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處心傷

嫣兒的白衣在夜風中飛舞如蝶。羲和殿的大門半掩着,輕輕推開,只見地上酒杯、酒壺破碎一地,“落雪焰”濃香尚存,卻已是凝結成霜。

心如刀絞的嫣兒緩緩向裡走去,只見燕雲斜倚在窗前,目光凝滯,烏髮凌亂飄在胸前,手中還握着個空空如也的酒杯。

“雲哥哥,你如何一人獨酌?”嫣兒強忍哀痛露出一絲微笑。

燕雲徐徐轉過臉來,慘淡一笑道,“好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殺敵了。大獲全勝,心感慨之。”

嫣兒幽幽唸了句“醉醒之間莫分散”,將燕雲手中那酒杯斟滿了,取來一飲而盡道,“既然如此,我陪你共飲一杯。”

燕雲連忙奪下那酒杯道,“嫣兒,你這是作甚?”

“這話當是我問雲哥哥你吧。”嫣兒擡眼凝視着燕雲,“方纔我已與翀兒斬殺了莫鯤。只是雲哥哥你一早離開,錯過了。”

燕雲一驚,雙手鉗住嫣兒肩頭道,“你們已經殺了莫鯤那奸賊?如何不喚我同去?”言畢,黯然神傷道,“我何出此問,嫣兒你如今已經可以獨步天下,沒有我,拿下莫鯤也是輕而易舉。”

嫣兒的眼中泛起淚花,“我從沒有想過要獨步天下,天賦異稟,更沒想過爲天選之人。我所想的,不過是能在白萍洲,與我爹爹、孃親,籜兒,無憂無慮的生活。”

燕雲輕輕托起嫣兒的下顎道,“我知道,嫣兒。但如今,你的修爲,天界之上無人出其左右,此乃天命所定。”

“就像雲哥哥你天命所定,日神本體,可吞噬身邊之人能量。在你身邊,若非寂寂無名,變需卓爾不羣,對麼?”嫣兒的淚光閃動着。

燕雲一怔,放開雙手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嫣兒的淚水滾落下來,“不光是我,小姨娘早在地府之中就知曉了。”

“我不想聽到她和地府的任何事。”燕雲的臉上一片陰雲。

嫣兒小心翼翼拉住燕雲的手道,“哪怕知道她爲了能和你在一起,甘願放棄畢生修爲,一生平凡度日麼?”

燕雲不屑道,“她回到仙界時,早已恢復了全副修爲。”

嫣兒忍淚含情道,“那並非她刻意爲之。是她融合了玄冥之氣後,玄冥大帝騙她修習‘御靈心法’,這才恢復了全副修爲的。玄冥大帝這樣,就是不希望小姨娘再有機會回到你身邊。小姨娘自知失去了重新回到你身邊的可能,痛不欲生。因此玄冥大帝才提出讓她用黑玉指環換取修習‘幽冥神功’。那樣她纔有機會再回到你身邊。”

“什麼?”燕雲不可思議地望着嫣兒道,“嫣兒,你何苦這般爲她言語?事情已然一清二楚,忘川乃她與那玄冥大帝所生。”

嫣兒的淚水頃刻涌出,“我也覺得現在,我是傻透了。但我不能瞞着你,當作毫不知情。小姨娘正是因爲全副修爲恢復,知道再也無望回到你身邊,所以回來後再不肯見你。玄冥大帝假以辭色擺酒爲小姨娘辭行,迷離之間,她只當身邊的人是你,所以纔給了玄冥大帝可趁之機。”

燕雲眉頭緊鎖,雙手顫抖着,“不。。。。。。這不可能。。。。。。”

“她與玄冥大帝皆是心比天高之人,卻活在他人陰影之下。一度她的確認爲找到了知音。可是當她瞭解玄冥大帝不顧生靈疾苦,一心奪取三界統帥時,她就打定了主意回到天界,一世無爲,與你過平凡的日子。”嫣兒哽咽道,“只是後來。。。。。。她只能守在廣寒之中,忍受愧對你與忘川的雙重煎熬”。

燕雲只覺得胸口被重擊一拳,出離絕望道, “當年,我唯一所盼,便是她回來。只要她回來。。。。。。可是,她人回來了,心卻不在了。”

嫣兒傷心道,“她的心裡,有了恐懼,有了悔恨。和雲哥哥你一樣,選擇了關上心門,不再受傷,也不再傷人。”

燕雲的眼中淒涼如秋風蕭瑟,“嫣兒,你爲何要告訴我這些?我寧願知道她心許他人,離我而去。”

“我只當我受傷那回,是上天安排的機會,讓你們彼此釋懷,不想後來又有了忘川一事。如今面對強敵在前,你倆卻紛紛匆匆逃離。你因她負你傷懷,她又因負你而愧疚。這樣的彼此傷害究竟還要多久?”嫣兒萬般柔情地看着燕雲道,“你和小姨娘都是我在這世上爲數不多的可牽掛之人,我不想再看你們兩處心傷了。我們一同將這亂世之人,害人之制都推翻了,過些暢快日子,好麼?”

燕雲輕輕抹去嫣兒的淚痕,望着她那瑩瑩淚目,滿目悽然道,“我如何又讓你流淚了?想來我枉爲四海戰神,竟不及嫣兒你堅強。你遭受了這許多世間不公,雙親罹難,如今有家不能歸,卻依然對身邊之人,對這世道如此溫柔以待。反觀諸己,我又如何能一再逃避?”

“雲哥哥,”嫣兒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正欲再言,燕雲卻搶先用殘留着“落雪焰”醇香的指尖輕輕放在她脣上,搖了搖頭道,“我都知道,嫣兒,我心裡。。。。。。都知道。”

嫣兒點了點頭,抓住燕雲的手,這熟悉的溫度,此刻卻彷彿是訣別。她遵從了自己的內心,將她該說的、該做的都完成了,當是無憾了。可不知怎地,心中卻像被萬千根銀針刺破,血流不止。起身的那一刻,她只覺得天旋地轉,步履沉鉛,險些摔倒。

燕雲連忙一把抱住她,慌張道,“嫣兒,你怎麼了?可是方纔傷到了?”說着一個火雲掌將地上的酒壺和酒杯一通捲起,飛出殿門外去,自責道,“我真是該被千刀萬剮,還讓你這般勞心,連夜趕來。”

嫣兒淡然一笑道,“哪有這麼嚴重?雲哥哥,我就是消耗了太多仙力。不過不要緊,我有盤龍鏈和玉鏡護身,很快就能恢復的。”

燕雲撫了她仙脈道,“盤龍鏈與玉鏡雖可不斷生髮仙力,然你苦戰一日,本體早已透支。”燕雲滿是憐愛地一把將嫣兒抱起,“嫣兒,我這就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以後只要你在,我再不會先離開,留下你一人。”

此時此刻,聽到這言語,嫣兒多希望就這樣停在燕雲懷裡,像當年在招搖山鷂鷹洞裡一樣,哭喊着告訴他:我也不想再和雲哥哥你分開了,一刻也不想。從槐江之山到如今,我只想能一直在你身邊,看到你,陪着你,做那個能與你相守一世的仙子。

可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所畏懼的嫣兒了,她害怕這些話出口的那一刻,也是痛徹心扉的那一刻。燕雲還是這般溫柔看着自己,只是說出的話句句扎心:嫣兒,你孃親當夜在黟山上將你託付於我,我定會護你一世。只是我心裡,始終放不下的,是歸夢。

如今的嫣兒,已經沒有勇氣去承受這樣的答覆了,連想一想都無法承受。這深深的恐懼讓嫣兒立刻恢復了冷靜,強忍着內心的痛楚道,“雲哥哥,不用麻煩你了。翀兒還在山下等我呢。”

“翀兒。。。。。。”燕雲的眼中飄過一絲寞落,停了片刻,緩緩將嫣兒放下道,“也好,讓翀兒帶你回去吧。”

嫣兒輕聲道,“我把小姨娘追回來了,她如今就在懷南閣裡。你若不再怨她了,讓她知道吧。”

燕雲的眼中無盡哀傷,看着嫣兒已是不願再回望,輕聲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翀兒見嫣兒下了山來,忙上前問道,“如何?”

嫣兒嘆息道,“我該說的都說了,只看雲哥哥願不願意去尋小姨娘了。”

翀兒一把將嫣兒拉入車內坐穩,驅車向前道,“那就好。你看看你面色如此慘白,可是得趕緊回去休息了。你且休息片刻,到了我喚你。”

回到懷南閣中,嫣兒輾轉難眠。莫鯤已死,大戰在即,燕雲與翀兒,一切都是如此近在咫尺卻又如此虛無縹緲。只要合上眼,她便看到小蝶、爹爹、孃親、缺月,只好一咕嚕爬起來,欲去中庭散心。剛出了迴廊,只聽見中庭裡傳來歸夢的聲音,“嫣兒這個孩子,爲何不聽勸,什麼都告訴你了。”嫣兒連忙用幻境將自己隱在花木之中。

燕雲輕輕蹙眉道,“如果不是嫣兒,你是要對忘川一般,將這一切也瞞我一世麼?”

歸夢顫聲道,“你不說一句就替我受過,又何嘗不是瞞了我這許多年?時過境遷,你教我有何臉面回到天庭,與你言說?”

燕雲擡起頭來,竟是無言以對,只是從眼中滾落一顆清淚來,“你可知道,那三年,每日每夜,我心裡唯一期盼地,便是你歸來。我想過千百回你在地府受的凌辱,吃的苦。乞求你回來,傾盡所有,補償你。只要你回來,其他的,都不重要。”

歸夢雙脣囁喏着,努力忍住淚水,卻還是奔涌而出,突然上前緊緊抱住燕雲道,“阿雲,是我辜負了你。。。。。。夢歸歸未得,這便是我一世命數。就讓你我只當那些是噩夢一場,如今噩夢結束了,你我都不再被羈絆了。”

燕雲痛心疾首閉上雙眼,緩緩擡起手來,也摟住歸夢道,“歸夢要遲遲,遲遲要夢歸。如今夢醒了,卿非卿,吾非吾。”

嫣兒看着眼前這一幕,頓覺一陣錐心之痛,再也無法看下去,藉着月光抽身離去,六神無主,飛檐走壁,落荒而逃。冥冥中一路落在羅浮殿熾焰檐上停了下來。嫣兒呆呆兀坐,任清風撩撥滿頭青絲。忽然嫣兒感到身上一絲暖意,側過身去,見翀兒正將一件錦緞披風搭在自己身上。“你如今也算半個西域仙子了,還是不知要給自己添衣。”

嫣兒一陣錯愕道,“你如何會也在此處?”

翀兒微微一笑道,“還不是因爲你上回假扮仙魄來看我。我害怕以後再錯過見你的機會,在四角飛檐上都設了仙法,一有動靜,修篁上你送我的綠絲絛便會閃動熒光。”

嫣兒嗔怒道,“好啊,你這是把我當惡鬼,要來個天師捉鬼啊。”

翀兒一笑,露出一排糯白的牙齒道,“最好你是惡鬼。我便收在‘熾焰燈’裡,哪也不讓你去。”

“那我便夜夜換了法子,變成夢魘,讓你不得安睡。”嫣兒沒好氣道。

翀兒憨笑道,“能夜夜見你就好,我不怕夢魘。”

此話一出,嫣兒立刻紅了臉。翀兒忙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你如何這般魂不守舍,深夜跑出來?”

嫣兒慘怛道,“方纔雲哥哥來懷南閣中找我小姨娘了。。。。。。”

翀兒道,“看來你今夜一席話,是說動雲叔尊了。他應當終於可以與你小姨娘和解了。”

嫣兒心悲意亂,潸然淚下,“對啊,我應高興纔是。這是我一直希望的。”嫣兒說着不斷抹去涌出的淚水道,“我如何會這般哭哭啼啼,真是奇了怪了。”

翀兒凝眸停睇,心中已明白了大半,拉住嫣兒的手道,“既然知道如此,又何必庸人自擾?”

嫣兒的淚水立刻決堤一般涌出, “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是這一刻真的來臨了,我也不知爲何,心會這般疼痛。”

翀兒一把將泣不成聲的嫣兒緊鎖在懷中,撫摸着她的秀髮道,“都過去了,嫣兒。相信我,勒霞決戰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再也不用這般傷心;我們所有人,也再也不用如履薄冰,生離死別了。”

翀兒心中一陣悽然:無心何來痛?嫣兒,這樣的虐心之痛,你可知我體味了千百回?你心裡有多記掛着雲叔尊的,我心裡便有多記掛你。你的心,究竟何時才能撥雲見日,找到安身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