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頭罩

池袋的夜晚,總是五光十色的。當然,我所說的五光十色,不僅是指七彩的燈光和顏色,更多的顏色,則來自於那些在街頭“賣花”的人。只要你留心觀察,每晚在池袋地鐵站北口前的賓館街,就會發現那些來自世界各國正值花季的“名花”,在池袋,不論是來自俄羅斯、羅馬尼亞、哥倫比亞、智利,還是其他國家的女人,彼此都守着自覺劃分好的地盤各自“經營”。讀者諸君中,想必也不乏常照顧她們生意的老主顧吧?想想也是,要是老沒生意做,這些名花在零度以下的寒冬站一整晚又有什麼意思呢?大家都知道,賣花可不是那麼輕鬆的事呀!

但是,有的時候,人們卻會發現池袋的整條街都會在一夜之間褪去色彩。原本五顏六色的街景,會在轉眼之間變得只剩水泥的灰色與柏油馬路的黑色。而原本充斥於街頭巷尾的金、銀、紅、黃、紫,以及與金髮十分匹配的鮮藍,全都不見了。當然,對於那些不愛玩的人來說,這種色彩消失是不會引起他們的關注的,但對於那些愛玩的人來說,這種消失可會讓他們感到非常不適應的。

就我所瞭解,池袋街頭這種五彩的“名花”就有數十個,而這幾十個我在夜裡散步時都會看到的女人悉數消失,則是去年入秋時分的事。那晚我出門喝酒後,在歸途中驚訝地發現除了賓館街亮着幾盞燈光之外,其餘地方竟黑不隆冬一片,而且竟然沒有一個女人站在街上。那原本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景象,這些只會以隻字片語的日語朝來客大呼小叫的女人,沒想到竟然悉數消失無蹤。

我這個人雖然愛在街頭瞎逛,但對“特殊行業”卻並不熟悉,所以一時之間完全想不透這些女人都上哪兒去了。但我與她們中的一些人還是有些交道的,她們裡頭有個羅馬尼亞人就很和善,她常上我們店裡買水果。這位羅馬尼亞小姐曾經饒有興味地跟我講:“日本的水果看起來很好吃,但吃起來卻沒瞎好味道,就和日本的女人一個樣。阿誠呀,我們羅馬尼亞的女人看起來、吃起來都是一樣可口的呢,來試試吧?我會給你打折的。”說完,她還向我投來一個迷死人的媚眼。

我覺得她的話說得有點道理,並且我也有點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所以我對她的建議也有點心動了。但可惜的是,在我還沒來得及下定決心以前,她就已經不見了。雖然有點可惜,但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她仍在哪個管得不太緊的地方好好做生意就好。

也許她從一個地方消失,又在另一個地方出現。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並沒有損失什麼,只是我那剛剛萌生的想法就此破滅,就當是爲世界流通作繭自縛貢獻好了。

失去那位和善的二十六歲的羅馬尼亞人後,在流鶯消失得一個都不剩的春天池袋街頭,我又遇到了一個十四歲的緬甸人。羅馬尼亞人的是個女的,但這位緬甸人則是個男的。不過他們兩人做的生意卻是同樣的:賣花,也就是賣春。

有時沒事的時候我也想,與其這親閒着,還不如反我這無處發泄的青春也給賣掉算了。

這一天,我蹲在鋪着防滑地磚的人行道上,用水果刀將有傷斑的鳳梨去皮切塊,這種鳳梨如果不這樣賣,那可就只有被扔的命運了。三月中旬的陽光非常和煦,我的背被曬得暖烘烘的,我手裡這把老爸留下的水果刀,切起果肉來簡直就是在切水。這讓我想起雙子座兄弟開的那家拉麪店裡用來切白菜的老菜刀,那也是他們老爸給他們留下的。

變成茶色的爛果肉一塊塊被我扔進紙箱裡。就在我切好準備伸手取竹籤時,那個緬甸小鬼彷彿從天而降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邊。

只見他一張黝黑的臉龐上嵌着一雙圓圓的眼睛,而那圓滾滾的臉頰,看起來也是十分柔軟。他身穿折扣店裡甩賣的那種一件只要三百八十日元的化學纖維長袖白襯衫,配着中學制服的黑色長褲。襯衫裡頭是一件藍白條紋相間的長袖T恤,一看就知道全是廉價商品。只見他毫無戒心地直朝我傻笑,真讓人懷疑他腦袋是不是有問題。

傻笑了好一會,他又以一種小鳥般的嗓音向我問道:

“大哥,請問你這紙箱裡的東西是不是要扔掉的?”

他講日語時口音怪怪的,聽聲音就知道他是來自某個東南亞國家的。我望了望那果蠅打堆的爛果肉,理所當然地回道:

“是呀。”

男孩有些羞怯,小心地問道:

“那麼,能不能把它們送給我?我想拿回去讓妹妹們吃。”

我擡頭看了看這個羞得滿臉通紅、卻又不斷擠出笑容來討好的男孩。只見他腳下穿着那種把那赫赫有名的勾勾LOGO縫錯一個字母的假耐克球鞋。

我朝他笑了笑,然後對他說道:

“當然可以,如果你們不嫌棄,那就全拿去吧。”

男孩在胸前合掌,朝我微微低頭一拜,彷彿我就是那個上了金漆的佛像一般。

“太感謝您了。能告訴我您叫什麼名字嗎?”

我隨口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男孩在嘴裡反覆唸叨了幾次,然後擡起頭來對我說道:

“下次我再去廟裡祭神時,我會順便爲阿誠先生祈福的。謝謝您了。”

說完,男孩就抱起四角被裡頭溢出的果汁染得黑黑的紙箱,也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就離開了。我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暗暗在心裡頭搖了搖頭,便又開始做起我的營生來。

根有關統計,豐島區的人口到今年元旦爲止約有二十五萬人,其中十人裡頭就有一個是外國人。這個小男孩,看來以後是沒機會再問他的名字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的是,這男孩居然在第二天又到我們的店裡來了。他依然穿着那一套衣服,羞怯地在店門口傻笑。難道他不用上學嗎?我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喂,今天又有什麼事啊?”

男孩顯然是受怪了這種喝斥,他再度向我合個掌回道:

“我媽媽特意差我來向您道謝,順便……”

只見他直盯着自己腳下裂開的鞋頭,面有難色地繼續說道:

“……再看看今天能不能再拿些香蕉回去。真的很對不起,我們家實在是太窮了。”

他那誠實的樣子逗得我不由地笑了出來。環視店內,我看到了在我腳邊一大堆染上黑死病的快要爛了的菲律賓香蕉,我把它們標價一串五十日元出賣,其實也就是等於白送了。

我有心送些給他,但還是想跟他開個玩笑,便朝他合掌膜拜,感覺連自己都要變成一個虔誠的小乘佛教徒了,道:

“我們家也好不到哪裡去啊。你難道連五十日元都沒有嗎?”

男孩聽了搖着頭回道:

“五十日元?那有是有,可是不能用啊。好吧,那今天就抱歉了。”

顯然,他以爲我不願意給他香蕉,便道歉準備離去,我趕緊朝那男孩喊道:

“彆着急走嘛,你是哪兒人啊?你叫什麼名字?”

矮個子男孩一聽到我的問話,就知道又有戲了,便高興地馬上回過頭來,表情顯得豁然開朗了起來,他那小鳥般的聲音又高聲地說道:

“我是從緬甸來的,名字是沙雅·索森奈。”

我聽完,便笑着點了點頭,把腳邊那一大堆碼得很高的快壞的香蕉一骨腦倒進白色塑膠袋裡,遞給了男孩。

“好了,沙雅,拿去吧。”

令我難以置信的是,這個來自緬甸的少年竟沒有去接那一袋香蕉,而是在西一番街骯髒的人行道上跪了下來,雙手合掌虔敬地朝我磕起頭來。這恐怕是我這輩子受過最重的禮了,一時間,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該怎麼做了。

路人不知道這裡都發生了些什麼,便都紛紛繞道而行。

男孩嗑完頭,便起來接過塑膠袋,然後便朝西口五岔路的方向離去了。

目送男孩走了以後,我轉頭回到店裡,沒想到老媽向我闢頭說道:

“阿誠,你看你都做了些什麼?該不會想把最值錢的哈蜜瓜都免費送給他吧?”我朝這毫無慈悲心腸的笨女人合了個掌,笑着對她說道:

“不過是五十日元一串的爛香蕉罷了。就當是到寺廟裡上了香油錢。就算到寺廟上香,恐怕花的錢都比這多呢。再說他還會順便爲我們祈福的呢!”

老媽好像看外星人一般用冷酷的眼神瞪了我好一會兒,接着便爬樓梯上二樓看她的電視去了。

看來宗教信仰還真不容易受到別人的理解呢。

從那以後,我就會多起一個心眼,只要是那些沒賣相的水果,我都會先不經意地檢視是否還能吃。不管是有點壞的鳳梨和香蕉,還是沒賣完的草莓或是被壓扁的柳橙和檸檬。我全都把它們收起來,反正對這些水果來說,與其被當垃圾扔掉,還不如讓沙雅家人吃掉呢。

我事先將這些果香四溢的塑膠袋準備好,等待着男孩到來。店門口的音響播放的是貝多芬的第五小提琴交響曲,曲名好象就是《春天》。對於這位偉大的樂聖的作品,我並不喜歡他後期那深奧複雜的名作,反而對他那些早期和中期的作品更崇拜。論到交響曲,我最喜歡的則是三、四、五號。

這些曲子都是貝多芬在三十幾歲以前寫的,所以充滿了年輕氣盛的霸氣。對我來說,這簡直是最大的享受,所以我經常在骯髒的池袋街頭靜靜地坐着,而心神早已跑到充滿活力的藝術世界裡去了。

在屋裡坐久了,便想到店門外去曬曬太陽,我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沙雅從車站那頭走來。不知何故,他這一次卻低着頭,似乎刻意避免看我們家的店。我趕緊走回店裡,把那袋早就準備好的塑膠袋從冰箱裡取了出來,接着回到人行道上開玩笑地合掌朝他喊道:

“沙雅,快來,今天我可替你準備了四種水果的豪華拼盤呢!”

我原本以爲這緬甸男孩會很高興地奔過來,沒想到他卻擡頭他拼命以眼神向我示意些什麼:先是有動聲色地搖了搖頭,見我不理解,又用視線指指走在我和他之間的一個貌似上班族男人的背影。只見這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手提一隻薄薄的公事包,正一臉困惑地看着我。從我身旁走過時,沙雅悄聲對我說道:

“阿誠先生,謝謝您。我要等事情辦完後才能過來拿。”

匆匆說完這句話,沙雅便追上沒停下腳步的西裝男人,轉了個彎走上了浪漫大道。走到轉角處時,還偷偷躬身向我道了個歉。他走上的那條路是什麼地方,對於在這一帶住了二十幾年的我是再清楚不過了。

那裡就是池袋二丁目著名的賓館街。

夜鶯和牛郎聚集的地方。

我此刻的心理只能用震驚二字來形容,我憑直覺就猜到了真相。在這一帶長大,這種直覺是天生的。沙雅逃了課,而且向男人出賣自己的肉體。

看來他說自己家很窮並不是開玩笑的,他家的境況一定超出了大多數日本人的想像。

沒有任何奢侈的消費目的,也沒有遠大的奮鬥理想,他出賣自己十來歲的稚嫩身體,恐怕就是爲了讓家人有口飯吃吧!而我呢,卻只能像個傻瓜似地呆立在水果行店門外,任憑提在手上的塑膠袋裡溢出的爛熟果香薰着我的鼻頭。

結果我等到晚也沒見沙雅到我們店來。於是那些水果就被扔進了垃圾桶。而且過後的好幾天他都沒來過,隨着春天的深入,氣溫越來越高,店裡水果的損耗也越來越多,任何一家規矩做生意的水果行,都會把那起碼兩、三隻塑膠袋貨扔掉。不管沙雅有沒有來,我每天都會將準備送他的幾袋水果冰在冰箱一角。

就這麼平淡無奇地度過了一個禮拜,到第二週的星期一,他終於穿着一件薄得可憐的白襯衫來到店裡。這次沙雅一走進我家店裡,並沒有再朝我傻笑,而是逕自指向那種成盤(一盤五顆)出售、標價八百日元的加州柳橙。我朝雙頰羞愧得泛紅的他說道:

“沙雅,不必勉強啦。你不是沒錢嗎?”

沙雅點點頭,張開了手掌,上頭是一張折得皺巴巴的千元鈔票。我不能再說什麼,不然對他也是一種不尊重,於是我把閃閃發亮的柳橙裝進塑膠袋裡。

我在裝袋的時候還不由得思索起全球化經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些有着光鮮外表的柳橙栽植在美國資本經營的大農場裡,由墨西哥移民採收,再由日本人的我賣給這個來自緬甸的男孩。其中兩個國家很富裕,而另外兩個則十分貧困。兩個貧困的國家國民要用那滿含辛酸的勞動過程獲取生活的權力,而兩個富裕國家的人卻只要坐在那裡就可以漁翁得利。

收下沙雅出賣肉體的靈肉錢,又把零錢找給他。接着再從冰箱裡取出兩袋賣相不太好的水果,並朝在裡頭看電視的老媽喊道:

“老媽,我要出去辦個事,請你出來看一下生意吧。”

老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沙雅,點了個頭後,再度將視線轉回電視上。這時老媽的聲音又從電視那傳來:

“那些哈蜜瓜也快壞了,一起拿些去吧!”

我高興地照着老媽說的做了。沙雅朝老媽合掌膜拜。雖然我沒有跟着合掌,但還真希望這種打招呼的方式能在日本流行起來。這麼一來,或許大家就會在這種相互尊重提攜的氣氛裡忘記經濟不不景氣引起的煩惱了。

我幫沙雅提着水果,和沙雅並肩走在西一番街上。走了許久,我朝這個只有我肩膀高的小男孩說道:

“沙雅,咱們可以一起聊聊嗎?”

沙雅以膽怯的眼神看了看我,默默點了個頭。

我帶着他朝穿越水木街與池袋車站西口圓環後的西口公園走去。不出三、四分鐘就到了這裡。一羣羣下了班的上班族從春日夕陽映照下的廣場走過,每個人的兩眼都只望向前方几步距離的東西,對於周遭隨處可見的新葉和景緻,他們是沒有一個人會給予關注的。

而在我看來,這些漂亮的葉子跟一羣聚集在枝頭吃餌的小魚一樣,似在遊動,又似在靜止。沙雅和我並肩在長椅上坐下,我沉呤了一會,便問出我最想問的問題:

“你不用去上課嗎?”

沙雅低頭呆望着廣場上的地磚。

“差不多一半時間沒去吧。”

“中學是義務教育,不去上課恐怕不行吧?”

沙雅擡頭看向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就在這時,一輛用高音喇叭高喊着把外國人趕出去的右派宣傳車正緩緩從車站前駛過。看着宣傳車開過去後,薩仁回過頭來對我說道:

“阿誠先生,你說的這些班裡的老師都說了很多遍了。”

他說的這些話弄得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了,於是不得語調變得粗魯了起來:

“那麼,不在學校的另一半時間,就用來向男人出賣自己的身體嗎?”

沙雅依舊坐在長椅上,身子越縮越低。背脊蜷着,把雙肩跟個蝦米似地垂下,靜了片刻,才淡淡地回道:

“有什麼辦法呢,我也得賺錢呀。我九歲起就做這種工作了,現在都已經習慣了。雖然偶爾會碰到一些可怕的事,但我都習慣了。再說我們伴遊公司在付錢方面倒是很痛快的。”

有好一陣,我倆都沉默在那裡,只憑着溫暖的春風吹過。我凝視着在夕陽下閃爍的原色霓虹燈光,沙雅則是呆望着公園四周的大樓牆面。好久,只聽耳邊傳來薩仁如小鳥般輕柔的聲音:

“三年前我們來到日本,那時我還以爲到了這裡就是到了天堂呢。因此我看到這裡的晚上明亮的夜景,心裡就一陣的興奮。而且這裡既物質豐富,又沒有緬甸內戰那種軍事和宗教的對立。但是後來我發現不管到哪裡,其實都會有它的黑暗一面。我終於明白,在這個地球上是沒有天堂的。”

我回過頭來看着薩仁,只見粉紅色的霓虹燈把沙雅黝黑的臉龐映照得通紅。

“說得有道理,池袋雖然不是天堂,但這裡也是個法制社會。你知道嗎?那些利用你賣春圖利的傢伙都犯法了。賣春在日本原本就是違法,而不管買的還是賣的,只要牽涉到未成年的孩子,罪就更重了。你如果不願再出賣自己的身體,還是有辦法可以自由地回到中學上課的。沙雅,你自己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其實從我出生至今,有哪件事是我真心想做的呢?就像我現在的這份工作,幹不幹能由得了我自己嗎?”

沙雅說完這番話後又沉默了下來。

這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炸雷般的信息,一個小男孩,居然從九歲開始就出賣自己的靈肉,誰能想象呢。看到我心情也和他一樣憂鬱起來,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爲了讓我高興一些吧,沙雅突然故作輕鬆地朝着那些大樹大喊一聲,然後從制服褲袋裡掏出了一個手機,朝我說道:

“阿誠先生,今晚到我家吃個飯好嗎?如果同意的話,我現在就打電話向我媽說一聲。”

我驚訝地看着他手裡那款目前最新型的摺疊式手機,有些不解地問道:

“你說自己很窮,怎麼還買得起這種手機呢?”

沙雅邊按着通話鍵邊回答道:

“唉呀,這是伴遊公司爲了方便聯絡而發給我的個人電話。這種東西,當然不是我們這樣的家庭買得起的,再說我們全家也只有我一個人有呀。”

電話通了以後,就聽到沙雅用一種柔軟的語調向他母親說了些什麼,而那些語言是我完全聽不懂的,這可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這世上無論哪個國家的語言,當母子對話的時候氣氛居然是大同小異的。

沙雅一合上手機,便精神抖擻地站了起來說道:

“我媽說沒問題。阿誠先生,走吧!”

我們兩手提着裝滿水果的塑膠袋,走在落日餘暉映照下的街道上。穿過川越街後再走二十分鐘,雖然區域標註的地址仍是池袋本町三丁目,但我們已經走進了東上線的下板橋車站附近的住宅區。沙雅家就在這裡的一棟木造公寓裡頭,從老舊的外觀看來,屋齡應該有四十年了。玄關一側放着公用的鞋櫃和信箱,後面則是一條昏暗的走道通向各處,兩旁排列着一扇扇木製的拉門。來到走道上倒數第二戶前時,沙雅推開了拉門,門喀啦喀啦地滑了開來,還聽到一聲不知從哪裡傳出的微弱門鈴聲。我說聲打擾了,便跟着走進了門內。

屋內約有六個榻榻米大,正中央放着一張恐怕在古董傢俱店都找不太到的矮圓桌。圓桌周圍圍着一對年過三十五的夫妻和兩個小女孩,個個都一臉微笑地望着我。屋子裡擺着電視和收音機,都是最老式的那種,看起來象是從哪個垃圾堆裡撿來的。沙雅隆重地向大家介紹我道:

“這位就是池袋車站前水果行的真島誠先生,我帶回來的水果都是他給的。阿誠先生,他們就是我的家人。”

沙雅以手掌指向父親,高興地笑着說道:

“這是我爸爸沙吳、我媽媽蒂溫、上小學六年級的大妹妹彤姆,和五歲的小妹沙瑪。”

每個人被介紹到的時都都在胸前合個掌。我只好呆呆地立着,傻傻地朝他們點頭。沙雅家雖然很窮,但總體感覺還是比較幸福的。唯一讓人起疑的只有父親沙吳。不知何故,沙雅這個爸爸似乎怎麼坐也坐不好,不僅不斷改變着姿勢,手腳還像個病人般顫抖個不停。

我把裝着水果的塑膠袋遞給長得還算漂亮的媽媽,接着便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這下整戶公寓就全被擠滿了。蒂溫走到拉門邊約半個榻榻米大小的廚房說道:

“真誠島先生,現在馬上替您煮些菜,請稍候。”

顯然,他們把我當成一個慈善家了。沒辦法,我只好擺出一副慈善家的架勢,開始熱絡地和他們一家人聊起來。虧得我在街頭混過,又在水果行賣過多年的水果,所以和各種各樣的人都能進行很好的溝通。

沙雅的媽媽爲我烹調的緬甸料理還真可口。飯裡的米是乾爽的秈稻米,搭配緬甸風味的雜燴吃起來簡直是美味絕倫。叫做Si-pyan(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麼念)的豬肉咖哩料理乍看還以爲放了很多火紅辣椒,但戰戰兢兢地吃了一口,卻發現其實也沒多辣。佐料以甜椒粉及魚醬爲主,沉在鮮紅的紅油底下的膏狀洋蔥,撈起來拌飯吃簡直是可口極了。

雖然下飯的菜只有這盤雜燴和盛在金屬盤子裡的生蝦沙拉,但沙雅一家人食量都很好,只見他們一碗接一碗地吃着,把大鍋裡的白飯吃得越來越少。看來緬甸人和昔日的日本人是很相像的,不把肚子撐得鼓鼓的是不會滿足的。

用餐的這段時間裡,沙雅的爸爸依然不斷變換姿勢。光是在吃完一小碗飯的短短時間裡,他就有二、三次擡膝蓋,盤腿的動作。只是他消瘦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就連兩眼都是空洞無神。但不知爲什麼,我卻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直到吃完飯後端上來的炸香蕉爲止,我都沒敢正視沙吳一眼。

大概是我身上也有幾分北方先進國家的魅力吧,五歲的沙瑪從頭到尾都吵着要我抱。真希望我這魅力用到成熟女性身上也這麼有效。待大家在七點左右用完晚餐後,媽媽蒂溫起身說道:

“對不起,我得出門上班了。真誠島先生,請別見外,就把這裡當自己的家吧。”

只見她在牆上的鏡子前整理了一下頭髮後,便披上上衣出門去了。屋裡少了個開朗的媽媽,現場的氣氛頓時就黯淡了下來。我按着肚子,做出一個超級拙劣的姿勢說道:

“肚子已經脹到吃不下任何東西啦。今天真的很感謝各位的招待。我也該回去了。沙瑪和彤姆,哪天也上我們店裡玩玩吧!”

我站起身子時,沙吳依舊神情凝重地望着屋內一角。拉開拉門時,沙雅對他爸爸說道:

“我送送阿誠先生,等會就回來。”

他的爸爸點了點頭,但點頭的同時雙腿又搖晃起來。

妹妹們則在飯桌旁大喊:“不公平,爲什麼只有哥哥能出去!”

我朝她們倆擺了擺手,便和沙雅靜靜地走在走道上。到玄關時,我悄聲對準備往回走的沙雅說道:

“沙雅,來杯飯後咖啡如何?”

沙雅竟莫名憂鬱地嘆了口氣,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接着便套上了那雙鞋內印有錯誤“NIKA”商標的球鞋。

不多久,我倆就來到了下板橋車站旁的一家連鎖咖啡廳。踩着狹窄的階梯上到二樓後,便在禁菸區挑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我給倆人一人點了一杯拿鐵,然後靜靜地呆着。

沙雅從頭到尾都望向窗外,我幫他點的咖啡他沾也沒沾一口。隔壁桌上坐着一對高中生情侶,奇怪的是兩人都不發一言,而是一個勁地用手機發着短信,時不時還相信笑一笑。

“阿誠先生,希望你不要對我爸爸有成見。”

我啜飲了一口在全國各地分店喝起來味道都差不多的拿鐵。說不上難喝,但也沒多好喝。我不知道這種同化的口味是進步還是倒退,但我真沒想到沙雅會爲此而抱歉,於是我笑笑對他說道:

“說的什麼話,不過,你爸爸是不是身體不太好啊?”

見我問到他爸爸,沙雅卻驕傲地擡起頭來回道:

“阿誠先生,你知道緬甸在一九八八年曾經發生的民主運動嗎?當時我爸爸是仰光大學的學生,他曾在校內組織示威團體。還曾作爲學生代表和最高領導談判過,而且和學生一同修改過緬甸憲法草案呢。”

雖然我對那段緬甸的歷史不瞭解,但聽起來和日本大學生的民運分子差不多。說完這些,沙雅的表情又黯淡了下來。

“但是他後來被軍方逮捕了。這就是爲什麼我爸爸沒辦法站太久或保持同一個坐姿的原因。緬甸的監獄真的是很恐怖的。”

沙雅圓潤的雙頰說到這些的時候已經失去了血色。我不覺有些同情,低聲問道:

“他是因爲被嚴刑拷打才變成這樣的嗎?”

“對。他被帶到一間磚砌的小房間,整個頭都被罩上一隻黑色的頭套,就這麼被迫‘騎機車’或‘扮模特兒’。”

我知道其中必有奇殘的酷刑,所以我用一種小到近乎呢喃的聲音問道:

“‘騎機車’?”

這問題讓沙雅的雙眼燃起熊熊怒火。只見這個來自緬甸的十四歲男孩雙眼變得炯炯有神,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大聲來回答我的問題,把那兩個在旁邊發短信聊天的高中生情侶嚇了一跳:

“‘騎機車’就是彎着膝蓋以腳尖站立,長時間保持像是騎機車般的半蹲姿勢的刑罰。如果那些暴卒不發話,受刑人就得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也許好幾個小時,也許更久。如果萬一失去平衡,那些兇殘的人就會用棒子或靴子揍得逼體鱗傷。而所謂的‘扮模特兒’,在緬甸語中又叫‘陰森’,也是很可怕的刑罰,就是強迫受刑者像蝦子一樣蜷着身體坐一整晚。要是受不了倒地了,那就還有更可怕的刑罰等着你,那就是上‘鐵路’。”

沙雅複述的這些酷刑弄得我幾乎腦子幾乎麻痹,人類爲什麼有如此巨大的“殘酷潛能”呢?沙雅知道我可能也不知道“上鐵路”的含義,便噘着嘴繼續回答道:

“上‘鐵路’的人將被迫拉直雙腿坐下,然後在他的腳踝上放一支生鏽的鐵棒,然後讓兩個人把這支鐵棒從腳踝滾到膝蓋,來回至少好幾百次。大多數人的小腿都會被磨到見骨。一連幾個星期,我爸爸都被罩着黑頭罩,一到晚上就開始接受這樣的折磨。而每天吃的飯不是酸掉的湯,就是被蟲蛀爛的糙米。每到天色一暗,那些不知長啥樣的人就會被派來拷打他。那些打人的傢伙對我爸爸說,在這裡就是石頭都能被他們榨出水來。我爸爸到現在睡覺時仍然伯黑,因此我們得整晚都開着燈。”

我這纔想起剛纔那六個榻榻米大的公寓裡的電燈泡。他們全家人每晚都得擠在那房間裡,開着那盞燈睡覺?

沙雅繼續說道:

“所以我的心裡恨死了他們。爸爸因爲拷打的後遺症,已經沒辦法好好上班了。我們現在全家的生活都只能靠媽媽打工賺錢,她是在池袋的泰國餐廳打工的,然而那經常不夠,所以我必須得打工嫌錢,不然的話我們就無法維生。雖然我有一半時間沒法去上課,但我的成績還是不太差的,如果有機會的話,想上個日本的高中還是不成問題的。但這一切看來都是不可能的了。”

說着說着,沙雅似乎激動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起來。隔壁桌的高中生情侶終於不再發短信了,而開始討論起逃課到東京迪士尼樂園玩的計劃。穿着初中制服的沙雅說道:

“晚上睡覺時,我經常會被我爸爸的哀號聲嚇醒。每次都聽到他哭着大喊對不起、對不起。但我又不敢去喊醒他,只好假裝沉睡聽着爸爸啜泣,這實在是個折磨。即使搬到相對安全的日本,可爸爸還是會夢到自己戴着黑頭罩。你說,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有可能不管家人而辭掉現在的工作嗎?我現在已經是無所謂啦。反正從我九歲那年全家逃到邊界的村莊後,就開始幹這種差事了。我已經是很齷齪的人了。”

沙雅凝視着自己輕薄小巧的手掌心繼續說道:

“這雙手、這雙眼睛、這張嘴、就連我肚子,恐怕都已經齷齪得見不得人了。”

說完,他那圓圓的臉頰已經滿是淚水。我無法正視沙雅啜泣的模樣。

但我一想到他在西一番街跪地向我合掌膜拜的樣子,以及他那面帶羞怯的笑容。我總覺得,在這世界上,恐怕沒有比這個孩子更乾淨的人了。要是連這孩子都很齷齪,那全世界還有哪裡是乾淨的呢?想到這,我便堅定地對沙雅說道:

“沙雅,你一點也不齷齪。不會有人會責怪你的。你要加油升上高中,繼續唸書,然後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這樣你爸爸就可以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了。雖然我沒什麼大本事幫不上什麼大忙,但如果你碰到什麼困難,隨時可以到我的水果店來找我。絕對不要放棄自己,千萬不要對自己死心,好嗎?沙雅,你要相信,有很多人是在關心你的。”

我的話雖然說得很誠懇,但我卻說得頗爲心虛。這孩子已經等於是僅以手指攀在懸崖邊緣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墜落深淵。此刻正身處安全地帶的我,真正能幫上他的實在是太有限了。

在咖啡廳門口互相道別後,我就一遛達着走回池袋。在路上,我一直在暗暗思考,有什麼是我能爲他做的呢。即便是有限的事,我也要爲他做。

我的思想在飛速地轉着,以至於走過我家的水果行也沒注意到。我乾脆就這麼一路走到了地鐵池袋車站北口。車站前有幾個看來憔悴不堪、拿着廣告牌的傢伙。我朝一個把廣告牌當柺杖倚着、在步行的人潮中彷彿一顆靜止的石頭的男人打了聲招呼。他外號叫做“希望扒皮”他以不需任何擔保或保證人的條件向別人提供五十萬日元以下的借貸。這個自稱“希望者”的地下金融業者,是個街坊中無人不知、收取百分之兩千以上年利的大惡棍。

“晚安呀,希望先生。”

他用那雙長在黝黑枯萎的臉上的渾濁雙眼看向我。

“噢,原來是阿誠呀。難得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也不知道這個身穿被汗水和污垢染得油油亮亮的羽毛夾克的男人真正名字叫什麼,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希望先生。他成天都舉着特殊行業或地下錢莊的廣告牌,佇立在池袋車站前。他是

個無惡不作的傢伙,但同時又是個對這一帶的特殊行業知無所不知的情報販子。

“我想跟你打聽個事,你能告訴我一家池袋的伴遊公司嗎?”

“希望”朝我伸出一隻手。我笑了笑,立即遞上一張千圓鈔票。接到錢他那渾濁的雙眼就顯出點精神來,他有些殷勤地朝我說道:

“現在經濟不景氣,然而伴遊公司卻是特殊行業裡混得最好的。你也知道去年入秋時賓館街的賣淫女突然之間全都不見了吧?”

我點了點頭。現然這情報販子的視線開始遊移不定了,他在不斷注意着周遭的情況。

“那是因爲錦系區在一夜之間驅逐了兩百多個非法居留的外國人的緣故,讓在東京三大流鶯市場活動的女人全都銷聲匿跡。現在不管是池袋、大久保,還是錦系區,全都被掃得乾淨淨了。但奇怪的是,那些夜總會和按摩店並沒有因爲這次嚴打而生意變好,所以這些生意應該都是流到出臺型的伴遊公司去了。”

話畢,他那張彷彿臘紙般臉又油又髒的地凝視着我,臉上不帶半點表情。我爲了讓他說出更多的東西,便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如此說來,伴遊公司的生意挺好的羅?”

這曖昧的回話並沒讓他臉上產生任何變化,讓我覺得自己彷彿在和一面髒牆在說話。一個朝我的方向走來的上班族彷彿在避開什麼齷齪的東西似的,繞開我們身邊,顯然她對這些舉廣告牌人相當厭惡。“希望”絲毫不以爲意,看了看那上班族的背影,繼續說道:

“阿誠,你懂不懂伴遊公司和應召站有什麼區別嗎?”

我瞎猜着回道:

“應召站是提供**易的,而伴遊公司沒有這種交易。”

“希望”嗤之以鼻地笑着說道:

“瞞着公司提供**易的伴遊小姐多得數不勝數,畢竟公司哪可能查得到!在一九九九年修改法律時,伴遊公司就已經被認定爲外派型特殊行業,由此可見當官的都已經知道這裡面有什麼貓膩了。阿誠,就連你,只要填好表格,再拿着身份證向附近警局的生活安全課提出申請,第二天就能合法地經營伴遊中心了。這是任何人都有資格申請的業務。要是不清楚表格怎麼填,那是不可能當上伴遊公司的老闆的。那些條子總不可能親切到教你的份上吧!”

我試着想像自己若是成了伴遊中心的老闆會是個什麼模樣,如果我來身穿絲綢西裝、開着賓士接送伴遊女郎,一定比站在那一大堆老是要爛的水果行後威風多了吧。只不過沙雅大概就再也不會向我合掌了。

“你知道池袋有哪家伴遊中心提供未成年男孩的服務嗎?”

這情報販子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接着又不發一語地伸出了一隻手。這小子太精了,但要打聽情報,就得給錢,無奈之下,我只好又付了一張千圓鈔票,這傢伙纔開口回道:

“如果旗下敢接納初中或高中男孩,那肯定就不是合法業者了。所以他們必然是玩暗的,所以這種伴遊中心甚至都可能根本就沒有提出過申請。這些小公司既然廣告都不能打,那生意就全得靠常客口碑傳播了。這種伴遊中心,這一帶我只知道一家。”

說到這,情報販子又閉上了嘴,那意思是先窺探我的表情,然後再決定是否再跟我要錢。我則儘量強裝鎮靜,以免他獅子大開口張口朝我要錢,或是以爲我有這方面的癖好。

“那個伴遊中心業務做得挺大的,好像不光是日本高中男生,甚至東南亞小鬼都有。店名好像叫“歡樂之夜”,電話是……”

這情報販子終於笑了起來,顯然他發現了我急於想得到那個電話的態度,所以他又朝我伸出了手。我不得已又付了一張千圓鈔票。“希望”便掏出手機,找出了“歡樂之夜”的電話號碼,然後把手機屏幕伸向我。我把號碼輸入了自己的手機裡,並在臨別時向他問道:

“能最後再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嗎?”

活動廣告牌一臉倦容地點了個頭。

“你能告訴我這家伴遊中心收費的行情嗎?”

“這當然知道了。好像不比應召站便宜,七十分鐘兩萬日元,九十分鐘兩萬五千日元。”

差事還不錯呢。

“伴遊小姐通常都能抽幾成?”

“六成。”

我馬上算了一下。如果一天接兩個客人,沙雅至少能賺兩萬四。就算一週只上三天,那一個禮拜就能收入七萬日元。這麼多錢,怎麼可能把一家五口過得這麼拮据呢,至少不會住那種便宜公寓,不至於求人免費施捨爛香蕉吧?

看來這裡面問題不這麼簡單。

雖然我已經付了錢,但我還是向“希望”道了聲謝,便離開了池袋北口。回家路上,我又反覆算了幾次,越來越堅信一點,那就是沙雅向我乞討水果,除了貧窮之外想必還有其他理由。

第二天,沙雅並沒有到我店裡來。雖然有些疑慮,但我畢竟不能老往他家跑。於是我還是一如往常地看店打發了一天。畢竟在這麼個風和日麗的春日,從早到晚依序播放貝多芬的小提琴交響曲同時招呼着客人,心情還是不壞的。

晚上十二點以後,正準備上牀睡覺時,突然接到了沙雅打來的電話。躺在牀上的我一接起電話,旋即聽到他那彷彿女孩般纖細的嗓音:

“阿誠先生,是我,沙雅。”

“有事嗎?今天怎麼樣啦?”

沙雅似乎很興奮,也沒回答我這問題,便一股腦兒地說道:

“昨天起我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依阿誠先生說的,上高中繼續升學。明天我就要把這個決定跟那個人說。如果順利的話,我會立即跟您聯絡的。明天還得去上學,所以晚安了!”

他自顧自地說完這番話,根本不管我是否聽得懂就掛斷了電話。我原本想打回去,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雖然想問他的問題多不勝數,但我也記得自己在念中學時,早上困得不得了的模樣,既然這樣,爲什麼不讓他多睡一會呢,有什麼事情想問就等明天吧。

可惜的是,那晚我一整晚都沒睡好。原本烏雲密佈的夜空,一到黎明便開始下起濛濛春雨,我還來不及搞清楚天是什麼時候亮的,就到了該上市場進貨的時間。我隨便靠即溶咖啡和麪包果腹,便開上家裡的小貨卡向市場駛去。

進貨回來後,我依舊是睡眼惺忪,就這麼迷迷糊糊地打開了店門,每年入春後的頭兩、三個禮拜,我大概都是這副模樣。不管睡多少都覺得沒睡飽,原本就不太靈光的腦袋老是變得更遲鈍,但願不要把本錢給瞎找出去了。

到了依舊下着濛濛細雨的傍晚,突然看到右手提着書包的沙雅出現在我們家店門口。只見他撐着一支三百日元的中國製塑膠雨傘,沾着雨滴的僵硬臉龐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我一看到他,便取出了裝着淘汰水果的塑膠袋,卻看到沙雅一跛一跛地朝我走來。

“你怎麼了?”

沙雅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搖搖頭,並以視線指向人行道上一個撐着黑傘的男人。

他看來和沙雅一樣是緬甸人,身上穿着條紋西裝,白襯衫胸口的扣子沒扣,坦露着胸脯,黝黑的脖子上還掛着兩張白金的狗牌。想必他就是沙雅口中的“那個人”吧。沙雅一收下塑膠袋便說道:

“我以後不能再到這兒來了,賈隆不准我上高中,也不准我再和阿誠先生說任何話。”

雨傘上的點點雨滴映在沙雅的臉龐上。只見他通紅的兩眼裡泛着淚水。大概是不想讓我們再交談下去吧,那穿着條紋西裝的傢伙一路瞪着我走了過來。雖然打扮和沙雅的父親截然不同,但眼裡卻有着同樣的空洞眼神。我旋即向沙雅問道:

“他是誰?”

沙雅眼神裡充滿畏懼地回答道:

“他叫賈隆·瓦拉迪,是我們伴遊公司的司機。”

這時,站在稍遠處的緬甸人大聲朝我們喊道:

“你們倆在嘀咕些什麼?”

瓦拉迪一走近,我就發現他是個身體很健壯的彪形大漢。只見他昂然挺胸站在我和沙雅之間,眼神兇狠地瞪着我。看來不管走到哪裡,總有一些人會長成這副德性。每家工廠都會造出不良品就是這個道理吧。這種人跟寄生蟲一樣可惡。我從店門口隨手拿起一顆柳橙,彷彿在秤重似的緊握手中,嘲諷地看着他說道:

“我要和沙雅聊什麼是我的自由。你有什麼資格管呢?”

瓦拉迪眯起眼睛看着我說道:

“少妨礙我們做生意,你這個變態!”

他說話很怪,特別在說變態那兩個宇時,我有些憤怒,這世界,竟然有人膽敢在我家水果行門前撒野。看來是時候該出手痛揍一個人了。瓦拉迪粗暴地摟起沙雅的肩膀,然後刻意擠出一個微笑對我呵道:

“你聽好,這小鬼說以後再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了。而且今後他的手機將由我保管,你也休想打電話給他。你就好好看着你的水果行吧,少礙着人家做生意。像你們這種日本色狼,哪可能瞭解我們怎麼過活。所以少給我插手!聽到了嗎?”

瓦拉迪從口袋裡掏出沙雅的手機,翻了開來湊向我。

“沙雅,咱們走!”

說完,他又狠狠地瞪了我一會兒,接着便惡狠狠地轉身,走回雨中的人行道。我走到惴惴不安地看着我和瓦拉迪的沙雅面前,把手裡的柳橙遞給他,然後看着他說道:

“雖然我還沒完全弄清楚情況,但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所以,沙雅,請你千萬別放棄。”

“還發什麼呆?趕走!”

瓦拉迪兇狠地催促道,一臉傷感的沙雅只得一跛一跛地跟着這個伴遊公司的司機離去。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這個晚上,沙雅的爸媽在最後一班電車停駛的時間過後來到我們店裡。只見他媽媽蒂溫攙扶着爸爸站在門外。一臉焦急地向我問道:

“好人先生,我們家沙雅到現在都沒回家。你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這種場景在我們家是沒有出現過的,所以敏感的老媽也好奇地從二樓窗口探出頭來。我走到細雨濛濛的人行道上,向他們搖頭回答道:

“我不知道。不過,今天傍晚沙雅他和……”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伴遊公司”這幾個字。因爲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瞭解自己的兒子爲了他們倆出賣肉體。但我想還是不要說得那麼直白吧,於是我在停頓了一秒鐘後,繼續說道:

“……和他打工單位的人一起到過我們店。那個跟他同來的人警告我以後別再和沙雅說話。沙雅以前從來沒這麼晚回過家嗎?”

蒂溫兩個烏黑的眼眸因爲擔心而變得很大。從這點我發現沙雅和媽媽長得還真像。

“對啊,他從來都不在外頭待這麼晚的。我今晚只接到他的一個電話,叫我們不要擔心。但我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說到這我就有些大體明白了,沙雅這會不是在伴遊公司,就是和那兇狠的司機在一起。我沒理會那個一灘浸了水的灰燼般毫無生氣的沙雅爸爸,而是直接向蒂溫問道:

“太太聽過一個叫做賈隆·瓦拉迪的人嗎?”

蒂溫聽了如墜雲端,不知所云,但這時我卻意外地發現沙吳的兩眼似乎開始劇烈地閃爍。他原本面無表情地佇立在雨中,整條行動不便的腿基本都被雨給淋溼了。他用這雙跛腿花了三十分鐘走到我家。看得出他對自己的孩子還是很關心的。那此時的眼神閃爍又代表了什麼意思呢?於是我把頭轉向沙吳,向他問道:

“沙吳先生,那你聽過賈隆·瓦拉迪這個人嗎?”

沙吳聞言,竟沒有直視我的眼睛,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怯弱地低下了頭,什麼都沒回答就從蒂溫撐着的傘下走了出去,在下着雨的人行道上往回走去。一切都令人不可思異,蒂溫顯然也很驚訝,她呆呆地望着他消瘦的背影,接着便急匆匆地遞給我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說道:

“要是找到沙雅,麻煩打個電話給我們。多晚都拜託給我們打。”

說完,蒂溫便用緬甸語大聲地嚷嚷着,朝一跛一跛在雨中走向西一番街的丈夫追去。

當晚打烊後,我拿起電話給阿崇拔了過去。這時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呢,我原本以爲這會該是阿崇自己接電話了吧,但意想不到的是,還是他的手下接的電話,不過這回不再問什麼,那人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立即把電話遞給了“國王”。我嘆口氣“開唰”道:

“阿崇,你身邊就從來沒有沒人的時候嗎?”

看來跟阿崇相比,整天被水果行拴在家裡的我還是自由的了。阿崇顯然聽了我的話很是來氣,他有些懊惱地朝我哄道:

“你廢話怎麼這麼多啊?阿誠,快說找我什麼事?”

雖然想多調侃這孩子王一下,但我還是開始解釋沙雅的事,而且儘可能敘述得簡單扼要。或許這樣的事對阿崇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怪了,所以他很快就弄清楚狀況了,只聽他嗤之以鼻地說道:

“這有什麼困難?伴遊公司大都是沒什麼靠山的,再說這家伴遊公司還敢用未成年人牟利。報個警不就把他們整趴下了嗎?”

阿崇說的一點也沒錯。這麼一來歡樂之夜就會被勒令停業,沙雅也就恢復自由身了。不過,我還沒弄清楚賈隆·瓦拉迪和沙雅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而且沙雅的爸爸聽到瓦拉迪這個名字時的反應,也頗讓我意外。我向這位池袋不良少年的國王說道:

“我想再深入調查一下那家伴遊公司。所以暫時先不要向警察報案好嗎?”

“那就隨你便吧。看來這次就用不上我調人手了吧?”

雖然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但我還是莫名其妙地向阿崇說了一句:

“等這次事情解決後,咱們一起去看場電影如何?”

“唉呦,怎麼突然想到要請我看電影啊?”

阿崇似乎有點驚訝。其實我提出這項邀請的理由是我覺得他隨時都有部下隨侍在側,不僅很無趣,在精神上恐怕也不會太健康。於是我向電話那頭說道:

“整天和那些跟屁蟲在一起呆着,小心自己變成寄生蟲喲!”

這下我清楚地聽到他的笑聲了。

這是個好徵兆。沉默了片刻,只聽他那酷酷的聲音說道:

“好吧,我先考慮考慮。”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不過,我卻覺得電話那頭傳來的嘟嘟聲比任何時候都要動聽悅耳。看來連機器都會體察主人的心情。

第二天依舊下着濛濛春雨。我一打開店門,理好貨,便急衝衝地把店裡的生意交給老媽看着,然後背起一隻沉甸甸的登山包,雄糾糾地走上街頭。我走進水木街上的瑞穗銀行,從寒酸得可憐的戶頭中取出三萬日元的“鉅款”。離開銀行後,我在前往位於北口的賓館街途中掏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

“歡樂之夜嗎?”

“是的,我能幫您什麼呢?”

話筒那頭傳來一個男人輕聲細語的回答。

說老實話,自己主動打這種電話還是第一次,所以定在雨中的我猶豫了好長一番才問道:

“我沒上你們那去過,我想先問一下你們那的收費行情。”

男人跟背書一樣說完基本情況,然後又說了聲“在附近旅館登完記後再來電,我們將熱情爲您服務”之類一類的話,隨即準備掛斷電話。我趕緊說道:

“慢。我朋友跟我說你們那最有特色的是有東南亞的男孩,而且只有十四、五歲?”

伴遊公司的接線員有些興奮地笑着回道:

“當然有,他的年齡我不大清楚,不過他的生意很好,但你今天運氣好,如果你要的話,馬上就可以爲您安排。”

“好,我就點這個男孩吧!”

“請問怎麼稱呼?”

我當然不能說我的本名,於是隨口說道:

“我姓吉岡。”

這是池袋生活署安全課刑警吉岡的姓氏,每次碰到這種情況,我都會拿他的名字來虛報。每次用完他的姓我都要在心裡向這位可憐的刑警道聲不好意思。

掛斷電話後,我便走向位於池袋二丁目的賓館街。我專門挑了一間費用便宜的破賓館,趕緊鑽了進去。進門就是一個小小的服務窗,裡頭有一個只看得見腰部以下的老頭子,他不發一語地遞給我一串鑰匙。

這個賓館很舊,不論是牆面、大廳還是擺設。我接過那串鑰匙後就搭大廳旁那架老掉牙的舊電梯上了五樓,在昏暗並瀰漫着消毒水氣味的走道上好不容易找到那間號碼怱明怱暗的房間。一走進房內,我便拿出手機按了重拔鍵,電話一通,又是那個輕聲細語的男人聲音,我對他說道:

“我是剛纔打電話給你的吉岡,現在已經進旅館了。我現在在北口的“超客旅店”五〇四號房間。”

大概幹特種服務業的人說話都這個德性,只聽那男人的嗓音簡直和女人一般輕柔:

“我馬上去電確認。請您稍候。”

我把登山包往沙發上一扔,然後整個人往後一仰,躺到了牀上。不一會,枕邊的電話就響了。那邊一個男聲問道:

“請問您是吉岡先生嗎?”

我一回答是,那男人就如如釋重負一般高興地說道:

“十分鐘以內,您指定的外國男孩就會到您那兒。”

道了聲謝後,我便掛斷了電話。

現在我該忙起來了,我從登山包裡取出一座小型三腳架和一臺V8,在沙發前的茶几上安裝好,那男子說的果然沒錯,時間纔剛過十分鐘,我身後的門鈴聲就響起來了。我一解鎖打開門,便看到了低着頭站在昏暗走道上的沙雅。此時他的白襯衫已經整件都變得皺巴巴的了,看也沒看我一眼就低聲問道:

“請問……我可以爲您服務嗎?”

“沙雅,趕快進來吧!我都在這等好久啦。”

這個緬甸男孩顯然沒想到居然有嫖客會知道他的名字,他驚訝地擡起頭來看向我,當他發現眼前的“嫖客”是我時,原本圓圓的雙眼一下子睜得更圓了,他以一種驚訝的語氣問道:

“啊?!原來阿誠先生也有這種癖好啊?”

“先別說這個,快到沙發上坐吧。”

話一說完,我便把兩萬日元塞進了沙雅的手中。接着對他說道:

“我錢不多,所以就只買你七十分鐘吧。我跟你說,昨晚你爸媽找到我店裡去了,他們很擔心你呢。”

一提到他爸媽,沙雅似乎馬上就泄了氣。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個手機,打了通電話向伴遊公司報備。

“我塔敏。從現在開始將給客人服務七十分鐘。”

原來沙雅雖只是箇中學生,但已經有花名了。

我打開房間裡所有的燈,然後按下V8開關。真教人納悶賓館裡爲什麼要裝這麼多盞燈。

沙雅聽話地在那張被以前住店的人畫得亂七八糟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一臉羞傀地面向鏡頭。光線從四面八方照向他的身子,只要他稍有動作,影子就會在四面八方張牙舞爪。我向他說道:

“你不要緊張,拍下來以後我會進行剪接的,你只要照平常的樣子說話就行了。你先說昨晚你到哪去了?”

沙雅有些不明所以,但出於對我的信賴,他還是低下頭回答道:

“在賈隆家。”

我端詳着V8側面的液晶屏幕,裡頭的影像清晰度竟比實際的賓館房間還要鮮豔;就連表情充滿辛酸的沙雅,看來都宛如那些宣傳旅遊觀光短片裡的模特兒。我對着液晶顯示屏裡的沙雅說道:

“昨晚你爸媽很着急地到我店裡來到你時,我無意間向他們詢問是否認識瓦拉迪。沒想到你爸爸一聽到這個名字,神色便有些不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不發一語地走回家了,我覺得這其中必有蹊蹺。能否告訴我那個司機和你爸爸是什麼關係?”

沙雅直視着鏡頭問道:

“這一段你到時能剪掉嗎?”

我點了個頭,沙雅便回答道:

“賈隆·瓦拉迪也是緬甸人,他曾和我爸爸一起坐過牢。兩人都曾是仰光大學的民主運動人士。”

我想,既然如此,他們倆應該是戰友纔對呀,爲什麼現在要對戰友的兒子下此毒手呢?沙雅繼續說道:

“賈隆飽經嚴刑拷打,卻什麼也沒招出來。但我爸爸卻不同,由於他入獄時,我媽剛懷上我。所以當他看到好幾個同志死在獄中時,爸爸爲了能夠活着回到我媽媽身邊,當然無法和賈隆那樣堅強了。”

說到這裡,沙雅那被照得異常明亮的臉龐霎時扭曲了起來。接下來的表情也好不到哪裡去。沙雅咬緊牙關說道:

“我爸爸本來不是個懦夫。他是爲了我媽媽和我,才供出了同志們的名字的。賈隆說有好幾個民運人士因此遭到軍方逮捕,慘遭嚴刑拷打後死在獄中。”

沙雅這番話還是讓我震驚得啞口無言,這應該是在電影裡纔會出現的場面,居然就在我身邊的人身上發生。這在和平的日本是無法想像的事,但事實上據我所知,緬甸依舊由這個軍事政權所統治,而且還持續接受日本的鉅額的經濟援助。我問道:

“可是,你們既然已經舉家搬到了安全的日本,爲什麼還生活在以前的陰影裡呢?那十五年前發生在獄中的夢魘,爲什麼不能從你們的生活中去掉呢?”

沙雅搖着頭回答:

“來到日本的緬甸人多數都支持民主運動,難民協會也一樣深受民主運動思想的影響,我們家要想在日本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接受他們的經濟幫扶。如果一旦被他們知道我爸爸曾出賣過自己的同志,那我們全家在日本就會難以生存了。到時不但在日本的同胞要排擠我們,而且剛剛報上去的難民申請,說不定也會無法獲得批准。”

說完這些,坐在V8前的沙發上的沙雅已頹喪得宛如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我爲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儘可能保持鎮定地問道:

“瓦拉迪要抽幾成?”

依舊低着頭的沙雅回答:

“五成。”

“啊?”

沙雅默默地點了個頭。公司要抽走四成,剩下的六成,瓦拉迪又要搶去五成。出賣自己的肉體賺錢養家,並拼命爲爸爸的過去保密的沙雅,接客後手頭上竟然都只剩下一成的靈肉錢。

蒂溫到泰國餐廳當服務生,每個月收入最多也只有七、八萬。而沙雅這樣子的話每月就也只能拿個五、六萬回家,這點錢在日本東京生存,無疑是會十分拮据的,難怪施捨一點腐爛的水果都能讓他爲之合掌膜拜。

“其實,我最大的願望就是送我爸爸到醫院去看病,但我家沒有健康保險,所以根本就不敢去。去年底沙瑪連續三天發了四十度以上的高燒,直到我媽媽到處低頭向人籌到錢爲止,都沒辦法把她送進醫院。所以我那天不是跟你說了嗎,這裡其實也不是天堂。阿誠先生,你說我現在這個樣子,該怎麼辦纔好呢?”

沙雅圓睜的大眼已經變得通紅,但由於面對着鏡頭,他並沒有淌下一滴淚水。我回道:

“你這樣不行呀,沙雅。別人告訴你怎麼辦是救不了自己的。只有自己決定怎麼辦,才能拯救自己。你家遠渡重洋來到日本,不是爲了吃一碗飯吧,所以一定要振作起來想辦法。這裡有的可是你爸爸冒着生命危險夢想獲得的民主主義呀!雖然東京的確不是天堂,但至少在這裡允許每個人選擇自己的人生。沙雅,你想怎麼做?雖然或許不容易,但你還是得好好想清楚,決定自己的未來。”

沙雅強忍着淚水,表情彷彿在生什麼悶氣似的想了好一會兒。我靜靜地凝視着他的臉龐,等着他說出他的答案。在這個時候,我已經無話可說了,心想沙雅若回答他要繼續過這種日子,自己便就此收手。這個來自緬甸的男孩,終於讓我見到了他那種天生的激情。他雙眼炯炯地喊道:

“我不能再出賣自己的身體了。我想回家,不想再到賈隆那裡了。我也想回去上學,以後還想上高中。然後再在日本找份好工作,讓我們全家過上幸福生活。”

閉上嘴喘了一口氣後,沙雅便放聲大哭了起來。多虧賓館厚實的隔音牆,不然他的哭聲非傳出老遠不可。但沙雅的哭泣卻震撼了我的心:我想這或許是他十四年來,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我知道了。恭喜你做了這個決定,沙雅,剩下的就讓我來幫你吧!”

這也是我心裡所想的。

至於這個忙到底幫不幫得成,已經不是問題了。

難道我能放任把所有痛苦都往心裡吞的沙雅,繼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嗎?

我從房內的冰箱裡取出一罐飲料,放到沙雅面前,並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接下來我需要的就是證據了。你一定要據實回答。”

沙雅聽了面帶惶恐地問道:

“我這可是非法賣春呢,不會被當成罪犯嗎?”

我朝他擺了擺手,然後堅定地對他說道:

“你放心,這個問題我已經諮詢過了,僱主肯定將被捕,而從法律上講你只是個被害人。所以接受警方調查過程中,你只是需要參與錄口供,錄完之後警察就會放你走的。當然,這樣一來恐怕你媽媽就會知道了。好了嗎?咱們開始吧。”

坐在沙雅對面沙發上的我擺正了姿勢。朝沙發上坐得一板正經的沙雅問道:

“請把你的名字、年齡,還有住址告訴我。”

沙雅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每說一句,我都會點頭表示鼓勵。

“你工作的色情伴遊中心叫什麼名字?那裡是否還有像你這種未成年的員工?”

沙雅含淚點了點頭,口齒清晰地說出了“歡樂之夜”的店名,並把這家伴遊中心的辦公室地址也說了出來。

……

錄完供詞後,沙雅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朝被木製的遮陽板遮住的窗戶走去。他掀開窗簾,然後把鋁窗開了約五公分,屋外的冰冷空氣旋即從縫隙中灌了進來。沙雅說道:

“阿誠先生,請您過來一下。”

我按下V8的停止鈕,走向了窗邊。此刻窗外正是一片灰濛濛的雨中街景,一條漆黑的馬路上偶爾有一輛車經過。沙雅指着一輛停在賓館前的乳白色豐田說道:

“你看,那就是賈隆的車。”

我趕緊把V8從三腳架上拆下,重新打開開關,細心地拍下了轎車的外觀。在二十倍的數碼伸縮鏡頭下,就連沾在車牌上的泥巴都被拍得清清楚楚。我邊錄邊問道:

“車是公司的嗎?”

“不是,是賈隆自己的。如果向公司借車用的話,每天含油錢,至少得交一萬五千日元的租金。”

看來這可惡的傢伙居然是個個體戶司機。這使我想到,不管這地下伴遊中心的老闆得面臨多重的刑責,賈隆似乎不會被判太重的刑,想必很快就能被警方放出來,那樣的話怎麼能讓沙雅一家過上平靜的日子呢?看來得想個法子讓他受點教訓才行。

這可教訓得恰到好處,既不能做得太過份,又得讓他不敢再找沙雅父子鬧事的教訓。我開始想請不良少年幫忙,但我又覺得老這樣式麻煩他們似乎不太合適,再說我天生不嗜血,而交給他們辦的話只能是用血和傷害來完成。那怎麼辦呢?俯視着賓館街煙雨濛濛的街景,我開始思索了起來。

之後,我就讓沙雅離開了,而我則繼續從房間的窗口細縫拍攝那臺豐田,直到拍下沙雅那矮小的身軀坐進副駕駛席,車子發動彎過街角,消失在畫面中爲止。

我在賓館裡待了大概兩小時,從賓館出來後就掏出手機打起電話來,沒有朋友的幫助,很多事是沒法完成的。只聽話筒裡傳來一陣標誌性的廣播聲,但那語氣裡透着臃懶。

“搞什麼鬼呀,你怎麼能在我的‘半夜’打電話來呢?”

我纔不理會這個日夜顛倒的“無線電”的脾氣,而是單刀直入地和他談起生意來。

“我是阿誠。有段錄影帶想請你幫忙剪接一下。現在就過去行嗎?”

“你說我說反對有用嗎?好吧,順便在我家前頭的超市幫我買份炸雞快餐,飲料就點罐裝的萊莉花茶吧。”

這小子,還挺會支使人,看在要用他的份上,就勉爲其難地答應了吧。三十分鐘後,我就到了“無線電”位於江古田的“無線電機房”。這傢伙睡覺時穿的睡衣都沒換下,就收下了我交給他的超市食品袋和錄影帶。跟以前來時一樣,只見他屋裡好幾個灰色的不鏽鋼架淹沒在成堆的電子儀器中,他將帶子塞進其中一個架子的機器裡。

“下面的工作就簡單了。首先要將影像存進電腦。”

說完,他就在電腦屏幕上打開了一個新的窗口。屏幕上只見沙雅的嘴在快轉着。無線電晃動着遮住雙眼的香菇頭問道:

“不會吧,你居然在賓館裡拍一個南洋小鬼?你到底又在搞什麼鬼啊?”

無線電是我的鐵哥們,所以有關事件的內容我是不會瞞他的,我把整理後的材料大概地跟他說了一遍。無線電邊聽邊把沾滿了蘿蔔泥醬油的炸雞塊塞進嘴裡,聽完後邊嚼雞塊邊說道:

“原來你是準備幫助這個叫做沙雅的孩子脫離苦海呀?看來這次又沒什麼錢可收了!不過這可得記到我的業務賬上哦,到時一塊算帳的。那麼,這個帶子剪好之後,還是寄到池袋署的生活安全課吧?”

“完全正確。”看來現在無線電和我在協作業務上已經有相當的默契了。

“這麼說來,你的聲音還是要經過特殊處理羅。這下那聲音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那聲音?什麼聲音呢?記得上次我們集體擒毒販時,他曾把我的聲音配成《福星小子》女主角“拉姆”的聲音,這次他又要把我的聲音配成什麼樣呢?

無線電看來對配音這一塊非常感興趣,只見他爲了趕緊開始錄音工作,狼吞虎嚥地把剩下的便當吃了個精光,旋即在鍵盤前坐了下來。

“現在剪接帶子可不比幾年前了,現在要簡單得多。以前剪一盤帶子麻煩得要命,如今有了非線性數碼剪接技術,只要花一小時就能大功告成。阿誠,現在你先告訴我要哪幾段吧!”

我點了個頭,湊在無線電的肩膀後頭開始端詳起液晶屏幕上的沙雅。

錄影帶剪接果然十分簡單。只要點擊需要剪接的地方,剩下的就只要以“拖拉”的功能把不同片段像堆積木一樣連接起來就可以了。我拍了四十分鐘不間斷的影像就這麼被剪接成一個七分鐘的影片,並且讓人一眼就能看明白這是一個未成年員工對非法僱用他的伴遊中心的控訴。

“下面就要處理你的聲音了。上次我跟你說過吧,以變聲器或等化器變聲,要復原成原本的聲音可說是輕而易舉。我這裡有段最近取樣的音頻資料,閒了很長時間都沒用上,看來這下可找到機會用了。”

說完,無線電便開始吐着舌頭做起鬼臉來,看來這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一敲鍵盤,液晶屏幕下方出現了一格格抖動的聲紋,和我從屏幕兩旁的喇叭裡傳出的聲音完全同步。

“把你的名字、年齡,還有住址告訴我。”

無線電興奮地直撥着遮住眼睛的頭髮,對我說道:

“現在用我取樣的檔案轉換一下試試。”

只見他移動着鼠標,並按下左邊的鼠標鍵點擊某個選項,這下聽到一陣傭懶的女孩嗓音:

“把你的名——字、年——齡,還有住——址告——訴——我。”

無線電非常得意,興奮地問道:

“聽到了吧,怎麼樣,阿誠?”

我總覺得這嗓音似乎在哪兒聽過,但卻聽不出是誰的聲音。我一臉困惑地看着無線電,只見他一臉遺憾地說道:

“這是我從電視綜藝節目上取樣的松浦亞彌的聲音啊!你怎麼會沒聽出來呢?哎,看來這招還是不大靈光。”

哈哈,原來無線電這個工作狂,也有他的偶像的啊。

很快,一份密告錄影帶就大功告成了。我拜託他幫我準備了兩個備份,便暫時離開了無線電的機房,到他家前頭的超市買了白手套、郵票,和信封袋,再回到無線電處。我戴上手套,往信封上寫下池袋署的地址,然後把錄影帶和幾張打印稿放進信封袋裡。其中一張就是瓦拉迪那輛停在賓館前的豐田汽車的照片。

熟悉我的人可能都知道,我在高中時代也是個小混混,所以跟別人打架是難免的,因爲曾涉及一樁輕微的傷害事件(只不過輕輕打了那傢伙一下,醫生卻診斷需要一星期才能痊癒),池袋署的檔案裡可能還留有我的指紋,所以我是不能不小心一點的。

搞定這一切,我便向無線電道了聲謝,轉身準備離開時,那傢伙趕上來,故裝酷樣地撥了撥蓬鬆的頭髮,朝我問道:

“反正你下次還要來,那就讓我先給你作些準備吧,說說看你喜歡誰的聲音,我可以幫你備着?”

我邊穿着還沒風乾的球鞋,邊想着他的問題,好久纔想到了一個人。便朝他說道:

“那,洋基隊的鬆井怎麼樣?”

無線電一聽似乎煩惱了起來,再也看不見他那耍酷的樣子。只見他低着頭嘟喃着說道:

“棒球選手平常都不大講話呢!唉,要是我能在電腦裡多儲存一些體育新聞就好了,那樣或許會有鬆井的聲音,這該去哪找呢?”

我纔不管這些呢,就讓無線電去傷腦筋吧。我獨自走上了江古田的街頭。

首先要完成的任務就是將無線電的“傑作”投到郵筒裡去,在江古田車站,我把包裹扔進了郵筒裡。我想,這一下,生活安全課在幾天內應該就會有動作吧。那位臭名昭著、衣着邋遢的“希望先生”曾說過臥底調查應召站或伴遊中心對警察來說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不僅調查起來麻煩,涉案者的刑責也多屬輕微,所以警察都懶得參與這樣的案子,但現在我把警察該乾的前期工作都完成了,他們只是坐享漁翁之利,這總不會再不管了吧。

再說這起案子牽涉到非法營業和利用未成年者,不僅新聞性夠強,而且牽涉面廣(涉及國際影響呢),所以我相信歡樂之夜將要面臨毀滅性打擊是必然的事。

現在擺在我面前唯一的問題就是該如何處置曾身爲民主鬥士、現在卻淪爲強逼小男孩賣春的皮條客賈隆·瓦拉迪。而且,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裡完成這項工作,不然等警察那邊處理“歡樂之夜”了,這個傢伙也該變換花樣了。

這讓我陷入新一輪的沉思,等我走到江古田車站月臺上時,我的心中已經有了主意。首先該聯繫的就是阿崇,在電話裡我開口問道:

“那輛豪華賓士還在嗎?”

阿崇語帶驚訝地回道:

“當然在啦,有什麼事嗎?”

“阿崇,有卷錄相帶想讓你瞧瞧。正好可以在那輛車上的碟機裡放放。”

阿崇罕見地語帶笑意回道:

“你身邊怎麼老是發生這麼多怪事啊?聽起來比我們不良少年的聚會有趣多啦。要不我也別幹什麼不良少年頭目了,乾脆到你的水果行裡給你打工得了。”

我試着想像阿崇這個帥哥站在我們家店裡會是副什麼模樣。那一定會火爆異常,到時或許全池袋的女孩都會被他吸引到我們家店裡來呢。而我一定會想出一個奇招:讓他分別在貴的水果上印上一個吻,那一顆柳橙或許就能賣到三千日元吧。

而到那個時候,我該做的應該就是穿着絲綢西裝、開着一輛賓士轎車,大搖大擺地到批發市場上去進貨。

越想越來勁,最後我都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搞得阿崇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笑歸笑,正事還是要乾的,於是我就和他相約在西口公園的東武百貨出口碰頭。這件案子從頭到尾都是我自掏腰包辦的,看來,我的銀行存款突破七位數的夢想恐怕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完成了。

傍晚時分。我和阿崇坐到了那輛豪華的賓士車內,兩個不良少年的親衛隊坐在前座,我和國王則並肩坐在後頭。還是做國王好,原來的親衛隊雙子座去開拉麪館後,新任的親衛隊又在這裡嚴陣以待了。

車座後的儀表板上衛星導航系統的屏幕與後座的液晶電視上同時播放着那捲密告錄影帶。畫面上,那名緬甸男孩正控訴自己是如何被伴遊公司的司機軟禁的,如何被迫賣春的。接下來他說出了賈隆·瓦拉迪的住址。

阿崇冷靜地說道:

“看來若要讓你拼命,只要找個小孩子來哭一場就行了。阿誠,你怎麼還是這麼天真呀!”

什麼跟什麼嘛,難道我就是那種不分是非,隨便瞎激動的人嗎?算了,不跟他一般見識,就當阿崇這番話是在讚美我吧,反正只要左耳進右耳出就行了。外頭依舊下着冷冰冰的雨,但開着暖氣的賓士RV車內卻是熱到車窗起霧。阿崇一個釦子也沒扣,披着一件宛如白紙般半透明的白襯衫,大概比沙雅那件化學纖維的白襯衫貴上一百倍吧。原來今年春天流行穿白襯衫呀,怪不得沙雅也愛穿白襯衫,看來水果行把我都給呆傻了。

沉默了一會,我盯着阿崇的雙眼說道:

“我還想不出什麼辦法能給這可惡的司機來點教訓呢。總之,一定要把他嚇得屁滾尿流,從此讓他不敢在沙雅的生活中出現。”

阿崇嘴角撅起說道:

“這麼說來,該是我們出場的時候了。”

“正有這麼打算的。”

我把緬甸監獄裡的“騎機車”、“扮模特兒”,還有“鐵路”等諸如此類的足以證明人類想像力的嚴刑拷打告訴了他,並告訴他這個賈隆·瓦拉迪可是經歷過這些嚴刑拷打的硬漢。阿崇聽了懊惱地說道:

“看來不管哪個國家都愛搞這一套!如此看來,一點小教訓想必是無法教他屈服的。”

我用指尖輕拭車內空調在車窗上形成的霧氣。窗外正有幾個辦公室小姐在雨中快步趕着回家。看着這些有着幸福追求和家庭溫情的人們,我就想起沙雅一家生活是多麼悲慘。我回過頭來對阿崇說:

“是啊,你說得沒錯,而且時間也只剩下兩、三天了。我們必須趕在警察採取行動之前,好好地教訓這個無賴司機一次,要讓他來個震撼教育。這就是我想拜託你的事。”

池袋的國王一臉平靜地望着屏幕上的沙雅。

“行是行,但暴力對這傢伙是無效的,除了把他做掉,還有其他好法子嗎?雖然受你之託,但要我做掉一個你已經向警察密告的傢伙,我可不是傻瓜。當然,辦法總是會有的。”

阿崇擡起雙眼,向我露出一個招牌式的笑容。在那輛熱得讓人冒汗的德國賓士車裡,我在那一瞬間卻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接着他們就用這輛賓士把我送回我家店門口。老媽從我小時候就認識阿崇,所以也沒說什麼,但還是冷眼看着我走出車門。她這一輩子似乎永遠都無法容忍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竟然開上進口車,照她的說法,那都是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切都似乎準備妥當,就等好戲登場了。

這一晚,當我在關店門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電話裡只聽到沙雅焦急的嗓音大聲說道:

“我現在在家裡給您打電話呢,他們讓我回家拿換洗衣服。那個賈隆正在外頭等我。阿誠先生,現在我還是要照常和賈隆一起,繼續做這份工作是嗎?”

“對。有些事可能就在這幾天發生,出事的時候,你不要怕,只要保持平常心就可以了。”

我試着回想曾在沙雅這時身處的六疊大套房裡,看到他爸爸沙吳那凝視着昏暗房內一角的眼神,那眼神和賈隆·瓦拉迪的是一模一樣。沙吳到現在入夜後不開燈仍無法入睡。這兩個人在十五年前都一樣經歷了夢靨般的黑色頭罩之夜。這時一個惡魔般的點子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就連沙雅說些什麼,在那一瞬間都沒給聽進去。

“好了,那我先掛電話了,再不走不行了。”

“且慢。沙雅,瓦拉迪是不是也和你爸爸一樣,得開着燈睡覺?”

沙雅馬上就給了我答案。

“你怎麼知道?是啊,賈隆睡覺時,整個住宅的燈都得開着呢。好了,那我先走了。”

“好吧。”我回答的時候有些茫然,掛斷電話之後我便陷入了沉思。不知如果讓賈隆·瓦拉迪在日本再經歷一次戴上黑色頭罩的夜晚,他會有什麼反應?

殘酷嗎?但誰讓他做出不該做的事呢?

之後的兩天我專心照顧店裡的生意。綿綿春雨已停,和煦的春日終於又臨大地。在這段時間裡,我只幹了兩件簡單的事。

第一件事是我打了個電話給少年課警官吉岡。我剛說了我是誰,就聽到這位著名警官就不高興地說道:

“阿誠呀。這麼多天沒有見面,是不是又跟那些混混勾搭到一塊去了?”

我懶得跟他羅嗦,直接跟他問道:

“聽說你們收到了一卷錄影帶。”

從他說話的態度,可以聽得出他已經忍了很久了,他吼道: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街坊流言嘛。”

我感覺他在搔着什麼,想到吉岡那稀疏的頭髮正在日益減少,我就有些同情他,看來警察這份工作不好乾啊。

“又是你們那羣小鬼在瞎造傳言吧?好了好了,你知道些什麼呀?”

“我知道有家地下伴遊公司在利用未成年人,尤其還利用外國男孩賣春牟利。”

吉岡不置可否地低吟了一聲。我繼續說道:

“那個外國男孩是我的好朋友。”

這回電話那頭搔頭皮的聲音變得更劇烈了。看來他碩果僅存的那麼幾根頭髮又得“犧牲”好幾根了。我說道:

“別再搔了啦!接下來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吉岡先生,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站在保護未成年人一邊的嗎?所以拜託你了。”

聽得出這位刑警已經有些不知所措了。未了他朝我無奈地說道:

“好吧,就當是看在太陽路內戰那次你給我面子的份上。你就問吧,我會知無不言的。”

我開心地開口問道:

“生活安全課已經開始展開調查,將在近日搜捕這家伴遊公司?”

“是。”

我看了看店裡的日曆,上頭是張胸脯大如西瓜的女孩莫名其妙地趴在地上擡頭仰望,以利別人看到她的乳溝的豔照。下面的日期標註今天是星期四,這個禮拜只剩下兩天了。

“你們是要在這個禮拜前行動嗎。”

“是。”

是星期五晚上,還是週六下午?

但這個問題顯然是不能問的了,不然就是讓吉岡犯紀律錯誤。

但我想,相較之下,生活安全課應該會選擇一個伴遊公司人氣最旺的時候下手,而星期六顯然是一個合適的時機。看來明晚就是我動手的最後機會了。

最後,我對這位可憐又可敬的,一直與我恩怨不斷的刑警說道:

“謝啦,吉岡先生。下次找機會來我店裡一趟吧!我會送你最甜的哈蜜瓜的。”

吉岡有些無所謂地笑道:

“如果你那樣做,我就以賄賂的罪名將你逮捕。放手去幹吧,但要保護好那個孩子。”

我真摯地道了聲謝,然後掛斷電話。看來這位頭髮稀疏、個子矮小、而且滿頭頭皮屑的刑警,還真是如假包換的大好人。

看來下次再打什麼不方便透露姓名的電話時,得另想一個名字了,畢竟不能再污陷一個好人了呀。

打完電話,把店裡的生意交給老媽照顧後,我便出門走向池袋東口。我的目標是無數次從它門前走過的金華堂。金華堂是一家貨色齊備的手工藝材料行,以前可從來沒進來過。進店以後,我就朝收銀臺裡身穿深藍色制服的女店員問道:

“布料區在哪裡?”

這個大概比我矮二十公分、體重看來卻和我差不多的店員一聽,便領我到布料堆滿了整面牆的布料區。我挑了一塊觸感宛如春夜般柔和的絨布,對這位和氣的店員說道:

“幫我剪兩米黑布吧。”

那店員按我的吩咐,用一把巨大的剪刀輕輕鬆鬆爲我裁下了一塊。接着我便提起這塊被折成一小團的黑布,向收銀臺走去。第一步順利搞定回家之後,我忙乎了一陣店裡的生意,便開始着手製作我的玩意。畢竟我是個男孩,再說縫紉機我是碰都很少碰的,所以打烊後,直到深夜,我還在廚房飯桌上忙得不可開交。

剛洗完澡的老媽見狀探過頭來問道:

“你縫這麼個袋子幹嘛,難道要用來裝靴子嗎?”

這隻隨隨便便縫起來的袋子的確像個裝靴子的大小,但似乎拿來裝球鞋嫌太大,裝長筒靴可能又嫌太小。但我不想和老媽說太多,於是我朝她說道:

“就算是吧。我今晚非得縫好不可。”

老媽端詳着我,過了好一會兒後問道:

“我猜,你縫這個袋子是爲了去幫助那個緬甸孩子吧?”

我點了點頭,老媽走過來拍拍我的背,道:

“那就讓我來吧。你先去洗個澡,洗好前我就會幫你縫好啦。或許你看不出來,但我念書時也曾是個手工藝高手呢。”

還是老媽偉大,我怎麼從來沒發現老媽這麼有愛心呢?

老媽所言果然不虛,當我三十分鐘後洗完澡出來時,一隻美麗的黑色袋子已經大功告成了,就連開口處都給滾上了邊,接合處也都縫得十分整齊。看着老媽得意的笑容,我的心裡卻在想着用這隻四角形的絨布袋罩那皮條客的腦袋,簡直是太可惜了。

我把這頂黑色頭罩套在我那頭髮還來不及擦乾的腦袋上。這種棉絨布果然不透光,我的腦袋一下子陷入一團黑暗之中,我就這樣戴着頭罩對老媽說:

“老媽,你縫得真棒呀。多謝啦。”

開始收拾起縫紉機的老媽嘆着氣回道:

“阿誠呀,你是不是腦袋出問題了呀?”

我呵呵一笑,或許我的腦袋真的有些問題了吧,不然這種下三濫的刑罰怎麼想得出來呢?

縫這個黑布口袋就是我完成的第二項工作。

該是行動的時候了,星期五深夜,我們分乘兩輛車前往池袋二丁目的賓館街進行埋伏。開在前頭的本田車裡坐了四個人,而我和阿崇依然坐那輛賓士,加上阿崇的兩個親衛隊,一共也是四個人。

此時車熄燈,人屏聲,大家都在等待那個瓦拉迪下班回家。

這天雖是週末,但凌晨一點半過後,街上就行人寥寥無幾了。伴遊中心雖然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但沙雅曾提過司機是兩班制的。根據他提供的這個訊息,我們估計那個瓦拉迪會在凌晨兩點前回到位於賓館街的住處。

我們已經掌握瓦拉迪住在一棟十二層樓的高級公寓裡。在開着耀眼夜燈的玻璃帷幕入口旁,以遙控器控制的地下停車場入口看來彷彿一張漆黑的魔獸巨口,等着將一輛輛轎車吞進肚子裡。

正當我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阿崇的手機響起,這位身穿一身黑西裝的酷國王拿過電話只回了一句話,就直接掛斷,並回頭向我說道:

“瓦拉迪的豐田車已經離開辦公室了。大概兩、三分鐘就會到。”

我一聽,馬上囑咐大家道:

“大家千萬鎮定,一切按照原定演出計劃來進行。尤其是阿崇,可別搞砸了我爲你寫的臺詞。”

池袋之王笑了笑,並朝我揮揮手,自信滿滿地回道:

“阿誠,緊要關頭,我哪次搞砸過?”

這倒是,再說就算有擔心也來不及了,因爲坐在前座上的親衛隊已經警惕地叫道:

“來了!”

接下來的重頭戲將在九十秒鐘內結束。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裡,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賓士的真皮座椅上,祈禱一切順利完成。

當瓦拉迪的白色豐田一減緩車速駛向那張停車場魔獸之口時,停在前頭的本田便以長長的車頭擋住了入口。瓦拉迪還以爲只是碰到了個意外,便短促地按了一聲喇叭,見本田車沒有反應,便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大喊道:

“喂,瞎擋什麼路,快開走!”

這正是我們想要的效果,趁瓦拉迪急躁地大喊之際,一個原本躲在人行道花圃裡的不良少年彎低身子,從豐田車的後方悄悄走向車頭。那不良少年用特殊頭套遮住整張臉,手裡握着一把加強版電擊棒。只見那支電擊棒的尖端只是往瓦拉迪的右肩頭輕輕一按,既沒冒出一絲火花,也沒傳出任何聲響,那綁着安全帶的瓦拉迪就已經像只被釣上的魚般渾身激烈地**個不停。

此時此刻,瓦拉迪再想開口喊些什麼,那已經是完全不可能了。等到另一名不良少年拉開他的車門時,這個“民主鬥士皮條客”的上半身已經整個頹廢地垂在安全帶上了。這時又有兩個小鬼趕了過來。瓦拉迪似乎還沒完全昏迷,雖然身體依然在**不止,但他那兩隻無神的眼睛卻依然圓睜着瞪向幾名偷襲者。

不良少年可不是吃素的,他們當然不會害怕一個病怏怏的皮條客兇狠的目光,其中一名不良少年用塑膠電纜將瓦拉迪的雙腳捆綁在一起,隨着啪的一聲,他兩腳便被捆得緊緊的了。膝蓋與擰向背後的雙手也被以同樣的方式固定了起來。這些傢伙幹起這事來動作還真麻利,看來平時沒少幹這種勾當。最後,他們將一顆玩性虐待時用的帶球嘴套塞進了瓦拉迪流着口水的嘴裡,並把嘴套的皮帶在頭部後方緊緊綁定。

同樣戴上頭套的阿崇走向已經動彈不得的瓦拉迪,手上提着那隻彷彿要把周遭的光全給吸進去的黑絨布頭罩。注意到頭罩時,瓦拉迪的身子雖然無法行動,卻顯然已經明顯變得激動起來,他躺在地上劇烈滾動着,我已經好久沒看到有人這麼拼命掙扎了,現在的他簡直就像只熱鍋裡的毛毛蟲。

阿崇把頭罩套到這傢伙頭上,輕輕把垂到他脖子上的繫繩綁成一個蝴蝶結。

接下來,阿崇該開始演戲了,而他的手裡,則拿着我事先寫好的臺詞紙條。雖然阿崇的演技乏善可陳,但對於倒在地上的那個人來說,這卻是一次恐怖的經歷,看來他差點要被凍成冰塊了。

“聽人說,你這小子膽子大到在我們的地盤上亂搞,竟敢剝削小鬼賺黑錢?”

頭戴黑色頭罩的瓦拉迪已經陷入了呼吸急促的狀態。他那原本齊齊整整的西裝外套下**的胸脯已是汗如雨下,而且還以教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上下起伏着。

“給我聽好,今晚不過是給你一點教訓,要是你以後還敢利用小鬼在我們地盤上搞鬼……”說到這裡阿崇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我並揮了揮手。我一陣緊張,難道這小子不認識我寫的字,正當我準備走下賓士去教他時,萬幸他又開始表演了,不過這回他再沒照我寫的唸了:

“……我們就會讓你痛不欲生。都聽到了嗎?到天亮爲止,你就給我戴着這東西好好反省反省吧!”

話畢,阿崇點了個頭,幾名不良少年便打開了豐田車的後備箱,把瓦拉迪給扔了進去。接着阿崇便把在副駕座上顫抖個不停的沙雅帶回了賓士車裡。

不良少年們迅速將豐田開離現場。一切基本搞定。

“沙雅,你沒事吧?”

我向這個驚惶失措的孩子問道。

沙雅見到我後,似乎安心了點,但仍然憂慮地問道:

“你們要把賈隆給殺了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開始脫起頭套的阿崇搶先問道:

“我難道演得真有那麼恐怖嗎?”

沙雅趕緊點了點頭。這顯然讓阿崇大爲得意,他朝我揚了揚手裡拿着的紙條,意思是完全沒必要用這破玩意。看來這就是不良少年慣用的伎倆,都可以拍一個記錄片了。

我朝有些不安的沙雅搖搖頭回答道:

“我們不會殺他的。阿崇,你別得意,有本事你到電影裡去給我演一個角色啊?此地不宜久留,你們倆趕快上車吧!”

擋住停車場入口的本田已經早一步離開了,我們也跟着滑出了這條藏污納垢的賓館街。開出不遠,本田和賓士就分道而行,我們所坐的賓士,則在深夜朝沙雅位於下板橋車站附近的家緩緩駛去。

時間已經是週六凌晨的三點。

我們在沙雅家的木造公寓前和他道別,並吩咐他屆時向警方謊稱自己看到瓦拉迪遇襲時,因過度恐懼而自行逃離現場。因此沙雅並沒有和哪些人會合、也沒看出任何嫌犯的長相,看到的就只有幾個頭戴黑頭套的黑道分子。沙雅自然點頭應允。

送完沙雅後,接着便該送我回家了。在回程路上,阿崇望着窗外對我說道:

“我突然覺得你就跟一隻瘋狗一樣,只要認爲自己是對的,就什麼狠事都幹得出來,看來,你和我還是一類人啊!”

wωω ◆тTk дn ◆C ○

雖不認爲自己和這冷若冰霜的池袋國王是同一種人,我還是點了個頭敷衍過去。阿崇似乎意猶未盡,繼續說道:

“至於那黑色頭罩,恐怕比身體上的嚴刑拷打還殘酷。這種辦法也只有你想得出來,這不和那些邪惡的軍事政權一樣嗎?”

或許確實如此,戴黑頭罩這一招,連我自己也被搞得很不舒服,因此對阿崇的質問我無話可說。阿崇以餘光瞟着我繼續說道:

“不過,在這種地方混,偶爾可能就該這麼邪惡,否則怎麼能搞定這些惡人呢?接下來還得替那孩子物色一份工作吧?”

我點點頭,阿崇便說道:

“那就由我來幫他找份合適的工作吧。”

看來,在池袋能有幾十個街頭混混願意爲這個國王賣命,不是沒有原因的。

當天下午五點,“歡樂之夜”便遭到了池袋署生活安全課的突擊取締。數名喬裝成客人的刑警,把未成年的員工召到賓館,一確定掌握證據後,十幾名專案組成員便即刻衝進了伴遊公司位於池袋二丁目一戶公寓內的辦公室。

老闆是四十二歲的鳥居隆介,與一個受僱於他的司機當場被逮捕。當時在辦公室的還有五名員工(其中兩名末成年)統統被帶往池袋署接受偵訊。當天沒上班的另一名司機賈隆·瓦拉迪則將在日後被傳喚偵訊。

星期六深夜,賈隆·瓦拉迪被人發現躺在一臺遭人棄置的豐田裡。警方在下午時分接獲線報,立即趕赴現場,等他們豐田車所在地時,發現帶着頭罩的瓦拉迪已是屎尿失禁,那個頭罩裡已經塞滿了自己的嘔吐物,警方趕緊將他送往醫院急救。

生理上只是出現一些脫水、肩頭輕度灼傷之類的輕傷,因此並無生命危險。但心理上的創傷或許是相當嚴重的,當然,這是他這個皮條客必須付出的代價,誰讓他做出那種有違人性的事情來呢。

阿崇確不愧是街頭混混的頭目,他很快幫沙雅父子在一家衣料倉庫找到了工作。這是一份他倆都能幹的差事,每天父子倆只需根據各零售店的訂單,在寬敞的倉庫中找出訂單所要的衣服裝箱就可以了,所以算得上是最適合他倆的工作了。

沙雅父子分工合作,白天由爸爸沙吳頂班,而放學之後則由沙雅在倉庫值守。當然,這份工作並不能使他們家徹底脫貧,短時間內,他們一家還是不可能加入健康保險,也不太可能立馬搬到更大的房子裡去。畢竟對難民來說,日本並不是個天堂。所以每逢週六,沙雅依然會上我們店裡拿一些賣相不好的水果回去給家裡人吃。

在這種寧靜的日子裡生活真好,我們明顯能感覺到沙雅一家重新找到了歡樂的種子,並且不斷地發現生活的樂趣。而聰明伶俐的沙雅也和我老媽混得很熟了,他經常會陪着老媽一起看他們都很感興趣的職業棒球比賽。而我呢,在這個暖和的五月,所能做的只能是把那些貴貴的哈蜜瓜削成塊,裝進包裝盒。我越來越發現原來在水果行賺錢是一件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這一天正當我又在奮力削着那些哈密瓜時,頭上突然響起一聲熟悉得很的聲音:

“你好呀,阿誠,哈蜜瓜有沒有我的份啊?”

哈,原來是池袋警署的吉岡先生,原本在我眼裡有些萎縮的吉岡,此刻在我看來,卻是如此地親切。吉岡看我停下水果刀,微笑着對我說:

“阿誠,你們這次幹得不錯。那個名叫瓦拉迪的傢伙被查出非法居留,已經被我們移交給出入境管理局了。”

說完,吉岡便朝店內坐着看棒球比賽的沙雅揮了揮手。沙雅因爲此事兩次到池袋警署做筆錄,而負責的正是吉岡,所以兩人早就認識。

沙雅注視着吉岡,眼睛中透着興奮和安心。吉岡朝他喊道:

“嘿,近來過得還好嗎?好好學習呦,以後可別變成阿誠這樣,天天沒出息地蹲在這個破地方賣哈密瓜!”

我哈哈大笑,把四分之一個削了皮的哈蜜瓜串上精緻的新竹籤,邊遞給吉岡邊打趣他說道:

“敢笑話我,你自己比我強哪去,你那件頭屑打堆的大衣該穿了有十年了吧?!”

我還在念中學時,就認識吉岡了。他那時與現在一樣穿着米黃色的大衣,唯一好點的就是當時他的頭髮還沒現在這麼稀疏。而十年之後呢?我已由一個學生郎變成了水果販,而吉岡似乎除了那頭頭髮變得越來越少,一點也沒有變化。

十年以後,沙雅十年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呢?這恐怕是一個誰也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所以,我們還是好好地珍惜過現在的日子吧。

我和吉岡相視而笑,爾後我朝店裡喊道:

“沙雅,你也過來吃點哈蜜瓜吧!”

在五月這曬得人心暖暖的陽光下,我們三個自得其樂的“窮光蛋”就這麼逍遙自在地在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並肩吃起哈蜜瓜來,試想普天之下,還有什麼事比此刻手裡的哈密瓜更讓人垂涎欲滴的呢?

吉岡吃完,就把竹籤隨地一扔,真搞不明白這些文明秩序的維護者怎麼這麼不注意衛生。他跟我們倆個說還有些文件得處理,便沿人行道走回了池袋警署。

看着奔忙得有些馱背的吉岡,沙雅又用他那招牌式的合掌,朝積滿頭皮屑吉岡背影施了一禮。

我?你問我在做什麼?呵呵,不怕你們笑話,我也在沙雅一樣,朝那傢伙的背影合掌膜拜呢。

畢竟一個人值不值得尊敬,和他有多少頭髮或多少錢是沒有必然關係的。

(本章完)

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東口拉麪“商戰”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獻給寶貝的華爾茲恐怖的頭罩東口拉麪“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