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祖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突發的驚變,身體卻直直從馬上墜落。
“彥祖。”城樓上的席容,忽然爆發出淒厲的喊聲,隨即跌跌撞撞地衝下去,不顧一切地讓人打開城門,朝着彥祖奔過去。跑到一半,她被散落的馬蹄鐵絆倒,卻似乎不知道疼,爬起來又繼續往前跑。
彥祖就那樣半撐着身體,在原地不動,眼神哀傷地看着她。
她終於到了他面前,卻像個受了驚的孩子,只站着拼命發抖,拼命地流淚,不知所措。
彥祖輕輕嘆了一聲,眼中也起了淚光,擡起手,握住她的指尖,叫她的名字:“容兒。”
席容的身體一下子軟倒,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他,失聲痛哭。
從彥祖體內流出的鮮血,已染紅了身上的黃沙,也染紅了席容的衣襟,他用指腹不捨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淚,還在溫柔地哄她:“容兒乖……不要哭……”可聲音已是斷斷續續。
“你會沒事的,是不是,你會沒事的。”她拼命抓緊他的袖子,慌亂地大喊:“大夫,快找大夫。”
“沒用的,容兒。”彥祖胸膛一震,吐出一大口鮮血,他將她按在自己的肩頭,在她耳邊艱難地說:“聽話……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席容哭喊:“你不許丟下我。”
可是彥祖的手,已經頹然滑落,眼睛還是睜着,目光凝滯在最眷戀的那一刻。
連風,都似乎停止了,席容整個人如同傻了一般,就那樣呆呆地跪着,手臂卻仍舊沒有鬆開半分,緊緊地將他抱在懷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閱走上前來,咬牙低喝:“請將國君的遺體交還給我們。”
語畢便去拉扯彥祖的胳膊,席容瘋了似地掙扎,卻最終還是被強行架開,她看着他們將彥祖擡走,哭着一遍遍喊他的名字,直到聲嘶力竭,再也喊不出來,視線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她躺在王府中的牀上,牀邊站着馮野和馮紹。
馮野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
席容的眼珠遲緩地轉了轉,忽然記起昏迷前發生的事,疼痛又在一瞬間將心扯碎,淚洶涌而出。
“真的,抱歉。”馮野別開眼,手在身側握緊。
席容閉上眼,搖了搖頭。
馮野並未做錯,在家國危難之際,若有機會刺殺對方主帥,怎麼可能不動手?只是那個人,是彥祖。
“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她的嗓子如火灼過一般嘶啞。
馮野和馮紹對視了一眼,終於慢慢退出,馮野走到門口時,又回望了一眼被子中那個哭得顫抖的身影,眼裡有強烈的疼痛和愧疚……
而天楚在那一夜間,已經撤兵,回國治喪。
當席容坐着馬車返回帝都,一路上,她都不言不語,甚至不拉開窗簾。她害怕,當看到路途中那些熟悉的景緻,便會想起曾經她和彥祖在這相同的旅程中經歷的點點滴滴。
心已經沒有痛感了,彷彿那一塊,已經徹底被掏空。她也不流淚,眼中似乎已乾涸。如今,她已是無心無淚的偶人。
回到宮中,她強打精神,去赴盛大的慶功宴,觥籌交錯間,她的臉上似乎還掛着笑容,細看卻會發現,眼神似乎失去了魂般,一片空茫。
馮野不忍,宣佈女皇此次征戰過於勞累,身體虛弱,需靜養數日。
她未反駁,回到宮中便倒頭大睡。她只盼,能在夢中,再見到彥祖。可現在,就連這樣微渺的願望,都不能實現。她的夢境永遠混亂,赤紅的黃沙,招展的鳳旗,堆積的屍體,唯獨不見他。
在希望和絕望中反覆,她就這樣整整躺了七天,除了給鳳歌喂蠱,她幾乎不見任何人,也不吃不喝。
終於,馮野衝進房中,對着她大吼:“你不活了嗎?就這樣隨他去死?那鳳歌,我們呢,天明國呢,你都不要了嗎?”
席容咬住嘴脣不語。
馮野慢慢走近她,聲音變得低緩,眼神傷感:“你忘了嗎?他也要你好好活着。”
席容身體一震,眼中慢慢凝結出水汽。是,他讓她好好活着。可是已經沒有了他,要她怎麼能夠好好地活下去?這世間,再也沒有那樣一個人,讓你只要得到他一個擁抱一個吻,就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不會每一點溫暖,都恰好那麼熨帖地落到你心上。不會用那樣寵溺的語氣,叫她“容兒”。
彥祖,你真殘忍,你都已經離開了,爲什麼還要叫我獨自留下?
“好好活着……不要辜負他。”馮野將席容擁進懷裡,深深地嘆了口氣:“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席容輕輕推開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不怪你。”只怪命運,安排如此殘酷的結局。
“好了,我想吃飯。”她強自撐起身,假裝已打起精神。
馮野知道,她只是怕他太內疚,心裡更是百味雜陳,點了點頭:“好,我去給你傳膳。”
侍他離開,席容怔怔地坐在牀邊,看着對面的鳳歌,在心裡一遍遍地對自己重複那句話:“你要好好活着,你要好好活着……”可眼淚,還是一次又一次不聽話地涌出眼眶,止無可止……
之後的日子裡,她似乎真的漸漸恢復如常,連眼底的悲傷,都彷彿已經淡了。她依舊每天上朝,處理政事,陪伴照顧鳳歌,吃飯作息也十分穩定。
周圍的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沒有人知道,當每天深夜,所有人都入睡,她都會從秘藏的錦盒裡,拿出彥祖曾經寫給她的那些信,一字字一行行地反覆讀,哭了笑,笑了哭。
彥祖,你會等我的,對不對?等有一天,我身上的責任能夠卸下,就去找你。你一定不要走得太遠,不要喝孟婆湯,不要忘了我……
……
這樣過了一月有餘,邊關又有戰報傳來,陳閱再次率軍趕赴馮城。
席容派馮野前去應戰,可是過了幾日,馮野卻忽然返回帝都,還帶回來一個人——陳閱。
席容在鳳寧閣召見了陳閱。
“陳將軍是來投誠的。”馮野的話,讓席容十分詫異:“投誠?”
“是。”陳閱跪倒,臉上有悲愴之色:“如今的天楚,國內一片烏煙瘴氣,蔣崇以丞相持監國之職,獨霸朝堂,而他素來與我不和,到了今時更是極力排斥擠兌,甚至暗中想奪我兵權,置我於死地。”
席容在簾後凝望了他片刻,微微笑了笑:“可是將軍既然手握重兵,爲何不乾脆一舉登位?”
陳閱搖頭一嘆:“去年新增的二十萬大軍,如今已落入蔣崇手中,加上他自身的兵力,以及各路殘餘勢力集結,如今實力也幾乎和我相當,我若是真的貿然動手,未必有勝算。何況,陳某有自知之明,不過是一介武夫,雖有勇武之力可以上戰場殺敵,卻無經世治國之才,就算真得了天下,也只怕坐不穩當。”他頓了頓,望向席容:“而主子生前說過,這天下夠格稱王者,只有你和他二人。”
席容的指尖,劇烈一顫,垂下睫毛,強掩住眼中的淚光。
陳閱在此刻,忽然提高了聲調,眼中迸發出恨意:“您可知道,他們是怎樣對待死去的主子嗎?不僅四處毀謗他的名聲,說他弒父弒兄,篡位謀國,甚至連他的骸骨,不知被誰從墳墓中掘出,焚燒成灰……”
席容頓時氣血翻涌,手掌在旁邊的案几上狠狠一拍:“還真反了他們了!”
陳閱重重一叩首,喊道:“娘娘,您可一定要爲主子報仇啊!”
一聲“娘娘”,讓席容百感交集,而一想到彥祖如今,連在地下都不得安寧,更是心如刀絞。
而這時,馮野也在旁邊出聲:“陛下,且不論私,單就公心而言,現在也的確是進攻天楚的最佳時機,我與陳將軍聯手,拿下蔣崇,綽綽有餘。”
“是啊娘娘,您怎麼忍心,讓主子一生打拼下來的江山,落入那等小人之手?”陳閱也附和道。
席容久久未語,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