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那個男人已經許久了,他穿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消瘦,修長,背微駝,戴一副無框眼鏡。只看長相和穿着,他應該是某個單位的領導或者某所大學的教授,然而,他卻靠撿垃圾爲生。
我發誓絕對沒有瞧不起他。我只是心生納悶,這樣一個男人,做什麼不可以呢?——也許有些卑微是自己尋來的,也許有些人,天生就喜歡卑微地活着。
從第一次見他,他就穿着中山裝,冬天過去一半,他仍然穿着那件中山裝。奇怪的是他的中山裝雖然很舊,卻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甚至帶着疊壓的褶皺。這讓我懷疑他至少有兩件完全相同的中山裝替換着穿,或者,在晚上,他將衣服洗乾淨,想辦法烘乾,再小心地摺疊起來,然後,第二天早晨,認真地穿上……
他常常在清晨來到這個小區,騎一輛雖然破舊卻擦得鋥亮的三輪車,手持自制的鐵耬。他站在垃圾筒邊仔細地翻找和挑揀,目不斜視。他做的是一件卑微的事情,卻總感覺他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從他的臉上你看不到任何卑微和渺小,只有專注和敬業。
後來聽朋友說,以前,他真的是一位老師。不過不是教授,只是一所小學的民辦教師。學校在大山裡,他的工資極低。後來那個學校撤了,他就進了城。他有一個讀大學的女兒,他一個人靠撿垃圾供她讀書,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問他爲什麼不做別的,他說我一介秀才,能做什麼呢?朋友講到這裡時,不禁感慨道:百無一用是秀才啊!聽得我心裡很不舒服。朋友接着說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常常把揀來的沒有用過的紙張訂成本子,練習他的硬筆書法。問他練書法有用嗎?他回答說沒有用。沒有用,仍然要練。有人見過他寫的字,說他用過的每一張紙,都可與龐中華的字帖相媲美。
我沒有見過他寫的字。我懷疑是朋友誇大其詞。你看,他正在被這個社會丟棄,並且愈來愈徹底——這毋庸置疑——他空有一身本事,卻無用武之地。
那天收拾衣櫃,翻出幾件雖然很新卻不能再穿的衣服,心想反正留之無用,不如送給他好了。找一個大紙袋將衣服裝好,下樓,站在健身場上等他,遠遠地看見他來了,忙把紙袋放進垃圾筒,再返回健身場裝模作樣地伸伸腰、壓壓腿。我見他彎腰拾起那個紙袋,打開看了一下,又扭過頭看看我,目光中滿是疑惑。我趕忙逃掉,像做了一件虧心事般緊張。
大約兩分鐘後,他敲開我的房門。他抱着那個大紙袋,問我,這是您放進垃圾筒裡的嗎?
我說,是的。是一些我不能再穿的衣服……我近來胖了……衣服沒有用了……
哦,這樣。他笑笑說,您確定要丟棄它們嗎?
我說,確定。
他笑一笑,轉身離開,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的中山裝洗得發白,他有了白髮,他的背影微駝。
第二天上午,他再一次敲開我的房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很大一簇花。塑料花,完全用廢棄的方便麪包裝袋扎制而成。每一朵花、每一片花瓣都充分利用了塑料袋上原有的顏色和圖案,繽紛絢爛,幾乎比真花還美。男人的腦袋從花束後面伸出來,衝着我笑。
送你的花。他說,我親手扎的。
你親手扎的?我驚訝不已。
是啊,以前教過的一個孩子教給我的。他說,當心情煩悶時,我就用揀到的方便麪包裝袋扎些花,然後送給幫助過我的人……我沒有好東西送你,我只有塑料花。
他扎得非常棒,似乎那些塑料花正在悄悄開放,散發出一縷縷的清香。真想不到這個戴眼鏡的男人竟會有這樣靈巧的手和這樣細密的心思,竟能讓人們隨手丟棄的廢品,重新煥發出新的生命。
那麼,這個男人,這個彷彿已被時代拋棄的男人,也正煥發着新的生命吧!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男人一直站在門口,死活不肯進來。最後他說,等他女兒大學畢業,他就再回鄉下找一份教書的工作。他不管錢多錢少,他只是喜歡那個職業。他相信自己能夠找到事做。因爲,即使現在,他也沒有放棄他的教本。
現在做這些,全是因爲女兒。他有些無奈地說,我得多掙些錢。
他送我的那簇塑料花,至今仍然盛開在我的茶几上。昨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已經開始教課了,不過不是在鄉下,而是在本市一所很有名的學校。他還告訴我,兩年前我送他的衣服,他一直沒有穿,但他肯定會好好保存。
——他真的有兩件一模一樣的中山裝。他並不需要那些衣服。當時他微笑着接受,只因爲,他不想讓我難堪。
在那段日子裡,其實,試圖幫助他的,遠非我一人。很多人都悄悄給他送過東西。這些東西,有些用得上,有些用不上,他的回贈,永遠是一簇塑料花。他說世界並沒有完全將他丟棄,這麼多人,沒有一人用一種令他不快的施捨方式幫助他,就是證明。
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只能祝賀他。我只能祝福他。一個一度靠撿垃圾度日的男人,竟然在最艱苦的日子裡,滿懷信心地扎出一朵又一朵一簇又一簇精美絕倫的塑料花,並努力維繫着像我這樣暗中幫助他的陌生人的自尊。這樣的男人,即使卑微到塵埃裡去,他的生命依然能開出鮮豔的花來。“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他的生命硬度,遠勝過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