。管家搖搖頭,揮手遣散聚過來看熱鬧的家丁:“沒見過郎主劈樹?各安其職,別打擾郎主發泄。廚房裡預備上小獨輪車,待會兒到後院收木柴去。散了散了。”

半個時辰後,薛思春砍過樹、泡過澡、隨意挽了條長巾遮身,邁着懶散的大步子走出屋門。

“薑湯、早飯、梅子酒。別忘了我的麻油小鹹菜。”他沐浴在陽光下,低頭嗅了嗅窗邊新開的一簇紫丁香,心情很不錯。

“來嘍——”遠處清亮一嗓子,波斯小王子端着托盤小跑進院。

薛思春才壓下去的怒火又要往上竄。他抱臂,高聲問老僕:“今日誰守門?辦事不力,放進來一個波斯小騙子,當罰月錢。”

波斯小王子跑到他前面,利落地擺放起碗碟來,笑道:“法曹莫生氣,本王一看大門緊閉,連敲都沒敲,直接叫衙役疊羅漢疊在你家牆外,我攀上牆頭跳進來的,嘻嘻。”

“牆很高。”薛思春擡起腿,冷不防點在他腳踝。

牆很高,直接跳下來絕對崴腳。

圍在院外的老僕役們很快就聽到了那孩子“嗷嗷”的慘叫聲。

“何苦呢?崴了腳還亂跑。”薛思春把他抱進屋,小心褪下靴襪,捏捏腳骨確認並無大礙之後,才從藥匣子裡拿了瓶活血化淤的紅花油塗好。看看實在腫得不成樣子,又尋來一雙平頭線鞋,給那孩子套在腳上。大小雖不合適,好歹便利養傷,不至於磨着肉皮。

那孩子直繞手指,小聲說:“法曹,跟我回波斯吧。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包括杏子。”

薛思春起身坐在榻沿,握住他的手,心平氣和告訴他:“我不缺。殿下,卑職要留在長安當法曹,竭力辦案,將來一級一級往上升官,光宗耀祖。”

“哦……我以爲你會在意她……法曹真薄情,醉了喊着杏子杏子,醒來只會說案子案子。”波斯小王子扭頭問:“不如我改名叫案子吧?如何?”

“案子殿下,看來您的案子我不得不接了。”他照常揉揉那孩子的小腦袋,嘆道:“說吧,你的母妃因何失蹤、目前都有哪些線索可循。在你離開長安回波斯之前,我會爲你整理出所有可能的情形。如果按着我的辦法找不到,明年再遣使時,派個人告訴我。”

雖然麻煩又耗時,一步不慎還會把自己攪進無謂的番國事務中去,但……接吧。

如果不接,誰知道這孩子又想出哪些搗鬼的法子!一次“舌吻斷袖”,已經讓薛思春內傷到崩潰的邊緣了。他很擔心下回一不留神喝醉時,被這位殿下襬出個霸王硬上弓的架勢,鬧上金鑾殿。皇上一點頭,那可真沒救了。

薛思春搖頭趕走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拍拍那孩子:“別哭,慢慢說。”

波斯小王子抹去眼淚,撲進薛思春懷裡直蹭:“沒騙人吧?”

“誰像你這波斯小騙子。我們長安人很講信譽。殿下,且把來龍去脈講清楚。”薛思春沒奈何,忍着腹中飢餓,耐下十二分心思,打算認真聽這位王子講一講波斯宮鬥史。

“法曹你真好,我們斷袖吧……”那孩子貼在薛思春胸前,甚有大吃豆腐之意。被薛思春一拳推開之後,他才正經起來,嚴肅地清清嗓子,開口道:“聽宮人講,我的母妃是位美麗的琉璃商,很多年以前,她隨着往來於波斯和長安的商隊行走,遇到了父王。”

後來那位女商人便被納入後宮,誕下龍鳳胎。女兒是波斯三公主,兒子就是波斯小王子。

“據說我剛滿月,母妃和姐姐就失蹤了。宮中長年封鎖消息,連本王也沒辦法打聽到更多。”小王子攤手:“所以……我只知道母妃很漂亮、會做琉璃、能講簡單的波斯話。”

連張圖影都無,從何尋起?薛法曹長嘆道:“殿下,這種情況,只有一條路可走。”

“法曹請講!”那孩子興奮起來,晃着他的胳膊央求:“找到母妃,我就跳波斯舞給你看!”

薛思春合掌,正色唸了一句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請他幫忙吧……”

波斯小王子捏起拳頭一下接一下捶過去,磨牙霍霍:“喂,因爲難辦,本王纔到長安來尋高手回波斯尋人吖。法曹答應幫忙了,不許推託!”

兩人正在你推我搡,屋外傳來稟報聲:“郎主,大理寺派人來尋殿下——”

“傳。”波斯小王子靠在薛法曹身旁,扯下銀鉤,帷帳便遮住了二人。

來使拿着一枚戒指,遞給王子,聲稱此物是嫌犯留在現場的證物,因上面刻着波斯王室的紋樣,大理寺特地找小王子問一問情況。

“……是我的戒指沒錯,丟了好久了。”波斯小王子把它套進手指裡,不大不小剛剛好。

“在何處發現的?”薛法曹插話。

那位小當差利索答道:“昨夜,南門往東四里,國舅垂釣遇刺,傷及眼角、右膀、左右手、小腿、前胸共六處。據國舅回憶,兇手爲一名年輕女子,身着東瀛服飾,說話卻是地道的長安口音。國舅在搏鬥中奪得一個錦袋,內有關鍵證物金指環一枚。此案又與京兆府有些干係,薛法曹還沒收到函文嗎?想必已送達京兆府。”

“哦?錦袋上有無標記?”薛思春一聽,來了興趣。

“錦袋在此。”小當差打開函文袋子,奉上證物。

薛思春仔細看了看那錦袋,笑道:“此物卻是我的舊物,曾爲殿下裝過糖塊。金指環大約在那時掉進去了。這袋子後來贈與葵屋的吾池杏子,你去葵屋問問她,又把袋子給了誰?莫非是皇上新封的美人夜子?她慣會砍砍殺殺,或許……夜子同國舅在宮中有點兒仇?妃後之爭,歷來牽扯甚廣,我這小小法曹不敢妄言,全憑大理寺查辦。”

乍一聽,還真是這麼回事。小當差越聽越有道理,仔細記下薛法曹所言,辭別二人,帶着波斯小王子的戒指回大理寺覆命去了。

“吃飯。”薛法曹打橫抱起那孩子,不斷袖的日子真好。

波斯小王子坐在凳上,咬了一口胡餅,問他:“你把我的糖送給杏子啦?”

薛思春埋頭喝粥,聞言答道:“杏子今年夏天乘船回日本,殿下秋天乘輦回波斯,等到冬天的時候,我給你們獵些野味和皮毛,開了春,託人寄走。”

“明年呢?”他頗有些盼望:“法曹年年都寄,對麼?”

“明年……明年尋個賢妻,我該成親了。”薛思春停箸,搖搖頭,說:“成親之後,獵來的東西全歸新婦,往後年年都歸她分配。我的就是她的,野味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