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聽見不遠有馬蹄聲響,長安城中原就有秋高出遊的風俗,這時候外出遊玩之人自然是不少,故而三人都不以爲異,接着閒談。
不一會兒,有十幾騎自松林那頭繞過來,錦衣華服,霍去病一眼就認出他們皆是期門郎,而爲首那人正是衛伉。
見到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在此,這些期門郎紛紛下馬,向霍去病還有關內侯李敢恭敬施禮。
只除了衛伉一人,他雖然也下了馬,但卻並未施禮,雙目惡狠狠地盯住李敢。
“衛伉,舅父今日可在家中?”霍去病開口問道。
衛伉暫且收回盯住李敢的目光,冷冷看向霍去病,“大司馬若真有心拜會我爹爹,爲何不親自登門,莫非是沒臉見我爹爹麼?”
這話頗重,尤其是當着衆期門郎,簡直一點情面都不給霍去病留。子青這些日子深居簡出,又因霍去病命家人噤口,她對於朝野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乍然聽見衛伉對霍去病這般態度,不知衛霍之間出了何事,甚是吃驚。
霍去病原是好意,知道衛伉多半因昨日李敢打了舅父之事耿耿於懷,便想岔開他二人,卻見他對自己也這般敵視,暗歎口氣,淡淡道:“不知何事讓你有所誤會,既然這麼說,明日我便登門拜會。”
“哼……大司馬門客衆多,事務繁忙,怎敢勞動您的大駕。”衛伉冷笑,瞥了眼李敢,“看來你們在此倒是相談甚歡,難怪關內侯膽敢衝入我衛府打人,原來是有大司馬在背後撐腰啊。”
昨日親眼見到李敢打了衛青,衛伉怒不可遏,當即就要還手,卻被衛青所阻。他見爹爹不僅不許自己對李敢動手,而且還命此事不可聲張,全然是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衛伉無法理解,更加咽不下這口氣。
李敢也未想到此事竟然會牽連到霍去病,騰地站起身來,朝衛伉道:“昨日之事,與驃騎將軍毫不相干,是我李敢一人所爲。我敢作敢當,你有何事儘管衝我來。”
“好,這可是你說的!”
儘管知道自己多半不是李敢的對手,但爲爹爹受辱之事,衛伉一副預備和李敢拼個你死我活的架勢。他身後的期門郎彼此面面相覷,猶豫着此事究竟該不該上前勸解,躊躇不決。
“衛伉!”霍去病沉聲喝道,同時擋在了李敢身前,“此事舅父不願聲張,你莫再生事端!”雖非親生父子,霍去病卻比衛伉更能懂得衛青的心思,李廣自剄,不管是否因自己而死,衛青心裡始終對他存一份歉疚。李敢若再因衛伉而出事,只能是讓衛青心中更加難受。
“你果然幫着他!”衛伉狠狠道,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枉爹爹將你當做親生兒子一般,他待你,比待我還好。想不到,竟是養出了一頭白眼狼!”
面對他辱罵,霍去病直直地立在他面前,面色煞白,手在袖中緊握成拳,硬生生忍住沒有對衛伉動手。他心底清楚地知道,衛伉性情耿直,是個一根筋,朝堂上的事情衛伉只能看見表面卻不懂裡頭的東西。
“走!”衛伉翻身上馬。
與他一道來的期門郎既不敢久留,也不敢失了禮數,忙向霍去病施禮告辭,這才紛紛上馬。馬蹄翻飛,這一大羣人很快呼啦啦地消失在路的盡頭。
霍去病緩緩收回目光,極力笑了笑,道:“衛伉他,還只能算是個孩子。”然後他慢慢坐下了。
是的,輪心思計較,衛伉還只能算是個孩子。孩子說的話霍去病不能較真,可這話卻着實傷着他了。
子青臉色泛白,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飾的心疼。她知道將軍與衛青之間的感情,儘管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將軍心底始終是將衛青當做父親一般,不會改變。
“是我連累了你!”李敢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語氣透着疲倦和無力,“我就……”
“不,這事跟你沒關係。”霍去病的手在空中揮了下,乾脆利落地把李敢的話斬斷了。
李敢自然也知道朝堂間驃騎將軍日貴而大將軍日退之事,他不是擅此道中人,雖知道必有緣由,但究竟是何緣故會導致這種局面,他也不知道。
他勉強地笑了笑,“那我就安心了。”
說罷,他獨自一人緩步而行,也未告辭,也未說要往何處去,就這樣一步一步地隱沒入松林之中。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又轉過來看向霍去病。
“別擔心,什麼事都沒有。”
霍去病安慰她道,爲了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他還伸手拿了橘子,剝的時候卻因用力過猛,橘子汁液飛濺出來,半個橘子都被他捏爛了。
子青默默將自己手中剝好的橘子遞到他手上,又接過被他捏爛的橘子。
“我沒事,真的。”霍去病一口就咬下半個橘子,在口中使勁嚼着,目光毫無焦點地落在遠方某處,不像是在看什麼,倒更像是爲了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自在一點。
“我知道。”子青默然片刻,道:“若是方纔我把他揍一頓,你會不會覺得更好一點。”
霍去病微微一笑,收回目光來看她:“你現下也會說笑了,你是會動手的人麼?”
“我在心裡揍了他兩拳,一拳打腹部,還有一拳打在臉上。”子青一臉認真。
霍去病忍俊不禁,也跟着她認真道:“你那氣力,還不得把他的牙打掉了!”
“嗯,他還吐了一口血沫子,全濺那裡了。”
她指着他濺出橘子汁液的地方。
聽見她這般難得的瞎掰胡扯,饒是知道她爲了故意逗自己,他還是禁不住哈哈大笑。
子青這陣子原本就反胃得厲害,這會被自己生生說得噁心起來,掩口欲嘔。霍去病忙探頭關切地看着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摟住她道:“走吧,這血沫子看了噁心,咱們還是回去吧。”
她捂着嘴,皺着眉頭將他望着。
“好好好,我不說那三個字。”霍去病無奈笑道,拿她是一點法子也沒有,“你莫再往那裡想了啊。”
這日入夜,子青身上又癢癢起來,府中雖有可塗抹止癢的藥液,但因爲之前邢醫長就交代過,說爲了胎兒好,懷孕的時候最好什麼湯藥都莫吃,什麼藥液也都莫塗。子青便只能咬着牙生忍着。
瞧她忍得難受,爲了分散她的心思,霍去病便陪着她,將舊日裡聽來的一些雜聞趣事說來給她聽。
“這事不對啊。”
子青顰眉思量,她剛聽霍去病講了個山間獵戶遇見狐仙的故事。
“怎麼不對?”
“你方纔說,狐仙都是有法力的,讓人看不清也記不住他們的長相。若是這樣,那個獵戶怎麼知道他遇見的是狐仙呢?”子青奇道。
“……”霍去病愣了下,想了想道,“可能狐仙身上有股味呢,獵戶長年在山上,自然一聞就聞出來了。”
“狐騷味?”
子青纔剛說出這三個字,不知怎得就好像聞到野物那股子騷味,胃內又是一陣翻騰,皺着眉頭彎下腰去。
瞧她這模樣,霍去病直嘆氣,道:“怎麼辦啊……咱們還是換個故事吧。”
正說着,管事快步行至門口處,回稟道:“稟將軍,衛大將軍來了!就在內堂。”
他話音剛落,霍去病騰地就站起身,急急往外頭行去。
此時長安城內該是進入宵禁的時候,衛青這時候必是有極爲要緊的事情,想起日間衛伉的神情,子青的心往下一沉……
衛大將軍該不會聽了衛伉的片面之詞,故而來此興師問罪吧?
衛伉的話已經刺傷了將軍,若同樣的話出自他敬若父親的舅父口中,將軍如何受得了。
子青想着,又看到管事表情古怪,心中焦切,忍不住也跟着往內堂去。
內堂之中,燭火通明,裡頭除了衛青,還有一人,正是衛伉。
看見了衛伉,子青總算明白了管事爲何表情古怪,因爲衛伉雙手揹負着,竟是被綁了起來。只看了這一眼,她心頭大石便已落下,返身便往回走。
“舅父!”
霍去病先上前朝衛青施禮,又看見衛伉的模樣,忙先命管事退下去,沒有吩咐不許進來。
衛青擡腿就踢了衛伉一腳,呵斥道:“還不跪下賠罪!”
衛伉應聲就往下跪,雙膝堪堪落地之時,被霍去病搶上一步攔住。
“舅父,都是自家人,多大點事兒啊,哪裡還用得着賠罪。”霍去病忙扶起衛伉,後者蔫頭耷腦的,日裡的那副怒氣衝衝的勁兒蕩然無存。
“你還替他說話,他心裡若有你這個表兄,怎會對你說出那些話來!”衛青沉聲怒道,“逆子,你還不跪下!”
衛伉絲毫不敢忤逆爹爹,連忙跪下,一面給霍去病使眼色,示意他莫再來扶自己。
“舅父……”霍去病無法,只得再繞到衛青跟前欲說情。
“去病,你就站在這裡!沒有我的許可,不準出聲。”衛青朝旁邊一指,威嚴依舊,霍去病乖乖站過去,同樣不敢忤逆舅父,一聲也不敢吭。
他們兩個,就這樣一個站着,一個跪着,彷彿回到少年時,闖了禍事回家,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等着挨訓。
衛青看向衛伉,長嘆了口氣,“伉兒,有些事,也許我早就應該告訴你。可是我有時候又希望你能自己明白。這些年,去病不容易,一直到近來這些日子,他更不容易,你明白麼?”
衛伉不敢吭聲,低着頭聽着。
“伉兒,你已經不小了,該學會自己想事兒了。”衛青嘆了口氣,“你想想,陛下爲什麼要設大司馬,並且讓去病和我同爲大司馬,還讓驃騎將軍的官階和俸祿與大將軍相同?”
“因、因爲陛下倚重去病表兄……”衛伉小聲道。
衛青皺了皺眉頭,被自己這個一根筋的兒子弄得實在頭疼,“因爲陛下覺得我們衛家在朝野之上權勢太大了,他想通過設立兩個大司馬來平衡這種權勢,說白了,就是想削弱衛家。”
這時,衛伉悚然而驚,“陛下……想削弱咱家,爲、爲什麼呀?”
“因爲如今的衛家,讓他有所忌憚。”衛青嘆了口氣,這種事情甚至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衛伉不解,“可是,去病表兄不也是咱們自家的人麼?”
“你現下總算是把他當成自家人了,日裡你罵他是白眼狼的時候,有沒有把他當過是自家人?!”衛青喝罵道。
衛伉只得閉上嘴。
“你該知道去病有多不容易了。衛府門客奔到他這裡來,他就得都收着,你以爲去病就願意這麼做。可他只有順着陛下的意思這麼做,才能消除陛下對衛家的顧忌,才能真正保住衛家,明白了嗎?”
衛伉愣了半晌,然後恍然大悟如夢初醒,他是個一根筋的人,這下認定了原來表兄這般忍辱負重,投向霍去病的目光恨不能搖搖不存在的尾巴,弄得霍去病渾身起雞皮疙瘩。
“舅父,這纔多大點的事兒,快讓他起來吧。”霍去病替衛伉求情道。
衛青轉向他,沉聲道:“還有你!門客適可而止就好,莫爲了我們,自己倒惹上一身騷。一聲不吭的,以爲自己能扛下一座山嗎?”他指的是近日霍去病門客中加官者太多,顯然是霍去病故意爲之。
“去病謹記!”
“傻小子一個!”
衛青的手摟過來,繞過他的脖頸握住他的後腦勺,使勁看着他。
霍去病的眼眶頓時有點發潮。
“爹……”衛伉尚跪在地上,委屈道。
衛青輕踢了他一腳,“起來吧!”
霍去病忙把衛伉拉起來,兩個表兄弟,你捶捶我,我拍拍你,又回覆到從前的模樣。
“我要你們記得一件事,不管到什麼時候,不管外人如何說道,你們都是自家兄弟,絕對不能起內訌。”衛青瞧着他們倆道。
“孩兒謹記!”衛伉忙道。
“去病謹記!”
衛青盯了他們片刻,搖頭嘆道:“兩個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