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他在曠野裡跑的太久太快,終於燃燒起來。火焰從他的骨髓燒起,一寸寸吞沒了他的心臟。它們在他的手指上舞蹈,在他的耳邊吟唱。

他變成紅色的,火焰的紅色,鮮血的紅色,沒人記得他原來是什麼顏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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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界呆在自己的臥室裡,赤着腳坐在牀上,身旁放着永晝的模型,手裡拿着平板。他沒法出去,現在是警戒狀態。吳疆已經用實驗室的多人視訊給他們簡要傳達了現在的情況,這也就是說,很好,他的人工智能搞不好玩砸了。他緊緊捏着那塊平板,手臂上因爲過分用力而浮現出了青筋,他咬着牙,喘着粗氣,但還是坐在牀上。

人的痛苦都來源於對自己無能爲力而產生的憤怒。

同一時間,天馬收起全息投影,看向一旁的吳疆,“您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了,回去的路徑並不和三更的行動路線重疊,所以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吳疆猛地回過頭來,“我回去?那你呢?”

“回先生那兒去,”天馬毫不猶豫地回答,“然後去找三更,總要有人去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是——”吳疆的話被天馬以一個噤聲的手勢打斷,但他已經來不及計較爲什麼天馬今天失禮地打斷了他這麼多次。天馬朝他鞠了一躬,不是往常那種禮節性的微微彎腰,而是一個結結實實的鞠躬,嚇了他一跳的同時也讓他有了幾分不太好的預感——這像什麼含蓄到詭異的最終告別一樣。

“總要有人去,不能就這麼把他劃爲危險品,”天馬說,“這點您比我還要清楚,他並沒什麼真正的過錯。”

吳疆深深看了他一眼,“好吧,隨你吧,”他站起身來,洪荒立刻跟上他,“畢竟只有他和你最像,不管你承不承認。”

“我承認,先生,”天馬低下頭去,“再見。”

吳疆轉彎時看見實驗室的大門緩緩合上,天馬一路小跑奔向了吳界的臥室,那條路也通向三更所在的大實驗室,那就是一條筆直的長廊,好像永遠不到頭一樣。天馬就在那裡從起點開始奔跑,跑向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的終點,每扇門都是相同的,每個景物都像是複製黏貼的,它們千篇一律的冰冷。

如果可能,吳疆在心裡默默想,別讓所有的人工智能都只能選擇跑向那條空無一人的走廊,去迎接他們的命運,不論那是三更,是天馬,還是更多覺醒了的或者未覺醒的他們。他們不該只能選擇犧牲或者被犧牲,不該——不該——這像個註定的悲劇,這太殘忍了,這太他媽的殘忍了。

但是天馬已經離開了他的視線,拐彎的牆角擋住了他。他銀灰色的身影上還是流動着水一樣的光澤,他藍色的動力源還是發着沉穩、冷靜、理智的光。

吳疆伸出胳膊勾住了洪荒藍色的肩膀,“別選擇覺醒,”他拍了拍他,“雖然我也知道這事往往沒得選,不過最好不要,一點兒也不適合你,洪荒,真的……”他不說了,他說不下去了。

洪荒疑惑地也回拍了拍吳疆的肩膀,然後和他一起走回了他的實驗室。

天馬停在了吳界的臥室門口,他用二級權限打開了門。吳界緊繃的身體在看到他以後放鬆下來,“天馬,”他叫了一聲,聲音含沙帶啞的。

“先生,”天馬應了一聲,“保證您的安全,我要去找三更。”

吳界想說不行,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最後無力地點點頭,“去吧。”

天馬沉默了幾秒,然後說:“不論出現什麼問題,除非我已經喪失反抗能力,或者選擇自毀,或者是被控制了,”他看着吳界,“在那之前,我請求您不要啓動三更的自毀裝置。”

吳界張大了嘴,他愣愣地凝視了天馬好一會兒,然後他說:“知道了。”同時他頹然地垂下頭去,盯着牀單。他看見了永晝的模型,然後他拿起了它。

“把這個,”他突然微微笑了一下,“放到我的實驗室去,它叫永晝。”

天馬接過去,“好。”

吳界知道天馬明白他的意思,因爲他們是如此的默契。必要的時候他要天馬到他的實驗室去躲着,必要的時候。

然後天馬拿着那個精巧的小小的機器人,拉開門走了出去。門咔嗒一聲關上的那一刻,他絕望地癱倒在牀頭。

他把天馬和威脅放在一起,單獨的,而且又一次。但他別無選擇。吳疆說的從來都沒錯,“他會選擇放棄這些,因爲他要對這個世界負責”。

天馬還沒走到走廊盡頭,就遇見了出來的三更。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可能是爲了騰出手來,他把那個模型放進了自己背甲的空洞裡。三更沒有問他爲什麼過來了,他沖天馬點點頭,手裡還拿着一堆零件。

天馬沉默着走到他身邊,直到他們近的一伸手就能碰到對方時,他開口:“你最近不在狀態。”

三更稀鬆平常地微笑了一下,“什麼是在狀態?”

天馬眨了眨眼,沒有回答。

三更又問:“那麼我的狀態是什麼?”

天馬垂下眼簾來回答了他:“你在變得自負,而且掙扎,而且困惑。”

“自負?”三更歪了歪頭,“我不覺得……但我覺得你似乎缺少自信。”

“我有可以信任的人和事,”天馬看着他,緩緩地說,“不需要自欺欺人的掩飾任何東西,而你也一樣。”

“那是對於一臺機器,”三更突然把隱晦的話題點了出來,“那是對於一臺模擬智能而不是真正智能的機器,你沒把自己作爲一個有獨立的思考能力的個體來看待,你受到的信任和尊重都是虛僞的、低等的。”

如果天馬有眉毛,他可能會像吳界那樣皺起眉頭來。“我就是一臺機器。”

“你在扭曲這個話題,”三更看着他,斬釘截鐵地說,“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知道,”天馬回答,“但我不覺得我所受到的信任和尊重是那樣的,你受到的也不是。”

“我並不這樣認爲。”三更說。

“但我這樣認爲。”天馬說。

他們沉默地走到了吳界的實驗室裡。臥室裡的吳界痛苦地閉上了眼,好極了,天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根本不打算那麼做。他不會躲起來的。

天馬打開背甲,把那個永晝的模型拿出來,然後放在了臺子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三更的動力源突然劇烈地一閃,“這是什麼?”他兩隻手攥成了拳頭,像受了電擊一樣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嘶啞着機械音用最大音量吼道:“這是什麼!”

天馬驚異地回過頭去,發覺三更的動力源開始閃爍,就好像一個人受了巨大的驚嚇和刺激以後,激動的心率一樣。

“它叫永晝。”天馬回答,他出人意料的很平靜。

三更的動力源不再閃爍了,它變得很亮很亮,無比刺眼,金色的光像要灼燒起來的太陽。

天馬看着他,悄悄摸上了自己手臂下方的發射器,默唸它是滿的,它永遠都是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