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二孃是個美人兒,這一點毋庸置疑,被一個美人兒指着鼻子叫“小三兒”,會使人在一瞬之間胸臆中膨脹起一種玄妙的自豪感,可……現在好像不是該高興的時候吧?
“二姐,你……你叫我什麼?”花小麥腦後滴下三滴冷汗,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背後的簍子。
她和孟鬱槐不過剛剛分開而已,難道這麼快,那傢伙就跑到景家小院裡,痛陳她的惡行了?
花二孃翻了個碩大而清晰的白眼,每走一步,柳腰都要擺上兩擺,娉娉婷婷晃到花小麥跟前,玉手一揚,老實不客氣地在她腦袋上扇了一巴掌:“你在家裡行三,不叫小三兒叫什麼?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沒見日頭都落下去了嗎?那矮林子裡一到下晌,溼寒氣便重得很,倘或浸到骨頭裡,過個幾十年有你好受的!”
呼,還好還好……花小麥一顆心落到實處,暗自拍了拍胸口。果然虧心事做不得啊,這種提心吊膽,隨時害怕被抓包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
“二姐,你以後還是叫我名字吧,我都這麼大了,還小三長小三短,人家會笑話我的。”她朝屋內張望了一眼,將背上的簍子取下,“姐夫還沒回來麼?早晨出門的時候,他跟我說想吃餛飩,我就去挖了點薺菜,還採了一窩特別好的野菌子,晚上我給你們……”
“別慌,你來看看。”花二孃撈住花小麥的胳膊,不由分說將她扯進廚房裡,隨手往地上一指,“喏,兔子肉你會不會做,要不咱晚上吃這個怎麼樣?”
地上的竹筐裡用草繩拴着一隻灰皮野兔,肥乎乎圓滾滾,油光水滑。
“你姐夫挺愛吃兔子肉的,就是平常我倆都沒時間進林子去捉,今兒得了這麼一隻,你要是會做的,晚上就給收拾出來,也好讓他打個牙祭。”花二孃蹲下摸了摸兔子的頭,嘆口氣道,“等哪天有了空,我也拉上他去山裡轉轉,再捉個一兩隻,把毛皮扒下來給他做個圍脖,暖和,若是還有剩,就給你縫一副手套。你張羅着家裡的飯食,那雙手成天在冷水裡泡着,不好好保暖可不行。”
花小麥心裡一陣熱乎,與此同時,卻也有點犯嘀咕。
剛纔在那片矮林子裡,她恍惚記得孟鬱槐手上提了兩隻野兔來着,家裡這隻,該不會是……
“二姐,這野兔你從哪裡得來的?”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擡頭飛快地瞟向花二孃。
“孟家大哥送來的啊!”花二孃不假思索道,“他說今天進了林子一趟,捉回這麼兩隻兔子,他和他娘也吃不了,順道兒給咱們就送來一隻,怎麼了?”
“沒,沒什麼。”花小麥趕緊搖頭,帶了點躊躇接着問,“那……那他就沒說點什麼?”
糟了,孟鬱槐真的來過,這下要倒大黴了!
沒成想,花二孃卻完全會錯了意,一揮手,滿不在乎地敞着喉嚨嚷嚷:“他能說什麼,你還指望他給我賠不是怎地?我估摸着啊,他自個兒心裡也明白,那天在咱家說的話不是個味兒,這不就送點東西來,表示表示歉意嗎?他送來了,咱們就踏踏實實收下,想那麼多幹嘛?”
說着,她還擡手撫了撫自己的髮鬢,面上浮現自得之色:“嘁,我看他平日裡正經八百言辭冷淡,見了姑娘家也都眼觀鼻,鼻觀心,彷彿全火刀村的女人,他都不放在眼裡似的。其實他心裡究竟怎麼想,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言語間,大有全村各年齡層男同胞都爲她的美貌所傾倒之意。
花小麥沒工夫笑話她,儘量輕描淡寫不着痕跡地道:“他家裡就只有他和她娘兩個人嗎?哦,對了,他是鏢頭,想必家眷都在縣裡吧?”
“甚麼家眷,孤家寡人一個呢!”花二孃就撇撇嘴,“前二年我剛嫁來那會兒,倒是聽說有人給他說了一門親,可剛定下沒多久,那姑娘就死啦!這不就一直耽誤到今天了?他爹去得早,他娘那脾氣,又比糞坑裡的石頭還臭硬,就爲了他這親事,成天火燒火燎的,見人就嘮叨個沒完,也虧得他,還能那樣從容淡定,一點兒不着急!”
沒成親?花小麥徹底放心了,嘴角一下子翹了起來。
且不論她在林子裡的行爲合不合適,至少,那勾搭別人丈夫的罪名可以徹底從腦袋上扒下來了,揚眉吐氣天地寬哪!
了了這樁心事,她整個人瞬間便覺鬆快許多,將花二孃拱出廚房,捉起那隻可憐巴巴地野兔,手腳麻利地剝洗乾淨,預備做一道“麻辣酒香兔”。
家裡現成有花二孃舊年做下的豆豉醬,花小麥揭開蓋子聞了聞,不死心地又伸手蘸了一點送入口中,毫不意外地發現,這醬果然又鹹又苦,還隱約有一種可疑的酸味。她也懶得再去猜測這幾年景泰和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端上一隻小碗,便去隔壁的潘太公家重新要了點豆豉醬,同時在心中琢磨,既然註定了今後都要留在這裡,那麼等明年開了春兒,自己也該揀那常用的各種醬料,重新做它幾缸子。畢竟,在力所能及的基礎上滿足口腹之慾,永遠都是人生的頭等大事。
野兔斬成小塊兒,放入滾水中焯去血水後轉小火,擱進黃酒、八角、薑片和少許鹽,煮上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便可撈出來瀝乾水。
新鮮的茱萸剁成泥,與豆豉醬混合攪拌在一起。竈下生大火,鍋裡熱油熬糖色,先丟下一小把花椒爆出香味,再將兔肉倒進去一塊兒翻炒,待得肉質表面染上薄薄一層金紅,就可以把茱萸豆豉醬、蒜片一併加入鍋中。這時候,往兔肉上再澆小半碗黃酒,鍋沿“轟”地騰起一團火焰,嗤拉作響,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
“小妹這是在做什麼,竟這樣香?”剛從鐵匠鋪回來的景泰和一進門,就使勁吸了吸鼻子。
潘太公靠在自家的院子門框上,伸長脖子朝這邊不住張望,口中喃喃自語:“這手藝不得了,不得了……泰和這回可算是熬出頭來咧……”
唯有那花二孃,坐在院子裡氣憤憤地揪扯地上野草:“哼,老孃做的菜,也不比這差多少吧?”
爲了配合麻辣酒香兔這一道大菜,花小麥特意蒸了粟米飯,一粒粒黃澄澄的,在燭火當中格外好看;兔肉裝盤之後,又撒了一把油炸花生米和一小簇蔥花,油汪汪,紅亮亮,讓人原本就飢腸轆轆的肚子,霎時好似又空了兩分。
飯菜上桌,景泰和迫不及待拾起筷子,眼睛裡放射出萬千光彩,夾起一塊兒兔肉塞進嘴裡,細品了品,也不說話,伸手就夾第二塊。
“哎呀,當心燙着你!”花二孃心裡酸得直冒泡,忍不住出聲問,“好吃嗎?”
“皮脆肉嫩,那股子酒味都滲進肉裡了,又辣又香啊!”景泰和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這麼一句,“好辣,真是好辣!”一面說,一面再度將筷子伸向盤子。
“真有那麼香?”花兒娘半信半疑也夾了一小塊,咀嚼半晌,衝着半空翻了翻眼睛,小聲嘀咕,“也就……也就一般吧……”
這話說得毫無底氣,花小麥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動作麻利地盛出一小碗兔肉:“二姐,今天這道菜多虧了潘太公家的豆豉醬,我想給他和太婆也送去一些嚐嚐。”
“你吃了飯再去,忙活了這半天,你就不累?”花二孃敲了敲碗沿。
“我趁熱送去吧,潘太公他們恐怕也正吃飯呢。兔肉熱第二遍,口感就老了,不好吃的。”花小麥端着碗走到門邊,回過頭衝花二孃和景泰和一笑,“你們先吃,我馬上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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