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於黑漆漆的夜路時,突然,後背猛遭一擊。
捱打不算,末了又被狠踢一腳,盡是菸屁股、破罐子的藏污納垢者——柏油馬路寸寸逼近,不禁想大聲呼喊,怎奈將要窒息的聲音卻先奪喉嚨而出。雙手最終觸到了路面,體會到早春給帶來的潮溼感,擡眼望去,摩托車眨了眨後面的紅色眼睛便消失在了拐角處。
當你終於回過神兒來,才發現肩上的國外旅遊紀念包已沒了蹤影,錢包和家裡的大小鑰匙也在那一刻跟隨而去。你呆住了,茫然地望着靜無一聲的、漆黑的街巷。白天還溫暖如五月,怎麼到了夜晚便冷如寒冬呢?公寓、出租房,還有容納它們的巷子,紛紛被白茫茫的暮靄所吞沒,道路兩旁的路燈有序排列且散發出朦朧的光。本是再熟悉不過的道路竟然眨眼間變得如此陌生。冷氣順着薄大衣離開身體的空當,從屁股鑽進去,霎時竄上脊背。
爲什麼,家家的玄關都一副事不關己的狀態?
爲什麼,自己非得受此種待遇不可?
可是搶劫者長什麼樣兒、穿什麼衣服、做何打扮,甚至連個影子都沒有看到,怎麼提供線索讓警察破案呢?除了聽到由小漸大,由大漸遠的摩托車引擎聲之外,就是感覺到左肩被誰粗魯地使勁拽了一下,沒了包,此外再無其他。就連心裡的憤恨都不知道該往誰身上撒。
就這樣,你成了年初以來某位神秘客手下的十幾位被搶受害者之一。此事就發生在豐島區中部到東部這塊地方。
如果說被搶走的僅僅是錢,那自認倒黴念個破財免災也就讓它過去了。
可是,萬一被搶的是用金錢換不來的東西呢?怎麼辦?
倘若是金錢無法取代的東西或是自己重要的人被搶了,到時怎麼辦?因此,誰都希望儘快捉到那個不留痕跡、同時還總不易被人發現的不露面容的搶劫犯。
時至四月中旬,氣溫稍冷,櫻花落盡,上午十一點我不緊不慢地打開地處西一番街的小小水果店店門。本季正是水蜜桃佔主角的時候,上面附有好似被吸鐵石吸起的鐵砂般細軟的毛毛,味道和利潤都無可挑剔。有時它會招來死孩兒的九陰白骨爪,我便趁其家長不備,出快拳以突起的硬骨輕揍下去,動作無聲無影,卻讓受害者疼痛無比。這一招多虧老媽在我身上多年教導,才使我永記於心。
桃子、香蕉和草莓一一擺放整齊後,拿起雞毛撣子在哈密瓜上輕掃幾下,塵土頓起,朝向馬路飛去。這時,店前馬路上突然出現了兩個老頭。七十歲上下的年紀,無精打采的組合,以著名色情片租借包廂的熒光橘色招牌爲背景站立在池袋街頭。
其中一個老人高高的個子(比我高),極瘦的身材,上穿磨損的古舊皮衣,下配燈籠褲,足蹬綁帶馬靴。那雙眼神散發着一種伊斯特伍德的感覺。頭蓋骨上已爬滿皺紋,不禁讓我想起修復到一半的死人頭蓋骨。我想他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俊美到走到哪裡都不愁吃喝的類型吧。
旁邊那位則全然不同,比高個兒老人要矮上一頭,螃蟹般的塊狀體格,一身結實的肌肉,雙肩健壯得彷彿裡面塞入了球狀體似的。他一副勞工朋友的裝扮,尼龍夾克,兩邊附有口袋的寬鬆工作褲,即便這樣依然能夠看出粗壯的O型外八字腿。一口閃着光亮的金牙從他那猥瑣的笑容裡暴露出來。這一高一矮跟倆木棒杵似的站在店前有30分鐘,開始我以爲是來找老媽的,因爲我的朋友圈兒裡沒有如此大齡的朋友。可是我發現我的手走到哪兒他們的眼睛就盯到哪兒,看來跟老媽不相干,來找我的。就在我慢慢騰騰打點完店裡的水果,想喘口氣休息的時候,高個老伯走上前來。
“你是真島誠先生嗎?”
他緊盯着我試探地問道。
“我是。”
“我們想請你幫一下忙,方便說話嗎?”
真看不出,他的聲音比架勢還要有威信,鏗鏘有力。
“你是哪位?有人介紹你來的?”
“是羽澤辰樹。”
羽澤辰樹是關東贊和會羽澤組的組長,也是池袋黑社會前三強之一。這使我想起了去年公主失蹤的事情。
“如果你想跟我說那邊的事,我不奉陪。”
雖說眼前這悽慘落魄模樣的老頭一點兒也不像黑道中人,但我仍舊覺得他是他們的跑腿,之前聽人說現在那邊的世界也不景氣,所以上了年紀的跑腿才一副悽慘落魄的樣子吧。老頭笑了,深壑的皺紋變得更深了,幾乎陷到了骨頭裡。
“你放心好了,我倆和黑道絲毫沒有關係,至於羽澤,那是士官學校時的同窗。現在能聽我講了嗎?”
他望着我問道。既不討好,也不祈求,那眼神深不可測,冰冷清澈,透着光芒,宛如臥於川底、鋒利的棱角在常年的摩擦下已變得平滑的小石子。
“好。我們去西口公園吧,這裡講話不方便。”
老頭直直看我的眼神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興許是因爲平日裡看慣了遊手好閒的小鬼們那如日光下的泥水般的眼睛吧。
春天,西口公園裡吉野櫻和山毛櫸的枝杈已悄然長出黃綠色的小嫩葉,尚帶露水的它們此時正爭先恐後地向高空伸展手臂。離上班族和OL下班還有一段時間,而擦過香施過粉的把妞高手和令人厭煩的烤肉妹屬於夜間活動者,因此這裡顯得恬靜、怡然。圓形廣場對面、池袋副都心聳立的萬丈高樓,直逼天空。而東武百貨公司的鏡面玻璃怎麼看怎麼覺得在搖晃,跟果凍似的,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我們坐在溫軟的長椅上,高個兒老頭小聲開口道:
“我是有賀喜代治,他叫宮下鐵太郎。”
他用尖下巴頦指了下坐在旁邊的老頭。那老頭便立即笑着打招呼道:“啊,還望多指教。小老弟如此年輕,和路邊小妹們的關係肯定錯不了吧?呵呵,不過要是比起下面的那個硬度來,你不一定能贏我。”
那口金牙又在閃着亮光。真是個墮落至深的老色鬼。喜代治木然地接着說道:
“他有個綽號叫下身老鐵。即便是想問題辦事情的時候都要得到下半身的同意,不然什麼都白搭。不用管他。”
看來這是老年癡呆症中新出現的一種症狀。老鐵偷笑着,同時伸出舌頭舔舔外露的金牙,應該是沒了水分幹了吧。
“得了,你別在那兒裝純潔。你還不是一樣對滿智子喜歡得如癡如醉的。你肯定是想打敗別人,自己先跟她熱乎熱乎吧?”
兩個老頭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懂,爲了快點兒進入談話主題,我給喜代治使了個眼色。他這才帶有憤恨不平的表情說道:
“這段時間這兒連續發生搶劫案,你知道嗎?”
“知道。”我說。
雖說從家到公園僅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卻看到電線杆上已掛起兩塊“走夜路當心皮包!”的警察提示語。
從四月初開始,搶劫事件已有十三起,大多發生在昏暗無人的巷子裡。女性獨自走着,從後面來了一輛摩托車,就在雙方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坐在後面的男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搶走女人肩上的皮包。聽說倘若反抗,還會被對方飛出一腳,不是踢在臉上就是肚子上。東西一旦到手,劫匪便立即奔小路逃去。
待到第二天,警方往往會在距離案發現場不遠的地方找到車子,一查才知道是他們偷來的。當然,這時候搶劫犯早已不知去向了。由於屬於飛車搶劫,又沒有旁人看到,池袋這片的人們都在說,除非兇犯自亂陣腳,否則是不容易把他們抓捕歸案的。喜代治說:
“一個月前,我們養老院的福田滿智子也被搶了。好像是三月中旬,在巢鴨高巖寺的十字路口,後背被人猛擊了一下,她手上的小布包就被搶走了。裡面有兩萬塊錢。”
老鐵也在一旁點點頭。一陣春風吹過,山毛櫸的樹梢摩肩擦掌,發出悅耳的細細沙沙聲。喜代治接着說道,“可是,沒了錢是小事,重要的是滿智子因此下不了牀了。年紀大了,磕點碰點就有可能丟了性命。她本來就有骨質疏鬆症,結果出了這個事兒,她的腰骨有了裂痕,倒下時撐地面的手腕也粉碎性骨折了。現在還在牀上躺着呢。”
老鐵也萬分感慨地發言道:
“讓那個巨波霸臥牀不起,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我感覺眼前漆黑一片,不禁擔心自己是否會淪落到跟這樣兩個老不休並肩走上池袋街頭。那樣的話我僅有的一點兒粉絲可就又要消失幾個了。
喜代治說他們所住的養老院名叫“白茅之裡”,位於東武東上線北池袋站前。穿過養老院一條僅能容納小汽車的狹窄小路能夠直通老人醫院。如果剛纔老鐵說的是真的,那麼那個福田滿智子肯定是個風情萬種的肉感女人,跟養老院的女神差不多。
“我們都管那條路叫‘黃泉路’,誰要是踏上去,就很難再回養老院了。也不知滿智子什麼時候能出來,再跟我們到池袋街頭散步。所以真島先生,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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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代治呼出一口氣,深陷的眼睛散發出有力的目光。老鐵也收回金牙抿嘴直視着我。
“能否請你出馬抓到那個搶劫犯?等警察破案不知道什麼時候去了。”
他們想抓犯人?幹什麼?我屏住呼吸沒有作聲。
“聽說你在池袋的一些幫派裡很有面子,人也很聰明,不像這個老鐵。”
“哼——”
我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聲。據我的瞭解,鷹鉤鼻羽澤組長該不會說出這種話的!
“不要再給我拍馬屁了。說吧,你們是不是背地裡在搞什麼鬼啊?”我說。
喜代治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笑笑,手在膝蓋上來回摩挲着,像罩上了一張髒污、褶皺的油紙,既有傷痕又有斑點。時刻支配它的人不是依靠聰明才智走過多半生的,而是憑的身體勞動。他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我說:
“沒錯。既然這樣我乾脆就直說吧。我們沒錢。我倆每個月還拿不到六萬塊錢,而且每次都超支。請你辦事卻不能付錢給你。我也想像羽澤那樣甩出一疊鈔票,可就是沒那能耐。”
老鐵緊張地接過話來說:
“你看這樣行不行,喜代治?每月給他三千,分二十四期付,現在分期付款不是很時興嗎?”
眼前這兩位風風雨雨闖蕩了七十年,且不論是在工作還是把妹上都很努力的老人,在這點小錢上也從不輕忽,我開始對窮得丁當響的自己感到慚愧。眼看着他們變得這樣渺小不堪,或許是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五十年後的自己還是爲什麼,我心裡“騰”地一下冒出了怒火。
“不要緊。”
喜代治和老鐵一臉驚訝的表情。我轉過臉,緊接着說:
“錢你們自己留着。再說,平日裡幫人辦事也不是衝着錢的。所以還是請你們收起那副可憐樣吧!”
沒什麼了不起的,全當我是爛好人吧。反正彼此掠奪、彼此幫忙都是窮人乾的事,不管選擇哪一樣,沒錢的照樣沒錢,沒什麼區別。還有就是萬一事情進展得不順利,反正沒有金錢上的負擔,心裡反倒更輕鬆。不過這一點我沒跟他們說。老鐵美滋滋地說:
“喲,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要是有個女兒啊,絕對許配給你。你很大方喔。”
他要是有女兒恐怕也50了,雖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兒,我還是請他趕緊把婚約收回。喜代治說:
“不能付你錢就記下一份人情吧!我們會永遠記住的,需要的時候一定盡全力報答。”
說完他兩眼直直地盯着我,跟警犬在記犯人的味道似的。
謝過我之後,兩個人的嘴巴還不停歇地又說了二十來分鐘。不但聽不出絲毫有用的線索,還越聽越迷糊,我表面平靜如水,實則心煩意亂,卻又找不到應付的好辦法。再看那二位,說起了連《富士晚報》都無法刊登的情色笑話,真是不亦樂乎!我不得不躲開,逃也似的飛回家。
雲雀掠過狹小的西口公園上空。殘酷的四月。
當天傍晚,在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回到六個榻榻米大的臥室撥通了PHS。
“嘟……嘟……嘟……”
“喂?”
比“唔”低,比“喔”高,一個精悍卻又明顯有氣無力的聲音。我完全忽視掉直接說道:
“我是阿誠。好久不見了!”
“噢?你啊!有事請我幫忙嗎?”
此人是池袋警察署少年課的萬年基層警員——吉岡老大,和我有着近十年的孽緣。聽到他不耐煩的語氣,我反問道:
“怎麼知道我有事找你?”
“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然阿誠怎麼會禮貌地主動來問候我呢?說,怎麼了?”
話音的間隙裡我聽到甜膩的絃樂聲,那是美夢成真的Love Love Love。想必又在哪家咖啡廳摸魚呢。
“我想寫寫這段日子發生的搶劫案,能借我資料看看嗎?因爲是發表在雜誌上,所以給我可以在媒體公開的部分就行了。”
吉岡知道我是池袋的搗蛋鬼們的終結者,所以我只能這麼說。不過要是真寫進雜誌他也沒什麼。
“你知道一共發生了多少次這種案子嗎?”
“知道,十三次。”
“那檔案有厚厚的三大本呢,僅僅是瀏覽一遍就能把人累死。”
我的腦子裡浮現出難以閱讀且以警察特有的口吻書寫而成的大堆資料。即使我這愛看書之人(高工畢業後的興趣轉變)對它們也絲毫不感興趣(我身邊若有人半年會讀一本漫畫或雜誌以外的書=《五體不滿足》或326的塗鴉集=會讀書的知識分子)。
“有事件描述簡單的檔案嗎?地點、時間和被害人情況。”
我剛一說完,吉岡立即極度地抗議起來:
“有啊,我親自弄了一份摘要。媽的,你只不過是個小流氓而已,怎麼那麼多事兒?再廢話我可要火了。”
和着他的憤怒我聽到了“沙沙沙”東西被弄碎的聲音……我知道了,一定是吉岡在強制掃除油性腦袋上那大塊的頭皮屑,此時他的咖啡桌正倒黴地迎接它們飛舞下來。唉!環境就這樣被污染了!多虧我沒在現場,否則晚上非吃不下飯不可。
最終我們還是說好第二天下午西口公園見面。我掏心窩子地千恩萬謝,他卻扔給我一頓臭罵。真是沒教養的刑警。
因爲要去市場,早上還不到七點我便下樓出店,可是剛一開門,有別於平日的西一番街景象頓時令我目瞪口呆。原本是殘留着麪湯汁的泡麪碗、空酒瓶、被烏鴉啄出洞的垃圾袋、大片的醉客嘔吐物等散落的垃圾堆,就和點火裝置故障的垃圾焚化爐沒有兩樣。但是那天早上,別說我家的店前面,就連兩旁的店前都清理得乾淨、整潔,還灑過水。怎麼說呢,就跟寺廟的門口一樣。
突然,我想起了那雙凝視着我的眼睛,“不能付你錢就記下一份人情吧!”——是喜代治。在春天早晨和煦的光暈下,我用口哨吹着《馬太受難曲》的詠歎調“我的心啊,潔淨你的心吧”,朝殘缺不全的停車場走去。
下午一點,我抵達西口公園等待吉岡的出現。太陽的光芒不間斷地溫暖地撫摸着我,說來真是不可思議,它竟能帶着熱量從黑暗的宇宙裡穿過幾百萬公里距離來到我的身上!掏出PHS,按下G少年國王安藤崇的專屬快捷鍵,在橫肉暴跳的保鏢接過之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阿誠,什麼事?”
年輕國王仍舊冷酷的聲音,讓人感覺冰凍而清澈,宛如正在慢慢凍結的礦泉水。
“你怎麼知道我有事找你?”
竟和吉岡不謀而合。奇怪,怎麼越來越多的人喜歡跟對方搶話說了?
“因爲你不是那種閒來沒事用電話來聊天的人啊!”
確實,像“你在幹什麼?”“真的假的?”之類無聊的對話,我可應付不來,有時真希望移動電話增設說廢話多收錢的功能。我不經意一擡頭,就見東京藝術劇場的轉角處露出了一身滿是褶皺的長大衣,吉岡來了。他兩手插兜,腋下夾着一個大信封朝我徐徐走來。我直接進入主題:
“新麻煩。十三起搶劫案。”
“往下說。”
“有人讓我幫忙把作案人找出來,所以我想請G少年的情報網幫我收集一下自年初以來、勢力瞬間擴張的二人組資料,行嗎?據我調查他們不是打工的就是東遊西逛的人,沒有正當職業。”
吉岡看到我後,衝我揚手示意。我一邊說着一邊也打手勢迴應,崇仔用更加冷酷的聲音說:
“收集資料倒是沒問題,但是,照你所說的情況來看,恐怕可疑的人會有幾百個。因爲街上沒事幹的年輕人多得是。再說了,被搶的人大多數都是有錢的老婆婆吧?這樣的情況不足以說服G少年出面,那一點我有義務跟他們講。”
崇仔說得對,他們是不會對有錢人發起同情的。而且崇仔也沒見過喜代治和老鐵兩個老頭,就算跟他解釋我怎麼栽進來的,恐怕他也不會聽得明白。因爲我本身就還糊塗着呢。
“我明白了。我會再查清楚,打擾了。”
“什麼話。我說阿誠,沒事就多來集會玩玩嘛!”
“我會考慮的。”說完我切斷了通話。團體行動!我可不喜歡。
沒有G少年的情報網幫忙,我相當於少了一隻手臂,心裡頓時慌了神兒。
“阿誠你怎麼啦,瞧你那臉色。”
吉岡一臉奸笑地站在我面前。我差點就說出專門針對他那頭油污頭髮的毒舌,憋口氣忍住了。
一張豐島區地圖,A4大小的紙張,上面用紅筆標示出了各個案件的分佈點。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圖上的紅色記號,吉岡說:
“驅込、巢鴨、大冢東部地區發生的次數最多,有七起。上池袋、東池袋有三起。另外,南池袋、雜司谷、目白的還有三起,共十三起。令人匪夷所思是,跨越東上線的豐島區西部則平安無事。還有,每起案件都有個共同點,就是在人員稀少的小巷裡,而且作案後犯人都選偏僻的巷子逃走。極有可能是有地緣關係的人乾的。”
從地圖上來看右半部爲多發區,沒準兒作案的人就是當地人。吉岡說:
“話又說回來,阿誠你閒得沒事幹啊,這本不是你受委託中的工作,卻偏偏攙和進來。不過還別說,真不能小瞧你們這些小鬼的實力。別忘了,和上次絞殺魔事件一樣,抓到犯人就直接交去警署,如果你感到很疲憊,我樂意爲你實行鍼灸哦!”
吉岡眯着一隻眼,向我獻媚。我的心情本來就很沉重,這下被他弄得徹底跌入谷底了。
“這次不行。G少年不願出手相助,還從骨子裡就認定有錢人的事情歸警察管。”
我說。吉岡笑得更歡了,說道:
“這樣啊?如此看來,阿誠要做的事比往日都要難了。飛車搶劫,這可是最難辦的案子啊!就連我這個少年課的也被派到刑事課了。祝你好運,池袋的織田裕二先生!”
說完他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在我的背上拍了拍。織田裕二的《大搜查線》對現在來說早已過時了,再說我從來沒看過。何況這些案子的發生地可是巷尾街頭,不是你們警署!簡直是個蠢蛋。吉岡擡起屁股撣了撣土,又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同時還從身後冒出話來:
“再送你個不能公開的情報。有目擊證人說,作案人爲男性,兩個年輕人,銀色長髮。不過,頭髮顏色隨時都可以改變,所以這條線索對偵查根本起不到作用。”
吉岡回了幾步就到的警署,我則依舊按着地圖死命地盯着想着。第一次發生搶劫事件是在三連休的第一天,也就是快樂的成人日,而接下來則是每週一次,不斷上演。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周還會有第十四起搶劫出現。
半個小時過去了,我腦袋想暈了,眼也看花了。現在的我就如同關在籠子裡的熊,急得在原地打轉轉。這雖不像我的辦事作風,但除了不甘心地繼續苦思冥想之外沒別的辦法。兩點,喜代治和老鐵出現在公園裡。原想在他們來之前先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結果還是一籌莫展。
我坐下來,望着春天裡的灰白天空。老鐵的聲音傳進了耳膜。
“喲,小老弟,你的小弟弟還在睡呢?”
真想回家睡覺啊!
我在附近一家店裡複印了兩份地圖,給了他倆每人一張,之後我們在JR池袋站前的公車總站上了去往板橋方向的都營公車。他們有敬老卡,坐車免費,而我在告別公車多年後的今天才知道,票價竟然漲到了兩百!
二老上了“老幼病殘孕專座”,我拉着吊環站在旁邊說道:
“你們說的滿智子,現在意識清醒嗎?”
喜代治眼望窗外的廣告牌,低聲道:
“哦,很清醒。比那個小丫頭還要清醒呢。”
他擡了擡下巴,點點某個眼睛抹得雪白、正捧着手機在斑馬線上擺弄的女生。我想她們所知道的日語基本語彙應該不會超過100個。要比她們還癡呆除非是阿茲海默症的晚期患者,否則恐怕沒那麼容易。
坐在專座上的老鐵,一邊無所事事地揪着工作褲一邊說道:
“這些小姐看上去還行,可惜就是少了點兒女人味。這女人味啊,只有過了50才能充分發揮出來呢!”
這是哪國的審美觀啊?!
五分鐘不到,池袋街頭就被這輛如鯨魚般漫遊的公車拋在了身後,我們到了東上線北池袋站。
那是我平生頭一回見到養老院,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多的老人。也是,我們在池袋街頭哪裡還能看到餘年僅剩三分之一的人呢!想來還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白茅之裡”是一棟方方正正沒有任何裝飾的四層樓,表面看上去跟幼兒園、市民活動中心等類的公共設施沒什麼區別。白色塗料覆蓋的水泥圍牆,鋁合金製成的衆多門窗。入口處有兩扇自動門,走進去是陽光充足的大廳,裡面除了必不可少的輪椅外,還有不計其數的雜誌、報刊,架與架之間整齊有序,有種圖書館的感覺。
牆上的布告欄一幅“以開放給市民利用的養老院爲目標”的標語異常醒目,下面則是一排長椅倚牆而立,每一張椅子上都坐着姿態各異的老人,有的在打盹兒,有的伸直雙臂手拿雜誌或刊物仔細翻閱,還有的一個人坐着自己不停嘟囔着。
喜代治和老鐵是養老院內部的常客,我問道:
“讓外人進去嗎?”
“不惹事兒就行。對我們哥倆來說這裡就是家。請客人來家裡玩,誰還想那麼多啊!”
喜代治頭也不回地答道。聽他的語氣好像是在跟誰生悶氣。
穿過職員室和廚房緊挨的一樓,我感覺這裡似曾相識,在挖掘了半天記憶之後我終於想起——我的小學,它和這家養老院非常相似,也是分成老師的和學生的兩邊,我說怎麼覺得這裡那麼親近呢。
“這兒。”
順着喜代治所指的一個出口,我們來到室外,掙脫了室內裡晚餐製作中和排泄物的兩種混雜味道,外面陽光普照,我不禁反覆做着深呼吸。眼前晾曬着的白色牀單被春風高高吹起,猶如白色船帆。喜代治掀了掀牀單說:
“我們現在踩的就是‘黃泉路’。這個離養老院不遠的地方總讓人覺得去一會兒就回來,可事實上,每個進去的人等出來時幾乎都是被從醫院太平間裡擡出來,人也已裝進了木箱子。”
掠過牀單直望過去是老人醫院的後門,和養老院一樣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旁邊有一堆塞滿牀單、枕套、毛巾等東西的帆布洗衣袋,玻璃門上有處手掌拉長的痕跡,應該是有人抹上面的灰塵留下的。
想必那個世界入口的大門,也跟這扇門一樣,是灰不啦嘰的吧!
在醫院,喜代治和老鐵依然是我行我素。沒有孩子和年輕人的存在,這裡顯得格外清靜。
登上層層冰冷的樓梯,走進三樓一間敞着門的女病房。裡面有四張牀位,靠右最裡頭的病牀由於一塊尼龍布簾子擋着,不見其人只聞其聲,像受傷的野獸在呻吟。
是我的神經在作怪嗎?怎麼覺得這兩個老頭彎曲的脊背好像在同一時間都挺直了呢?雖說四張牀上都躺了老太太,但我卻一眼看出了哪個是福田滿智子——左內側、落日餘暉穿過窗子斜照的那張病牀。她以笑臉相迎,宛若一朵即將凋謝的白牡丹。
身上的蕾絲睡衣肆無忌憚地敞開着,稍微一瞥便可見豐滿深壑的乳溝。那肌膚真是出人意料地嫩,簡直勝過有些拍裸照的女人。這是70歲
的人?着實令人驚訝。
“樽本太太,我這兒來了客人,麻煩你聲音輕着點兒。”
福田滿智子撐起上半身,對緊閉的簾幔病牀說道。受傷的野獸聲頓時變成了飢餓的小貓叫。
“你們好,很抱歉,只能在牀上招呼你們。”
她的右手上打着石膏,用一條花手絹綁着。這時,喜代治介紹道:
“這位是真島誠,池袋的少年偵探。我們請他來是爲了調查那次的搶劫事件,他想讓滿智子說說當時的情況,所以打擾了。”
正說着,老鐵一隻手從外面搬來三把摺疊椅,歡快地一一擺放在牀邊,此時的他竟緊閉了黃色笑話不斷的嘴巴。於是,我對滿智子開始了筆錄般的詢問。她的意識果然沒問題,不過即便是有問題也沒關係,因爲她所說的我都已經知道了:三月十七日,巢鴨,突然被搶,瞬間終結。
我手拿圓珠筆邊聽邊在萬年曆上寫着。
“之後呢?警察有沒有再找過你?”
福田滿智子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的手,輕按着看似染過的白金色頭髮,沉思片刻後說:
“報案那天他們問我來着,後來就沒有消息了。可能是覺得我一個老太婆的事也不算什麼大事,先辦其他更重要的案子吧。不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哦?什麼事?”
“銀色手鐲。記得那天那人在搶我包時,我看到他左手上戴着一隻銀色手鐲,上面就有很多和你手中圓珠筆上完全一樣的十字圖形。”
那是一支純銀製的圓珠筆,筆軸頗具質感,筆帽上有一個銀色十字架,長寬相等,中間有一個黑色凸起的圓形,聽說這是一個叫“Silver Cross”的新品牌的標誌。這是我在雜誌社的尾牙玩賓果遊戲時中的獎,記得當時造型師說這支筆價值七萬,我簡直不敢相信,原以爲就是一支普通的筆呢。又沒被施過魔法可以讓人寫出好文章來,怎麼會有人花那麼多錢來買呢!瘋子。
在我敘說那支筆的歷史的時候,滿智子、喜代治和老鐵一直默不作聲地盯着我的手。老鐵拿過我手中的筆,舉到眼睛的高度,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着,跟猿人第一次看見望遠鏡似的。
“這玩意兒,簡直可以洗三次泰國浴了!這世界真令人捉摸不透!”
離開養老院我決定不坐公車,就一直沿着東上線的鐵軌一直走回去,到池袋站也就一公里半。天空在混亂穿梭的電線的切割下變得愈發狹窄,夕陽混着春天的潮氣也漸漸向西方落去。掏出PHS,撥通雜誌編輯部的電話。
“你好,《Str Be》編輯部。”
此雜誌全稱叫“Street Beat”(其實我並不想給他們作宣傳),此人名叫嘉藤薰子,是負責我專欄的編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女人,卻把頭髮理成了五分頭,按她的說法是“Very Short”。我倆一樣是菜鳥。
“噢,嘉藤。我是阿誠。打擾了,你現在有時間嗎?”
“有的是。”
“關於‘Silver Cross’這個品牌你知道多少?我正在調查它,可以告訴我嗎?”
嘈雜聲順着電話線爬進了我的耳朵。他們總是要在太陽落山了纔開始忙碌。
“我知道你早晚會問。”
“你怎麼知道?”
“因爲‘Silver Cross’這個品牌幾乎就是爲你量身訂做的嘛。”
“什麼意思?”
“Silver Cross”的主設計師兼創辦人是一個叫長谷部三沙男的人,好像以前是飛車黨,在池袋長大,有點痞氣。經過自己的琢磨鑽研纔打造了此品牌。它使用的材質雖說是銀和皮,但銀也只用九九點九九或九九點九九九九的純銀,皮子也是蘇格蘭師傅鞣製的最高級牛皮。別看“Silver Cross”興起於街頭巷尾,針對的是時下年輕人,它每支的價格卻高得令人驚訝。然而僅僅一年半的時間就佔領了時尚鰲頭,雖是日本生產,卻出人意料地成了歐美國家的主角,尤其深受搖滾歌手和演員的喜愛。
“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天,這個設計師也穿着自家品牌的皮褲。按說凡是設計師長得都是歪瓜裂棗,不過他長得倒是蠻好看的,所以很受歡迎。”
我心想,編輯和作者其實也是一樣。
“嗯……下次專欄我可以寫進去嗎?”
“你不就是打算寫所以才問的嗎?”
“沒想好呢。我想和這個設計師見個面,你們編輯部能幫忙聯繫一下嗎?”
“好吧。不過他對採訪的厭惡程度可是盡人皆知的,我試試吧。再見!”
結束通話時天已經黑了。池袋站前的霓虹燈,在夜空的襯托下,泛着朦朧的彩光,紅的、橘黃的,還有粉紅的。
嘉藤說“Silver Cross”的主要經銷處不是青山、澀谷,竟然是池袋,聽說這幾天要把離車站不遠處的舊洋館改裝成總店,不過目前它的櫃檯只有百貨公司纔有,於是,我決定去一趟西武百貨,反正從那裡回家也是順路。
雖然我在東京長大,但要想穿過池袋站前那洶涌的人潮還真是累人,猶如中獎時汩汩涌出的小鋼珠般絡繹不絕。萬分努力終於從人羣中掙脫出來,到了西武百貨門口。我按照百貨樓層標註牌的指示,避開結伴搭乘手扶電梯、露出內褲、時時發出銀鈴般笑聲的女孩子們,直上電梯奔往七樓。
最近一段時間,品牌商家統統追求起設計性感、配色大膽的迷幻風格來,銷售量出奇的高,掀起了六七十年代的熱潮,然而“Silver Cross”店卻和他們很不相同。它的位置偏僻,氣氛靜謐異常,行爲舉止也很不願讓人知道般低調,走到店前不覺連腳步都變得沉重了。
門檻傷痕累累,像一塊多年的老朽木;店裡的地面上鋪滿了細沙,牆上一塊紅黑色的鐵板,也早已生了鏽。這是沙漠裡的汽車修理場嗎?裡面是清一色的服裝統一的男店員,印有銀十字的T恤配黑色皮褲。一般人們看到全是男店員時往往會想到“同性戀”,不過“Silver Cross”店裡的男士們看上去都很強壯(唉,說不定是鐵漢型同性戀呢)。
店內很寬敞,兩排玻璃櫃有序擺放,向人們展示着讓他們感到自豪的銀質物品。我謹慎地將手避開玻璃,一樣一樣的看着裡面的東西。銀質手鐲!很快我找到了它。
那是一支由多個十字相連的手鐲,每個十字大約有三公分厚,總共有不到三十公分長,不知是一種什麼銜接法,看上去非常漂亮。果然是能讓人一眼就記住的好東西!因爲上面沒有標價,我便詢問了一下旁邊一個長有絡腮鬍子的店員。
“這手鐲怎麼賣?”
那人雙臂環抱於胸前,先點了點頭,隨後說:
“十五萬。”
天啊!看來這輩子我和它是無緣了。如果老鐵知道了肯定會大爲驚歎地說,能抵得上十五次低價泰國浴了。也許他一個月還真有可能去過十五次也說不定!
“有宣傳冊嗎?”
“就只有2000年春夏款的宣傳冊了。一千塊一本。”
他依然那副姿勢。沒準兒是這兒的保安,不是店員。還有,從他嘴裡根本聽不到客氣的話語。無奈,但還是從陳列櫃旁邊的春夏商品宣傳冊裡抽出了一本。不但厚實分量夠,而且包裝非常精美,可以和美術館展覽會上的特展集相媲美了。交完錢,我以爲店員會給我把書裝進塑料袋,可是他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着,兩眼直直看着我。
“包裝袋呢?”
“本店不用那種多餘的東西。”
也對,反正回到家也得把袋子扔掉。於是,拿起樣書,抖去腳上的沙子,離開了“Silver Cross”。全當一次異文化的小小體驗吧。
乾脆我家水果店也改成這個調調吧。
回到二樓臥室,我輕輕翻開了那本樣書。無論是刀子、戒指、手鐲和依所穿的部位(耳朵、舌頭、**)不同而造型不同的銀環,甚至還有不知用來幹什麼的笨重大銀塊,均以十字爲主題而設計。這些高價銀飾在石頭、砂或草的背景下被攝影師隨意擺放着。從畫面上看來,攝影師的技巧應該相當不凡,沒用任何技巧,沒用曖昧的影像,僅是單純地拍下了物品正面,每一個角落該如何攝影師似乎都想到了。就這樣,物品被非常真實地赤裸裸地呈現了出來,所以,你能夠看到的除了物品本身沒有其他。
翻到最後,一個男人身穿黑色皮褲,以模特兒之姿出現在畫面上,他就是長谷部三沙男。皮褲應該不是新的,顏色褪了點,成了鯊魚皮般的深灰色,褲形變了點,滿是細細的紋理,反而更自然好看。可要命的是一條要二十萬塊錢,比我那一千九百塊買的打折UMQLO牛仔褲要貴上一百倍。不過不得不承認那褲子確實帥呆了。對了,嘉藤那傢伙爲什麼說這個品牌是爲我量身訂做的呢?
儘管皮褲亮人眼球,但比它更亮的還得屬設計師。他佇立在某片荒野,身後是飄過地平線的雲,粗獷的長髮盡顯三十年來西海岸的Hell's Angel飛車黨萬年不變的風格,凝視鏡頭的神情好像在說:盡情地拍吧!
長谷部三沙男的那雙眼睛,不,應該說是眼球,形狀幾乎成正圓,像頭蓋骨的空洞裡鑲嵌的兩顆水晶球,極具吸引力,就連仙人掌、紅砂和遠方的積雨雲似乎都有可能被它吸進去。
對他而言一切看來都是身外之物,黑皮褲是,身體也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魂魄,因爲一時興起才找來這麼一件衣服暫穿。
兩個好色老頭、一個性感阿嬤,加上那個宗教狂熱分子似的設計師,還有兩名搞惡作劇的搶劫犯。幾種不同的人都生活在同一個區域——池袋。我越想頭腦就越混亂,最後乾脆從架子找來一張CD,海頓的《十架七言》,那是基督被吊上十字架時所說的七句話,後人把它譜成了音樂。有管絃樂版、神劇版、絃樂四重奏版三種,也許是我老了的原因,惟獨喜愛四重奏版,聽上去安安靜靜的很舒服。不管怎樣先暫時放鬆一下,有聲音總比沒聲音要好。再說思考的時候配上有節奏的韻律感,往往能夠讓自己的思維順利潛入最深處,思考時音樂的韻律非常重要。我躺在從鋪上就沒再疊起來的棉被上,繼續圍繞着整個事件思索着。一無所獲。
話又說回來,拿撒勒人★★★◆拿撒勒:Nazareth,巴勒斯坦北部的一個城市,耶穌的童年時期就是在此度過。古代猶太人稱基督徒爲“拿撒勒人”。◆◆居然會將殘害自己手足的刑具看成一種象徵,而且還傳承了兩千多年,真是難以想像。正如此次搶劫犯將設計師長谷部三沙男的設計標誌裝飾在手腕上,用來象徵愛、殉教和替身一樣。
這種行爲對已故的當事者來說,沒準是個麻煩。
第二天我拿上商品宣傳冊去了養老院“白茅之裡”,將隨意懸掛在仙人掌上的銀鐲圖片拿給福田滿智子看,她剛看一眼便非常肯定,隨後開始不住口地誇手鐲做工精細。
旁邊的兩個老頭也頻頻點頭稱是。雖說價格高得讓人難以接受,但東西確實不錯。站在牀邊的喜代治說:
“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雖然我也苦無對策,但是卻無法說出口。
“還得進行更深入的調查。你們就耐心等着吧!”
前幾天清晨潔淨的路面轉而成了我的精神負擔,就連老媽也察覺到了我不同於往日,還鼓勵我努力加油。能有什麼辦法,誰讓我是業餘偵探呢?老鐵照着我的屁股拍了拍說:
“小老弟,看樣子積壓了不少嘍!要不要給你拉個小姐過來敗敗火啊?如果蛋蛋沉了,思維也會變得不靈活的哦!”
靠在疊枕上的滿智子,臉上露出了高雅的笑容,喜代治則一副失聰了的樣子。大金牙純屬性騷擾,真想告他!
兩天後的店裡,我剛把熟透了的哈密瓜賣出去,就聽到PHS的響聲從裡面傳來。其實水果成熟到什麼程度和女人一樣,一摸屁股就知道了。罪過罪過,我怎麼也被老鐵的色情病傳染了!趕忙走進店內接起PHS。
“阿誠?我是嘉藤。你可真夠幸運的,長谷部三沙男願意和你見面,時間就定在後天早上十點,你去他住的地方找他就行了。”
有什麼可幸運的?不明白。
“他一般是不願意接受任何採訪的。我本想這麼難得的機會,就安排攝影師跟你一起去,結果他卻說專欄不用附加照片,所以拒絕了。”
掛斷電話,我趕忙回到二樓臥室,等待嘉藤從傳真機那頭給我發來長谷部三沙男的住處兼事務所的地圖。原來他住在豐島區少有的高級住宅區——目白三丁目。
到了約定當天,偏偏下起雨來。雨勢雖不大卻也不小,以不變的速度從天而降來滋潤大地的心臟,典型的春雨形象。我把跟長谷部三沙男要碰面的事情告訴了喜代治和老鐵,結果他倆死活都要跟着,就算說連攝影師也被拒絕,也行不通。
無奈之下,只好帶上了他倆,一起來到高級住宅區。池袋也屬豐島區,可這兩個地方卻一個天上一個下。寬敞的走道以紅磚鋪地,中間開闢出一條車道,沒有柵欄,而是以衆多的金屬柱子和連接它們的古銅色大鐵鏈來代替,柱子高矮相等,鐵鏈張弛有度。就連狗也是純種狗,不是巨型貴賓犬就是阿富汗獵犬。身後的喜代治和老鐵手持髒污不堪、像從垃圾堆裡揀來的半透明傘,表面上有些寒酸,可脊背卻挺得直直的。
我手拿地圖,在目白這一帶的庭園裡仔細地搜索。透過一片綠意隱約可以看到銀行員工宿舍。終於找到了長谷部三沙男的具體工作所在地。一棟白色水泥牆、紅色屋檐的建築,一樓是停車位,半地下式的,裡面停放着一排排福特野馬、哈雷機車那種老舊車輛。旁邊則是樓梯,上面鋪滿了素燒瓷磚,整體看上去給人一種度假飯店的感覺。像這種類似的造景記得我曾在宮澤理惠的寫真集裡見到過,有人管此種風格稱爲“撒旦之臉”。我對喜代治和老鐵說:
“很抱歉,你們在這兒等我行嗎?估計很快就能出來。”
喜代治擡起頭望向工作室,冷冷地說:
“我是不瞭解,但聽說設計師這行很來錢。”
老鐵接着說:
“不錯。這麼有錢,肯定沒幹過什麼好事。”
也許他們說的是對的。一支圓珠筆就要七萬,這不是假借設計之名向人們斂財的宗教嗎!不過,又有哪國的名牌不是在銷售這種錯覺呢!PRADA的尼龍包還要十萬一個,真是蠢到家了!
樓梯盡頭是一個寬敞的木板露臺。沒有玄關,代之以四塊鑲有金屬框的特製厚玻璃,每塊寬兩米,四塊相互拼合,玻璃對面是一張會議桌和製圖桌(真懷念上高工製圖的時候啊)。四個穿着黑皮褲的男人正在裡面認真地工作着。我敲了敲玻璃,其中一人走過來拉開門問道:
“有什麼事嗎?”
他一臉兇狠的表情,難道我看上去像崇拜得無可救藥的粉絲嗎?
“我是《Str B》派來的,已經和長谷部先生約好了。”
“請進。”
在皮褲男的帶領下,經過幾個左轉右轉的彎道,停在了一個油亮的原木門前,他伸手敲了敲。
“三沙男,《Str B》的記者來了。”
他轉過來衝我動了動下巴指了指門內。說不好是友善還是敵意。
“他不是記者,是專欄作家。”
聽到裡面的回話,我走了進去。
白石灰一直延續到鑿穿的圓形天井,和樓梯一模一樣的素燒瓷磚,錯落有致地擺放着巨大的仙人掌盆栽和沙發。沙發也是皮質的,和他們穿的黑色皮褲材質相同,長度大概可以容納像小錦那樣的相撲選手吧。牆角有張椅背很高的單人沙發,看上去快到我的肩膀了,沙發前端有一個巨型霧面銀十字,大約七十公分,就跟羅馬教宗的寶座似的,而擁有水晶球般眼睛的長谷部三沙男此時就坐在那裡。這就是他的起居室風格。
“幸會,在下真島誠。”
我簡短地招呼。長谷部三沙男看着我沒有動彈,從他的水晶球裡我看到了自己。
“聽過你的名字,你的專欄我月月看。說實話《Street Beat》雜誌裡沒有幾篇值得看的文章。客套話就免了,坐。”長谷部三沙男緩緩地說道,依然保持着之前的神色,依然是宣傳照裡的打扮:白襯衫配傷痕累累的黑皮褲。我坐在他對面。
“所以,您才答應見我?”
“平時怎麼說我們就怎麼說吧,不必用敬語。對,如果我對這個人不感興趣我絕對不見。不知你是怎麼看待你和我的,我總覺得咱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在池袋街頭長大,同樣沒有學歷、沒有證照資格,僅憑自己一顆腦袋瓜、一雙手和一種品味來謀取生存。我非常喜歡你那篇《太陽通內戰》,棒極了。那些人渣即便是成立了幫派,也還是會做出相同的事情來。”他說話倒是不拐彎抹角。說話的時候,眼睛像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跟“雷鳥神機隊”中的人偶一樣。
“你準備怎麼寫我呢?往日的飛車黨老大經多年辛苦修煉,終於登上了時尚界的寶座?應該不是這樣千篇一律的文章吧?正因爲不知道會被你怎麼處理,所以我見你,很期待。所以你儘管問,我一定回答。”
慘了!我對他根本不感興趣,對流行的機車時尚也是如此。我從包裡拿出複印好的資料,遞過去:“你知道豐島區近段時間來的十三起搶劫案嗎?”
長谷部三沙男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像是見到自己喜歡的事物似的。緊接着我開誠佈公道:
“其實,我除了寫寫專欄之外,還私下裡幫人解決點兒小問題大麻煩什麼的。”
三沙男一臉不用說也知道的表情回答說:“知道。看內戰那篇文章時,因爲太有意思了,所以我派人調查過你。聽說當時你也參與進去還幫了不少忙?”
我點了點頭。
“關於這次搶劫案,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一點兒頭緒,惟一的一點線索就是搶劫犯的左手上戴着你們的手鐲。這是一個被搶的老婆婆提供的,在她看過照片之後也得到了確認。由於被搶時摔倒了,導致骨折,到現在還不能下牀。”
長谷部三沙男說:“是嗎?”然後緩緩地搖着頭,“我設計東西不包括道德在內,所以是不會爲客人的行爲負責的。”
“可是,由於那手鐲的價錢昂貴得驚人,想必賣給了哪裡及所賣數量應該會有記錄吧?”
“沒說兩句就談錢,是窮人永遠改不掉的壞毛病。”
他撫摸着包住大腿的深灰色皮褲,一副苦笑。
“看我腿上這條褲子,五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穿着它度過的。皮是最高級的英國產牛皮,在德國和意大利凡是用它製作的沙發,一張就開價兩百萬。而我這條褲子,結實、暖和,好搭配衣服,騎哈雷的時候它又能保護皮膚,才賣二十萬,難道不是很划得來嗎?”
物美價廉,幾乎可以享用一生的好東西嗎?本來還想把我的UNIQLO牛仔褲搬出來呢,但聽他那麼一說也不無道理,所以也就罷了。長谷部三沙男靠在沙發上,仰頭望向圓形天井,而沙發背上那銀色十字架正好在頭頂上,看上去像從頭髮里長出來的一樣。
“不過,一想到有人戴着我的手鐲,接二連三地向老婆婆伸出魔抓,心裡也不舒服……”
他開始沉默。爲了不打斷他的思考,我一動不動地在沙發上坐着。
“好。就把我們店的資料給你看看吧!”
“你是指客戶資料?”
長谷部三沙男笑了。
“嘿嘿!有客戶資料,不過還有比查那個更簡捷的方法。爲了下次購物能夠享受所有商品的九折優惠,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顧客都辦了會員卡。”
“謝謝你能幫我這個忙。”
“不過可不能讓我的顧客發現你在調查他們,這點必須答應。”
我欣然同意。長谷部三沙男歡快地笑起來,說道:
“對了,有件事得拜託你一下。目前我們公司正在籌劃秋冬季節的商品宣傳,所以想讓你寫點東西上去。不用刻意去讚美‘Silver Cross’的商品,只管按照你自己的感覺走就行了。沒問題吧?”
給照片寫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比晃盪於街頭蒐集資料要難出很多倍,不過也只能咬着牙接受這項新增的苦工任務,再怎麼說也總比白搭人家的情要好得多吧。
我們商量了下一步的計劃,最後又拿出十五分鐘說了說專欄的事兒,整體算來我在裡面待了大概有半個小時。出了樓梯,發現喜代治和老鐵正在停車場裡避雨。
“談得怎麼樣?”
喜代治問道。
“還行。滿智子記憶裡的那條線索終於派上用場了。”
“真的?”瘦高的老人說道。視線移向了雨絲。老鐵說:
“你不可以喜歡滿智子哦。”
“這可沒準兒,說不定她對年輕的小夥更感興趣呢!”
老鐵手抓工作褲,信心十足地說:
“瞎說。不管是技巧還是次數,我百分之百地贏你。”
喜代治打開傘,直奔目白站走去。我也來到天空下,細雨滴落在臉上,感覺很輕柔。
“不然咱倆比比,看看誰能先戳破拉門上的糊紙?你定時間。”
上了空蕩蕩的高級住宅區裡的街道,老鐵的聲音這才從後方追來,然而我的心思早已離開了那個話題。
我在想一個問題,長谷部三沙男可謂是新時代的精英之一,那麼他這類人和大街上閒逛且僅靠小腦度日的蜥蜴小鬼們,究竟有什麼不同呢?閒來沒事我也偶爾看一下報紙裡的經濟版(說來可恥,也就敢在這裡多上幾句嘴),據日本在2000年的統計,年輕人的失業率竟是百分之十,比全民平均值高出了一倍。然而,並不是每個小鬼都樂於失業,至少我身邊的人不是。他們每三人當中就有一個熱切希望工作的,可就是找不到,無奈之下才又進了小混混生涯。由於太清閒,有人甚至會在太陽60通坐上一整天。
按長谷部三沙男的話來說,學歷和證照資格對當今社會而言已不再重要,就連大型銀行和汽車公司不都處在不知哪一天就會倒閉的情況下嗎?表面上給人一種與時俱進、推陳出新的好形象,事實上卻是物慾橫流,所以像長谷部三沙男這樣的時尚先鋒才能夠腳踏新階梯步入最尖端,而戰敗的人們則慘留於谷底,沒有生還的機會。
可以說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實現最終目標的,並沒有多少,有很多人往往是在經受了無數次打擊之後心灰意冷,從此一蹶不振。再說,沒人會對一個失敗者的經歷感興趣,不僅是被人搶劫而已。這些我每天都在切身感受。近來池袋街頭的空氣正在逐漸腐敗,爲了湊錢給手機交費、連煤氣和水都停掉的年輕蜥蜴一族,世界就是因爲他們的存在才變得骯髒的。
如果你將日本街頭視爲永遠遠離“危險”的地方,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錯了。
在治安混亂、犯罪繁衍的情況下,它總是以全球化爲目標永不停息地蔓延、擴散。
雨在第二天停止,空氣中籠罩着一層白色水蒸氣,整個街頭都像是被放進了超大的蒸汽機裡一樣,溫度也隨之有些上升。喜代治和老鐵在結束了每天清晨必做的門前清掃之後,便回了養老院,等下午再來店裡找我。
話說午後三人碰頭後一起來到了西武百貨公司。這裡是時尚精品的天地,而喜代治和老鐵,那模樣和打扮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來給店進行裝修的工人呢,顯得完全不搭調。我把他倆帶到“Silver Cross”店前,先行跨過老舊的木門檻,踩在滿地的沙子上,身後的二人也相繼跟進。我走到上次那個鬍子男面前,說道:
“我是真島誠。長谷部先生好像有樣東西要給我?”
櫃檯裡的鬍子男點點頭,隨即去了後面,回來時手上拿着一個信封。
“給你。”
一個印有銀十字的信封。
“謝謝!”
“他倆和你是一起來的?”
鬍子男看着眼前的狀況,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二老正埋頭緊貼着門口的玻璃櫃死命往裡瞧,恨不得要把玻璃看穿,裡面正是那支銀手鐲。
“對,他們是我的朋友。你可別被外表所誤導,人家手上還是很寬裕的。
想必是看中那支鐲子了。”鬍子男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我壓低聲音接着說,“對了,他們倆是同志情侶,尤其是那個外八字的動不動就吃醋,待會兒你跟個兒高的那位說話時要特別注意。別說是我說的。”
這時喜代治擡起頭,問鬍子男:
“不好意思,能把這個手鐲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嗎?”
鬍子男朝二人組走去。他快要接近時突然變得有些退縮,這一點除我之外肯定沒人能夠看出來。
事後我們回到西口公園的長椅上,我打開信封,喜代治和老鐵同時把腦袋湊過來,頓時一股鹹鹹的老人味兒撲鼻而來,跟沒洗就晾出去的牛仔褲一樣。信封裡裝有四張A4紙,一張紙上一個列表,各自記錄着三十位購買那隻手鐲的顧客姓名、地址和電話。沒想到從去年到今年春天,竟有一百多人願意花高價購買,而且這還僅是東京的統計。就在那家無人問津的店裡嗎?也許因爲我是低收入者,所以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吧!
我從購買鐲子的一百一十二人當中找出屬於豐島區的住戶,然後用黃色麥克筆在名字上畫個圈,共有九人。最後再看看這九人那些是住在琦京線東邊的,挑來挑去就只剩下四個人。
“這樣一篩減,範圍縮小很多呢!”
喜代治的聲音裡透露出興奮的喜悅,真是難得。老鐵拍了拍胸膛說:
“好,我們要把他們趕盡殺絕。”
廣場上一陣風襲來,穿過我們中間,把老鐵的工作褲吹得鼓了起來。我說:
“今天我們先去這四個地方看看,我去開車。”
喜代治和老鐵點點頭。我起身離開西口公園。風從大樓那邊徐徐吹來,灌滿了我的T恤,在春天格外柔和,我不由得放鬆神經,盡情享受着它帶來的舒爽清涼的感覺。
搶劫犯終於要落網了。我的心有種快被燒焦了的快感。然而,還是晚了一天。
我、喜代治和老鐵三人一同擠在DATSUN的前座上,第一站要去的是高田三丁目,然後還有雜司谷、東池袋和西巢鴨三個地方,這就是從“Silver Cross”購買手鐲的四人的分別居住地。當車子行駛在明治通的時候,喜代治說:
“阿誠,要是找到搶劫犯,你的任務是不是就算完成了?”
我直視前方那輛RV的車屁股:
“什麼意思?”
挨我最近的老鐵點了點頭問:
“你不會是動了殺人滅口之心吧?”
喜代治哼笑一聲,說:
“我可沒那個意思。不過,也得要看對方怎麼做了。”
他們倆想幹什麼呀?我不禁有些擔心,但還是說:
“明白。你們看着辦吧!”
老鐵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還挺疼!)說:
“放心吧,我倆經驗十足。要知道不曉得已經有幾百個女人爲我落過淚呢!”
正因如此我纔不放心呢,老色鬼!我的話還沒說出口,卻突然發現老鐵的眼睛裡流露出了從沒有過的認真。雖然不安的感覺仍在上升,但我還是閉上了嘴,一心用在開車上。
高田地在豐島區南邊,與新宿區相鄰,高田馬場就在旁邊。過了神田川,駛進新目白通,然後右轉,看到“大正製藥”之後數三個紅綠燈,再右轉,不一會兒眼前出現了一個四周都是鐵絲網的網球場。
“應該就在這一片了。”
我把車停好,開始了目標的搜索。此地綠意環繞,有一半是學校和公司行號,另一半則是樣式不同的公寓住宅。看上去地價不便宜。
“會不會是那棟?”
喜代治指着粘有紅瓷磚的矮胖樓層。爲了得到確認,我們三人繞了過去,一看樓名“高田大樓”,還真說對了。
“你們先在這兒等着。”
自動門裡面有一排整齊有序的不鏽鋼信箱,找到房間號和人名。裡面還有一扇門,穿過去就可以直接上樓,但門卻鎖了,不過從後門也能進,但我沒那麼做,轉身撤了出來。
我走向背靠欄杆眼望公寓的兩位老人,跟他們說了一下情況。喜代治說:
“看來這兒不是搶劫犯的住所。”
老鐵也點着頭道:
“嗯,有錢人沒必要蹚這口渾水。”
世上什麼樣的瘋人沒有,說不定正是有錢人家的弱智公子或千金乾的,不過我沒有說話。
之後我們又去了雜司谷。那裡都是獨立成戶且年代久遠的住宅區。一棟透天厝,有車庫,有一坪半的庭院。待確認完名字後我們接着去了下一個目的地——東池袋。
東池袋的這家,位於都營電車荒川線沿線、東京造幣局的後面。一棟三層樓建築,外牆粘有白花花的瓷磚。沒有自動鎖,樓不大房間卻不少,有十五間以上,看樣子是小套房。上了三樓,我們來到要找的那家房門前。玄關旁邊是一扇鋁製防盜窗,透過隙縫向裡望去——塑料花,應該是浴室。看名字應該是一名女性。喜代治說:
“又白跑一趟。”
我嘆了口氣。就剩最後一家,眼看天要黑了,如果那裡也撲空的話,範圍可就廣了,還有二十三個區呢!我可沒那當苦力的興致!
驅車返回明治通,一路向北行駛,不巧正好趕上下班高峰時段。每到一個紅綠燈,車就會被堵住半天,僅是到三田線西巢鴨站的白山通路口,就用了差不多半小時。
密密麻麻的小房子和公寓幾乎把車站整個圍了起來,我們頓時置身在庶民化的氛圍裡。循着路線車子右轉,再左轉進入西巢鴨四丁目。除了烏龍麪店、比薩店、報紙店之外,這條小路隨意停放着汽車和輕型機車。老鐵看到不遠處有幾家亮着藍燈的老舊旅館,樂不可支:
“好香啊——去開間房吧!”
老鐵好像一心撲在了標明有空房、住宿計時的招牌上。而喜代治則一直聚精會神地盯着電線杆地址。
“四丁目二十號。估計就在這一片兒。”
把車停好,我們開始了最後一個希望的尋找。走進一條單向行駛的狹窄街道,眼前的一棟木造公寓吸引了我們的視線。籬笆門,敞開的拉門式玄關。牆面是用水泥糊的,如今早已裂滿了縫。走進隨意扔放酸臭球鞋的入口,有一條伸向二樓便被黑暗吞沒的幽暗樓梯,爬上去,迎面出現一間亮着燈的屋子,髒污的門牌上寫着“第二高鬆莊”幾個字。外面其實明明還很明亮,整體氣氛顯得更加淒涼。像極了我們要找的那個目標。
“這兒應該就是搶劫犯的窩兒了,對吧?”
喜代治非常肯定地說。難不成窮人之間存在着某種默契?不過我也覺得這裡就是,或許是因爲收入上的差別吧。
“明天開始監視,今天就到這兒吧。”
我說。養老院的晚飯比較早,該是送喜代治和老鐵回去的時候了。他倆凝視着看似毫不結實的木造建築物,目光裡閃出明亮的光。
兩位老人在北池袋站下了車,我則去自家水果店後面的停車場準備放車,就在後車廂剛駛進停車線一半的時候,PHS響了。
“阿誠?”
竟然是崇仔!
“嗯?有事嗎?”
“你的獵物又出現了。”
我的手不由得打了方向盤。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好像是大冢站到春日通的一條商店街的小巷裡。”
不愧是池袋G少年,總是第一時間獲得消息。
“那被搶的人……”
“女的,還不到三十歲。她也真夠不順的。”
聲音向來冷酷的崇仔,今天口氣裡卻沒有了霸氣,難得。
“怎麼?”
“她是個孕婦。被推倒,加上受驚嚇,肚子還是哪裡好像破掉了,聽說當時趕緊送醫院了。”
“該死!”
半個小時前,我們正在西巢鴨的公寓附近晃盪。僅差一步的時間。謝過崇仔後切斷電話,我無比氣憤地將車擠進裡面的白線,隨後撥出了電話。
“嘟嘟”的聲音停止後,一團街頭的嘈雜聲瞬間襲來,我有種莫名的厭惡感。緊接着是尤爲突出且尤爲刺耳的池袋警察局吉岡的說話聲:
“喂喂……”
怎麼聽着他好像很緊張?也許是我多心。
“是我,阿誠。”
“嘖嘖,有事嗎?我現在正忙着吶!”
“聽說又發生了一起搶劫案。能把具體情況告訴我嗎?”
“從小鬼情報網那兒知道的吧?比報社、電臺還要快。你們一定又在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了。你呢?有什麼新發現嗎?”
看來要想獲得信息就必須彼此交換了,不過,透露一點兒給他也沒有大礙。我說:
“嗯,暫時有幾個人被懷疑,但還不確定……”於是,我把發現“Silver Cross”手鐲的事簡明扼要地講了講,“已經確認搶劫犯就是戴着它作案的,因爲手鐲相當昂貴,所以買主的數量並不是很多,而屬於豐島區東部的有四個人,今天剛去具體地方覈對過。”
吉岡屏氣凝神地傾聽着,然後一口嚴肅語氣說道:
“我就說嘛,讓你來當警察再合適不過了。可惜啊!”
“對了,你不是在南大冢嗎?有新發現嗎?把你那兒的情況告訴我。”
吉岡也跟我剛纔似的變得有些猶豫,片刻後服輸般地低吼道:
“真拿你沒法兒了。不過,你得聽我一句勸。”
“知道了。”
“被搶者今年二十八,不過這次倒沒有丟錢。聽說這位太太蠻厲害的,她竟然死命抓住搶走皮包的那隻手,那男人的皮膚組織都留在她指甲縫裡了。有目擊者說,頭盔下面是銀色的長髮。”
“那就是說,搶劫犯不但沒有改變頭髮的顏色,而且還有一隻手受傷了?”
“嗯。”
估計搶劫犯手裡沒多少錢了,用不了多久肯定還會行動的。吉岡說:“關於那隻手鐲我會作一下調查的。不過……”我吃了一驚,他突然變得異常柔和,“……阿誠,你可別由着性子來啊?”
我害羞了。
“曉得啦。你也要注意,要是壓力過大,恐怕連腦袋上的最後幾根頭髮都要掉了!”
我們笑着結束了通話。日本的所有警察加起來有二十二萬人左右,要說意氣相投的還是有的。
那天沒再發生其他令人心慌的事件,那次搶劫案成了當天晚上晚間新聞的頭號報道,也許是由於被搶者是一個懷孕八個月的孕婦,它的新聞價值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很大提高。
我一邊看店一邊看電視。銀幕裡的女主持人面對鏡頭冷靜的報道:
因爲受驚過度,導致孕婦出現早產現象,由於送醫院及時,使得母子二人並無生命危險。警方也隨即趕到案發地點進行深入調查,目前已展開全力搜捕。
還好大人和孩子都平安無事。不知道歹徒在看到這則新聞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是摸着胸脯慶幸沒因一點兒小錢而奪去一個生命鬆了口氣呢?還是心如鐵石,完全漠不關心?
我心不在焉地賣着水果。又想到了喜代治和老鐵,他們看到這則新聞又會是什麼心情呢?“自由”二字從年逾七十的老頭嘴裡說出來,究竟包含着什麼意思?搞不懂!
第二天早上,陽光明媚。出了樓,來到店門前,又見乾淨一片,真是夠義氣。門邊上有個牛皮紙信封。我拿起來拆開,在和紙信紙上,一行端正的鋼筆字洋洋灑灑落在上面。
真島誠先生,我們先去西巢鴨打探虛實。過會兒見。
看來喜代治和老鐵六點就去了,不知是沉不住氣,還是起得太早想給自己找點事幹,竟然一大早就去盯梢。不過,從每次的案發時間來看,搶劫犯不是上班族,況且這種年輕小夥子通常都是一覺睡到自然醒,不到中午決不起,因爲他們就是無窮無盡的睡覺精力。可二位老人……真是辛苦了。我還是去我的豐島青果市場進貨要緊。
回到家,一刻沒停趕緊開店,待全部弄完後已是十一點三十分。扔下老媽一人留守店內,我則飛身上了車。半路買了三人份鮭魚便當和三罐綠茶,不緊不慢到達西巢鴨時正好接近正午。
車子緩緩駛進四丁目的商店街,來到那棟木造公寓的巷子口,我猛然看到喜代治屁股下一張摺疊椅,像曬太陽似的悠閒地坐在路邊。這哪兒是在監視犯人啊,簡直是住在附近的商家老爺爺,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來的椅子。我把車停靠一邊,搖下車窗打招呼道:
“早上好,怎麼樣?”
“年紀輕輕的可不能太懶哦!暫時還沒發現有可疑之人。”
喜代治慢悠悠地說。看上去他比我第一次見到時還要神采奕奕。我把鮭魚便當和綠茶遞給他。
“謝謝。多少錢?”
“不用,不算什麼。”
喜代治堅決地說:
“這怎麼行,你給我們幫忙本來就拿不到錢,中午飯怎麼還能讓你出錢買呢!”
他的嘴巴撇成了“乁”字形。我也只好道出了價錢:
“兩百八。”
喜代治掏出錢包,數了一堆十元和百元的硬幣給我。硬幣上還殘留着這位老人的體溫,暖暖的。錢這東西,還真不是靠搶就能擁有的。
把車停進商店街前的停車位後,我拎着另一份盒飯和綠茶走到巷底交給老鐵。他和喜代治一樣堅持要給錢。在他們那個時代,人們從小就受到嚴格的教育,不能隨便接受他人的東西。或許是跟我一樣,窮人身上自帶的一種自尊——不想欠人情債。
我回到車裡,他倆則分別蹲守在巷子兩端,繼續監視,就這樣過了兩個小時,直到接近下午兩點時,喜代治發出了暗號——右手高高舉起。
我跳下車,奔向緊盯狹窄小巷的喜代治。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有兩個稚氣未脫的小鬼,一副體力不支的樣子朝這邊走來。看模樣也就十六七歲上下。兩人的穿着打扮極爲相似,長髮染成銀色,麂皮襯衫,破爛的牛仔褲(像二手貨)。袒露的胸膛是那種牛奶巧克力的褐色,估計去過日曬沙龍吧。其中個子較矮、左手裹着印花手帕的小鬼吸引了我的視線。老鐵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後。
我眨也不眨地觀察這兩個小鬼沒多長時間,就開始頭暈眼花,趕緊轉移視線,看看對面五金店裡的扳手、鉗子、鋸和金色水壺,在春季午後和煦陽光的沐浴下,它們發射出了自己獨有的光澤。不知喜代治現在在想什麼。
突然,他從摺疊椅上一躍而起,飛快地朝那兩個小鬼走去,我連阻攔的時間都沒有。我差點兒喊出來,急忙追上去。雙方距離有三米。兩個小鬼好像並沒有在意奔自己而來的老人。只聽喜代治說道:
“你是矢口勝先生嗎?那隻手怎麼弄的?”
矢口勝是購買手鐲名單裡的其中一人。小鬼身後的老鐵,也立即半蹲下去,擺好馬步姿勢,那架勢敦實得像一座山。兩個小鬼眼珠開始亂轉,瞬間發現了我。
矢口忙把右手壓在左手上,想蓋住受傷的部位,可惜我已經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支銀十字手鐲描繪出優美的曲線。霧面銀十字在瞬間把陽光吸至最深處,然後又從底部綻放出朦朧的光線。
“之前講好了,你不能插手的。”
喜代治話一出口,兩個小鬼立馬意識到狀況不對,彎下身子也擺好戰鬥的姿勢。矢口摸出一串鑰匙,“嘎啦嘎啦”一陣聲響,打開一把小指長的小型瑞士軍刀,兼具鉗子、螺絲起子、開瓶器的多功能刀具。他抖動着刀,而另一個小鬼轉身就要逃。老鐵見狀,張開手臂將狹窄的巷子堵了個嚴實,就像相撲場上的力士。
“哪兒來的臭老頭?”
看着眼前攔住去路的兩個流浪漢似的神秘老人,難怪矢口會覺得莫名其妙。喜代治面對刀子挺直脊背,大步向前走去,毫無懼色,不明情況的會以爲是要去跟對方打招呼。矢口則越來越恐懼,曬成烤肉色的黝黑肌肉不停抽搐着,皺成一團,他猛地一閉眼,握着刀子的右手霎時向喜代治的腹部刺去。紅色印花手帕前方,閃出一道銀光。
“喜代治,小心!”
我剛要衝上去,事情就發生了。
喜代治敏銳地將身體向左閃開,飛速伸出雙手抓住了矢口拿刀的右手,同時矢口的身體也隨之轉了半圈,然後被提到半空,劃出了一個完美的弧形。柏油馬路上傳來他足踝着地的聲音。出手不凡啊!喜代治把矢口向外扔去,手卻還依然死死抓着他不放。矢口嚇得叫不出聲來。
一切僅是一瞬之間。僵在一旁的另一個小鬼此時已看得兩眼發直,好似丟了魂兒,待他清醒過來時,老鐵從後方奔上來,揪住雙手,用頭抵住後背,用力擰在一起。老鐵互相交叉的手背上鼓起一道道青筋。真是乾淨利落。沒幾下小鬼便失去了力氣,“啪”的一聲倒在地上,老鐵順勢坐上他的後背,用膝蓋壓住他的頭。這時喜代治說:
“怎麼樣,老鐵,剛纔我的左腿是不是跟扇子似的,展開了美麗的弧線?”
老鐵呼出一口氣,搖頭道:
“你也老嘍!剛纔多險啊,我都嚇了一跳。喂,小老弟,喜代治年輕時候的身手,兩三下就能把我扔出去。”
天啊!別說幫忙,連矢口是怎麼摔倒的我都沒時間看清楚。喜代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確實不假。要是換成那會兒,這點兒小伎倆怎能傷得了我!”我這纔看到喜代治原本就已磨損的皮衣,腹部靠邊的位置被弄開了一個小洞。他嘆了口氣,笑了,接着說,“沒有人是不會老的。”
我瞪大雙眼,睇睨着兩位老人的舉動。喜代治和老鐵從兩個小鬼的懷中摸出錢包,扔給我。喜代治說:
“扣下他們的駕照。”
中型摩托車駕照上分別寫着矢門勝,十六歲;岸秀和,十七歲。兩張盡顯孩子氣的臉,在照片上卻故作兇惡直瞪着鏡頭。我抽出駕照把錢包還給他們。喜代治反擰着矢口的手腕,拉他起身。矢口一臉不服氣的樣子,好像在說“你也就會這麼一招吧”。這小鬼真是不可愛!
“行了,走。”
我問:
“把他們交給警察?”
矢口不禁哆嗦了一下。
“不,先去他們的窩兒,我想知道他們怎麼說。”
老鐵兩手扣住叫岸秀和的小鬼的腰帶,也把他弄了起來。
“別想跑,你們的駕照可還在我們這位老弟手上呢。”
我拿起地上的瑞士軍刀,緊跟了上去。
和着嘎吱嘎吱的腳踩樓梯聲,我們爬上二樓,拉開臥室門,呈現眼前的房間不但沒到六個榻榻米大小,而且還髒亂不堪。沒吃完的盒飯和零食,裝有濃稠**、還長出一層綠黴的寶特瓶……想不踩到垃圾都不行,那情形真勝過西一番街。喜代治和老鐵安排兩個小鬼坐好,自己也在對面坐了下來。我實在找不到能夠坐的地方,便打開滿是塵埃的玻璃窗,屁股靠着窗框,轉身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鮮空氣。
“行了,講講吧?”
矢門勝和岸秀和跟那些蜥蜴族們一樣,也是僅靠一些小聰明存活度日。兩人高中沒畢業,便整日遊蕩在街上,後來覺得玩也無聊了,就想隨便找點事做。但要找錢多體面又輕鬆的工作對於他們來說簡直太難了。廢話。兩人從沒有積極主動過。像這種遭遇的人我身邊太多太多了,一點都不稀奇。
後面再發生的事情很簡單。因爲嫌父母嘮叨,乾脆一走了之,然而好景不長,錢花光了,不但沒錢交付兩萬塊的房租,就連吃飯也沒了着落,於是,第一次搶劫開始了。由於事情發展很順利,纔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矢門勝和岸秀和一邊說一邊哭,覺得很對不起因此受傷的人。我不認爲他們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心裡反而感到愈發厭煩。
“他們說是錯了,但也只是動動嘴皮子。乾脆就交給警察來處理,或者送去少年輔育院。他們沒有一技之長,如果就這樣放了恐怕還會再作案。”
眯着眼認真聽我講的喜代治,平靜地說:
“有道理。不過,要交給警察隨時都可以,我想不如再給他們一次改過的機會。你們兩個啊,好好謝謝這個強壯的娃兒吧,要是被警察抓到了,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老鐵又露出了他的金牙,對我說道:
“小老弟,就依喜代治說的吧!如果過於急躁,小姐們可都要跑掉了!”
喜代治看着眼淚加鼻涕、低頭哭泣的小鬼,突然說道:
“對了,你們平時起得早嗎?”
我手拿駕照,離開了。
我跟吉岡說,開始事情調查很順利,結果半路上出了點岔子,最終沒能逮到犯人。吉岡卻反過來給我安慰,他說:
“不能僅憑小鬼們的一些小道消息,吃鱉了吧?不過,能找到手鐲那條線索已經是很不錯的了。考慮下當警察吧?”
“謝謝,不用了。”在街頭比在警察局要好玩上千倍呢。
春天快要結束的一天,我在西口公園見到喜代治,他才告訴我後來發生的事。
我家店前的每日清掃,兩位老人足足認真幹了三個月,不論颳風下雨從沒間斷過。並不是所有老人都如此義氣,也許他倆的性格就是這樣吧。從他們打掃的第二個星期開始,老媽每次都會把賣剩的水果送給他們帶回去。
至於那兩個小搶劫犯,在喜代治的強制下也做起了清掃工作。但地點不是我們家那裡,而是目白住宅區前的一條街道,也就是長谷部三沙男的工作室前面。這裡的清掃同樣風雨無阻,在無人宣佈所做事情是誰的情況下,兩個年輕男孩只是埋着頭,默默地掃着。
兩個月後,六月的早晨,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聽說身穿皮褲的長谷部三沙男那天走下樓來,親自叫住了正在掃大街的矢門勝和岸秀和,隨後又把他們領進了事務所,而且還當場聘用了。這簡直就是童話故事裡纔有的事嘛!
我看着長椅旁的喜代治,問道:
“難道起初你就策劃好,要把那兩個小鬼送進‘Silver Cross’?”
喜代治給了我一個非常複雜的表情。臉上的皺紋往中間聚集在了一起。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耍酷。
“怎麼說呢。有錢人我只認識那個叫長谷部的男人,在這麼不景氣的年頭竟然能開出新店。我想他一定缺人手,索性就試上一試。即便不能達成,每天早起掃掃街道,對那些孩子而言,不也是一種很好的鍛鍊嗎?”
圓形廣場對面,老鐵正推着滿智子在圓弧區散步。夏天來臨之際,山毛櫸的葉子比春天剛到的時候又加厚了幾分,發出“沙沙沙”的摩擦聲,就像沐浴時的水花。西口公園陽光普照,不禁讓人聯想到晴天和雨天交替出現的初夏。老鐵回到我們身邊,說:
“現在小姐們越來越大膽了,內褲被人看見了跟沒事人似的。我看了都覺得害羞呢。”
不知是因爲好久沒出來散步心裡高興,還是因爲本身就不在意老鐵說那些黃色笑話,滿智子的臉上又浮現出了高雅的笑。
“只可惜那不是內褲,是叫做‘安全褲’的東西。所以被人看到也無所謂啦!”
我話音剛落,老鐵立即搖頭反對,嘴裡的金牙依然泛着光亮。
“你不行啊小老弟!得學會相信,在看的時候你就認爲它是內褲。這樣生活纔會充滿樂趣嘛!”
看來不管是女人的內褲,還是人生,偶爾都要試着讓自己去相信。喜代治撇開老鐵的話題說道:
“或許,我們的做法並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畢竟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將來的道路如何。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沒準兒到死都不可能知道吶。”
遠處紙箱裡正躺着呼呼大睡的流浪者,人們邁着匆忙的腳步從他身邊掠過,看着春天的流浪者比上班族還幸福的畫面,我突然想起了《十架七言》第一節詠歎調的標題:
父啊!赦免他們吧,因爲他們所做的,自己並不知曉。
也許這句話說的不是小搶劫犯,而是喜代治、老鐵,還有我。確實如此,我們誰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剛剛做過什麼。即便是這樣,那年春天有件事我依然能夠肯定,很肯定。
窮沒關係,喜歡說黃色笑話也沒關係,因爲在那個特殊的春天,特殊的一星期裡,我交到兩個加起來超過一百四十歲的死黨。單從那個季節來看,我的收穫還是蠻豐碩的。剩下的事情交給池袋上空的某個人來做就全部OK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