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可有法可解?”風念依輕聲問道,身子看起來搖搖欲墜,似乎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打擊。
無名平靜道:“有解。老衲曾對秦施主言:因愛生愛境,因恨生怨境,因離生離境,因怖生怖境,萬事因果輪迴,因何而來,由何而去。”
風念依心中一悸,道:“請大師細說一二。”
無名道:“愛、恨、離、怖,是你二人牽絆之因,不破四境,難成善果。初始簡凡受何恩承何情,後世必以百倍還之,初始安雅遭何遇受何事,後世也必以百倍還之。只有愛、恨、離、怖一世還清,你二人之間的惡絆方結束。”
風念依道:“即是如此,如果此生我們想要善終,便需要經受愛恨離怖?”
“確是如此。”
風念依想起與風傾衣相識以來的種種,似乎有跡可循,又似乎琢磨不透,索性問道:“如今他受了我一劍,是否還清了?”
無名道:“風施主,還請隨老衲再走一趟,你自明瞭。”
於是,風念依隨無名走進一個黑暗的通道里,長長的一條路,沒有交談聲,也沒有腳步聲,安靜地似乎可以聽見自己稍微急促得心跳聲。
彷彿走了一刻鐘,又彷彿沒有,前方出現一個閃着光亮的圓形出口。
她與無名走出通道、踏上圓形出口的那一剎那,她看見那圓形出口在身後自動閉合了。
然後,她發覺自己處於一個還算富麗的花園中,看得出是在大府的後院裡,因爲身邊不時有僕人打扮的人匆匆而過,她知道這些人看不見她與無名。
這時,一個二十上下的黃衣女子匆匆而來,截住一個灰衣男子,一臉着急地問道:“小武,去看爺來了沒有?王妃已經在裡頭這麼多時辰,還沒生出來,恐怕……”
小武看起來十分無奈:“芳姐姐,爺還在羣芳閣,你又不知道爺……”
黃衣女子悲憤道:“王妃爲他生死不知,他竟然還在尋芳作樂!”
小武似乎嚇了一跳,急道:“芳姐姐,慎言!”又輕聲道:“你也莫急,王妃一向待人和善,今日我便豁出去一回,再去請爺一回!”
黃衣女子感激涕零:“小武,多謝!”
到此,風念依似乎聽出渣男的意味。之後,一切證明她的感覺沒有出錯。
她旁觀一個女子生產多麼不易,整整生了一天,走了一趟鬼門關,纔好不容易生出一個男孩。而男孩的父親姍姍來遲不算,還只隨意看了孩子一眼,便皺眉走了,竟然半點也不關心他差點沒命的夫人。
她旁觀了這對詭異夫妻的相處模式。其實,說來就是“多情女子負心漢”,男主人是秦王秦昭,女主人是風家嫡女。至此,她怎麼會不知這是風傾衣的父母?
秦昭似乎非常怨恨其王妃,對其淡漠到了極點,見了面不是冷嘲熱諷,就是默然不理。平時更是不着家,不是流連紅樓歌館,就是在別院呆着,總之就是渣男一個。
而秦王妃是一個柔弱的如菟絲花般的小女子,她全心全意愛着自己的丈夫,即使每次都被秦昭傷得體無完膚,但她依舊以不毀南牆不回頭的決心撞上去。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愛自己,但她依舊期待着有一天丈夫可以回心轉意,於是,她在每日以淚洗面的同時,還包容秦昭所有的不當舉動,從來不與孃家說自己的艱難,害怕他人會說秦昭刻薄寡恩,甚至秦昭在外面養了十多個小妾,她依舊默然接受。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小秦豐已經可以走路,可以零星地說上一兩個詞,但他卻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這日,一向不回府的秦昭回府了,同時帶回了一個女子,被封爲側妃,也就是婉依夫人。
從這一日起,秦昭長居秦王府,他對婉依夫人百般寵愛,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婉依夫人說府裡十分寂寞,秦昭便將外面養着的小妾都接了回來。
從此,秦王府一下子熱鬧起來,但熱鬧只是其他人的熱鬧,秦王妃依舊見不到秦昭,甚至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
在秦昭的縱容之下,那些側妃、那些小妾都欺壓她,侮辱她,即使是當家主母,卻沒有半點主母的模樣。
之後,秦昭的孩子陸續出生,被傷心透了的秦夫人在嬤嬤的幫助下,用計懷了孩子生了秦軒,但同時也導致秦昭更加的厭惡。
第五年,婉依夫人流產,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秦王妃,於是,秦王妃與她兩個兒子獨自被秦昭趕出秦王府,住進了雍州城外的一個破舊的別院裡,那一年秦豐五歲,秦軒三歲。
不僅如此,秦府的那些妃子明顯往死裡整他們,從來不寄給他們一點錢財,只任他們自生自滅,也不讓他們接近秦府,派着人死死盯着,有時還製造一些麻煩給他們。孤兒寡母在別院中度日如年。
從認識風傾衣起,哪一處不是光鮮亮麗?哪一處不是彰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氣度?風念依從來不知道他的童年是如此的悲慘。被趕出秦王府之後,年僅五歲的小秦豐就要承擔起照顧幼弟與已經陷入癲瘋中的母親的重任,沒有任何錢財,他只能以乞討爲生,就這樣堪堪支撐了一年有餘。
第二年冬天,因他被閻羅門門主看中,加入閻羅門,自此開啓煉獄般的生活。從六歲到十歲,他的生活只有殺戮 ,一次又一次在死亡邊緣堅挺過來,最終在血堆中站到最高層,也被那個亦正亦邪的閻羅門主收爲義子。
之後,便是風傾衣如何利用手中權勢,一步一步,走向權利巔峰:設計殺了閻羅門主,收了閻羅門,重返秦王府,取的秦昭信任,幫助秦昭打下江山,創立聽風閣,做了天下人的耳目……一件一件,看得風念依感慨唏噓。
隨後,便是她出現在風傾衣生命裡,初見時大打出手,再見時還是動手,然後便是各種比試、各種插科打諢,從相看兩厭,到相互欣賞,再到生死相許,最後漸行漸遠生死決戰。她一直以爲是這樣。
然而,如今經歷了他的世界,才發覺與她原本認爲的有多麼大的差別。
他們的初見不是在翡翠山上,而是雍州韓府旁邊的巷子裡。那時,只有五歲的她與哥哥來韓府長住,在巷子裡從一堆人中救出差點被打死的他,只是她一點都不記得,即使記得,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小乞丐就是後來名聲斐然的神仙公子。
從被救起開始,他無數次徘徊在韓府附近,只爲偷偷看一眼她。
桃花時節,她與哥哥在韓府旁的桃花樹下休憩,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個在樹叢中看着她。
翡翠山上的那次,他的確是跟在她身後,因爲害怕她受不了國破家亡的刺激出事,那時他終於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卻緊張地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還說錯了話。
他的身上長久保留一面已經發白的手絹,曾經還被她調侃過,這時才發覺是那一年救起他時幫他拭血的帕子。
每一次,她毫無留戀的離開,他便望着她離開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天。
她天南海北地流浪,總能遇見他,是因爲他知道她在那裡。
……
玲瓏股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從來不知道,有一個人,這樣默默地深愛着她,以她不知道的方式。
她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防備着他,不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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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場景轉至白石頂上的她與他的生死決戰。
決戰之時,她覺得他眼中都是冰涼和殘忍,現在才發覺在冰冷之下都是溫情與無奈。
她做好準備兩敗俱傷的準備使出最後一招,而他卻只淡淡一下,不退反進,將胸膛送到純鈞劍下,讓她的純鈞便直直插進他的胸膛裡。
噴涌而出的鮮血,刺得她眼睛生疼。風念依頹然跪下,眼淚簌簌下落。
“阿彌陀佛!風施主,可還好?”站在一旁的無名問道。
風念依茫然擡頭,輕聲道:“大師,我從未如此後悔過,如果……”
無名卻道:“秦施主曾問我破解之法,我告訴他:破除因果,才能得證善緣。於是秦施主,以己爲餌,以心謀情,引你入局,令你愛他,恨他,最終以心還心,救你剖心之怖,解了生離死別之咒。”
到此,她這麼可能不知道呢?
蘇小小與陸潛的遭遇,聚紅窟的那番相逼,其實不過爲了挑明,讓她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承認愛上他。之後一系列事情,是逼着她恨他,怎樣能觸犯她的逆鱗怎麼做,讓她恨不得殺了他。
只是,他一直捨不得她受苦,在逼着她的同時,又忍不住來安撫她,於是,事情變得似是而非。
無名又道:“如今恩情已還,冤孽已解,延續千萬年的離愁別恨之苦終是止了。”
風念依一怔,繼而忙問:“是不是我們之間的羈絆徹底切斷,以後再無瓜葛?”
無名微笑道:“老衲不知,你們的惡緣斷了,然善緣纔剛開始,今後如何,全看你們自己。”
風念依一喜,然後又苦笑:“可是,他已經被我殺了……”
無名只微笑,手一揮,道:“你看!”
風念依看見在一間房子裡,她心心念唸的風傾衣雖然還是安靜地躺着,可是已經不再是毫無生息,她能感覺到他起伏的氣息。
她看向他的胸口,雖然被衣服阻擋,但她依舊從平整的衣服上看出沒有包紮的痕跡,彷彿從未受傷過。
“大師,他的胸口?”
無名道:“天生契約,以血還血,以心還心,契約已解,心口自愈。”
風念依大喜,“他好了嗎?”
無名搖頭,平靜道:“雖然心口已經癒合,內裡經脈卻未治癒。如果沒有救治,十五日內依舊身亡。”
風念依一聽,顧不得其他,上前一把拉住無名的衣袖,慌亂道:“大師,請告訴我,怎麼治?!”
無名托起風念依,道:“的確有一個法子,風施主可以一試,只需在這十五日集齊這五樣東西:紫龜甲、玲瓏草、玄武石、天晶蓮和千金果,合爾用之,便能救回。”
“東方蓬萊紫龜甲、南域蒼山玲瓏草、西北天山天晶蓮、紫微山上玄武石,而千金果是在北方玉海里,大師,可對?”
“不錯,看來風施主都有所瞭解。”
風念依唯有苦笑,這五樣,那樣不是世間神物,哪是那麼輕易得來的?在十五天內拿到更是天方夜譚。東方蓬萊紫龜甲是蓬萊族的聖物,玲瓏草生在南域那葬送了無數人性命的蒼山,而且極爲難找。天晶蓮還好,她記得師傅就藏有一顆,只是,天山離此路途遙遠。玄武石是他們宋家的鎮國之寶,安放在紫微山上,是整個紫微山皇陵羣的中樞命脈。而千金果是北狄國的國寶,據說五十年一開花五十年一結果,如今玉海中的都是沒有成熟的,唯一一顆成熟的被北狄皇室收藏。
不過不論如何,她拼了性命,也要把這五樣收齊。
“多謝大師指點,請大師送我回去!”
“當然,風施主心怨已除,老衲也要回去交差了,就此相別!”
風念依突然疑惑問:“大師到底是何人?”
無名微笑,青煙從四下而起,瞬間籠罩無名,待青煙散開,一個盤腿而坐、雙手結印的僧人浮在半空,周身金光四溢。他的長相酷似風傾衣,但眉間只有聖潔,眼中只有悲天憫人,脣角只有溫暖和煦的微笑。
風念依不由大叫:“你是佛陀?!”
空靈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本座是佛陀,佛陀非本座。風施主,本座是誰並不重要,只需知曉本座因爾等而來。”聲音漸行漸遠,當最後一個字落地,風念依便感覺四周在迅速崩塌,眼前一黑,然後直接驚醒。
風念依坐起身子,環顧四周,發覺是方纔看見的那間屋子,看來已經回了現實。
既然這樣,他應該在這裡。
果然,他正睡在她身邊,安靜的睡顏彷彿是天上遺落的神,乾淨而聖潔。而他的手握得她緊緊的。
她俯身下去,去聽他的心跳聲。
“砰,砰,砰……”
雖然跳的極慢,但也極爲沉穩。
她慢慢的笑了起來,伸頭上去,輕輕地在他眉間落下一個吻,又一個吻。
“妖妖,我會救你的,你等着我!”
又一個吻落在風傾衣的脣上,細細碾磨,彷彿要將這滋味窮盡。
“你一定要等着我!”
再眷戀看他一眼,便迅速將手從他掌中脫出。
可是,還沒抽出手,他的手一緊又牢牢握住,然後他醒了。
“念,你要去哪?”極其虛弱的聲音,但不乏焦急。
風念依眨了眨眼,不相信他便這樣醒了,覺得如夢一般。
風傾衣看她目光呆滯,更加心急,害怕她依舊對他怨恨,急道:“念,你聽我說,我不是……”
“噓!”風念依突然用手抵住他要說話的脣,上前抱住他,緊緊的,“不用說了,我都知曉了。傾衣,你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
風傾衣輕輕地笑了,溫柔道:“念,這不是夢,我們來日方纔。”
“是啊,來日方纔!你要答應我,無論怎樣都要撐下去,因爲我在等你!”
風傾衣剛要說話,胸口一陣疼楚襲來,他暗自壓下腥甜,若無其事道:“念,還記得去年我們在攀月閣中暢飲嗎?”
風念依想起那個夜晚痛飲的場景,不由微微笑了起來:“當然記得,明明我想灌醉你,沒想到你沒醉,我自己倒醉了,真想再來一次。”
“如何不可?十年後,我們種於碧波湖中的雨荷應該開放了,那時,我再請你到攀月閣喝一回酒如何?”
風念依心一顫,在風傾衣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留下兩行淚,但聲音卻沒有泄露半點,甚至更歡快:“好啊,到時候,你可不要捨不得好酒!”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打在窗臺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風雨如晦,不知來路幾何?
但她不會放棄任何一點希望。
即使被命運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她依舊嚮往光明,依舊滿懷憧憬。
她相信,未來等着她與他的,只有美好,只有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