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第七章樓蘭殘陽(三)

得益於之前曾經與霍去病去過一趟樓蘭,對於路途她並不陌生,日夜兼程,她交替着騎雪點雕和玄馬,除了讓馬匹有必要休息之外,她一路上再未歇過腳,直至看到了成片胡楊林。

與上次來的時候一樣,也是秋季,遮天蔽日的黃橙橙的葉子,風過時,沙沙作響,又因爲正值黃昏時分,餘輝又給胡楊林染上一層紅色,美得不像在人間。

再往前,就看見了樓蘭城的輪廓。

暮色中,子青騎着雪點雕進了樓蘭,徑直往王宮所在奔去。在宮門口,被宮門守衛攔住。

“我有非常緊急的要事得稟報你們的國王!請你通傳一下,他認得我,一定會見我的!”子青焦急道。

守衛壓根連漢話都聽不懂,口中用樓蘭語呵斥着將她往外趕。

子青發急,她一點樓蘭語都聽不懂,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守衛溝通。兩人一直在各說各話,守衛見子青還不肯退開,手已經按在彎刀柄上,隨時準備拔刀相向。

宮內有侍衛被這邊的嘈雜聲吸引過來,其中一人恰好是阿曼上回往狼居胥山的隨從,認出子青,連忙過來,與守衛寥寥幾句,便將子青放了進來。

“我有要緊事需要見你們的王,快!請快帶我去見他!”

子青請求着,生怕他們認爲自己會有惡意,先行將身上所配的兵刃都卸下來,不小心連同懷中那隻木刻的火烈鳥也掉了出來。

看見那隻木刻的鳥兒,周遭的人盡皆啞然,驚呆般地看着子青。

這隻鳥兒雖然雕刻得頗爲拙樸,但僅僅看到那雙人血澆灌的翅膀,卻是隻有樓蘭王室纔會的巫術,代表着恆久的守護。這漢人女子竟然會有這等物件,只能說明她是對樓蘭王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侍從們彼此交談了一會兒,遂將子青領至一處庭院,示意她在此等候。彼此間言語不通,子青也無法,只得暫且立在庭院中等候。

她的身側便是一株極大的紅柳樹,枝條在暮色中緩緩擺動着。子青不經意拂開它,忽想到也許阿曼送來的那束紅柳條便是從這株樹上折下來的,不由得多看了它兩眼。

等了許久,都沒有人再過來,她心中愈發焦急,疑心阿曼己經出了事,忍不住就想要自己硬闖進去……

繪得五彩繽紛的迴廊盡頭傳來腳步聲,子青定睛望去,正是阿曼,穿着一襲黑底金線刺繡滾毛的樓蘭服飾,緩步朝她行來,笑容燦爛依舊。

還好,他還活着!

看見阿曼尚安然無恙,子青松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終於趕在了劉徹派出的刺客前頭。

“他們說你來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阿曼行至她前面,挽起她的手來,朝她暖暖笑道,送去給孩子的紅柳條收到了麼?可有給他燒湯沐浴?”

“收到了……”

他的手似乎異乎尋常的冰冷,子青微有些詫異,但沒有放在心上,朝他急道:“阿曼,劉徹派了人來刺殺你,你一定要加強戒備,小心刺客偷襲!”

對此,阿曼彷彿早就在意料之中,不在意地笑道:“你就是爲了此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告訴我。”

“嗯,劉徹已命你哥哥回樓蘭即位,看情形,他是非要殺你不可。你一定要小心!我趕了一路,就怕被刺客趕在前頭,好在還是趕上了。”

阿曼微微笑了笑,笑容似落寞,又似滿足,讓人捉摸不透。他忽又問道:“霍將軍知道此事麼?他怎肯讓你來?”

子青愣了片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想將這個問題矇混過去。

阿曼對她卻是再瞭解不過,見狀,已然明白真相,“你是揹着他偷偷來的?”

“我……我並不是擔心他不讓我來,而是這事,他還是不知道的好。”子青只好道,“他現下是漢廷的大司馬,我不想連累他……”

說話間,阿曼的身子忽地晃了晃,還沒等子青發問,他已順勢坐到紅柳樹旁的石凳上,笑道:“是被你氣得……”

子青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細查他的臉色,“阿曼,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沒有。”

阿曼別開臉,轉過去看夕陽,餘輝如血般鮮紅欲滴。

過了半晌,他問道:“青兒,還記不記得以前我說過要帶你去一處極美的地方,有接天的湖水……”

“記得。”

“走,我現下帶你去。”

阿曼似乎興致頗高,說做就做,高聲命令侍從。侍從滿臉憂慮,勸了好幾句話,卻被阿曼厲聲喝止,只得依命行事。

他們說的話,皆是樓蘭語,子青一句也沒有聽懂。

“來,上馬!跟着我!穿過白龍堆,就能到那處湖邊。”

阿曼翻身上馬,朝子青笑道。

子青勸道:“眼下不知道刺客在何處,你還是謹慎一點,不要出去。”

阿曼又笑了笑,笑容竟有着說不出的慘然,子青看得一怔。

“笑話,難道我堂堂樓蘭王會被幾個刺客逼得當縮頭烏龜麼?”他催促她,“快點,青兒!快上馬!”

子青無法,只得也翻身上馬,跟他一路馳出王宮、馳出樓蘭城。

日頭已經完全落了下去,夜幕降臨,子青跟着阿曼一路奔馳,仍能夠感覺到後頭有人正在追着他們。夜色中,也看不清面貌,無法判斷出他們究竟是刺客還是侍從,但聽得出足有七八人。

“阿曼!”子青焦急地喚他,想提醒他。

阿曼卻不理不睬,策馬徑直馳入樓蘭赫赫有名的沙漠白龍堆。白龍堆以流沙而令人聞風喪膽,這片沙漠中到處遍佈着流沙,若無樓蘭本地人做嚮導,只要進入這片沙漠,百人中也未見能夠生還一人。

“青兒,跟緊我!千萬不能有行差踏錯。”他朝她道。

子青之前也聽說過這片沙漠的恐怖之處,握着馬繮,跟緊阿曼。對於這片沙模,阿曼輕車熟路,帶着子青在沙丘中東繞西繞,很快就聽不見後頭的馬蹄聲了。

“跟着我們的人,就是漢廷來的刺客。”

阿曼這才勒住繮繩,之前他就已經下過命令,不允許侍從跟來,況且,若是樓蘭侍從,是絕不會在這片沙漠中迷路的。

“你是故意要把他們引進這片沙漠的。”子青這才明白過來。

“這片沙漠,他們進來了就出不去。”阿曼似乎有點累,笑容也變得艱澀道,“青兒,你可以安心回漢廷去,漢廷不會有人察覺此事。”

“你是爲了我才……”子青只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詫異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已經盯上你了?”

阿曼慘淡一笑,再無力支撐下去,一頭栽下馬背。

這一生變甚是突然,子青吃驚地躍下馬,扶起阿曼。微弱的星光之下,直至近處,她纔看清阿曼臉上蒼白得驚人……

“阿曼,你怎麼了?”

她的手碰觸到他腰間的衣袍上,觸手潮溼,舉手迎向星光,竟然是滿手的鮮血。鮮血浸透了衣袍,卻因衣袍是黑色,在夜幕中壓根就瞧不出來。

“你受傷了!”子青驚道,“何時受的傷?你怎麼不說……”

她趕緊替他解開衣袍,他的腰際赫然有兩處刀口,一處深些,一處淺些,相同的是兩處傷口周圍的肉都已開始發黑。

阿曼緩緩握上她的手,艱難而虛弱道:“別忙了,青兒,沒用的,刀口上淬了毒液,止不住血,宮裡頭的醫師都束手無策……”

“你、你何時受的傷?,你……你怎麼不說呢……”

子青手忙腳亂地試圖幫他止住血,但由於傷口有毒,血根本止不住,泉眼般地往外涌着。

“就在我要去見你的路上,他們下的手。”阿曼溫柔一笑,“所以讓你等了好久,對不起……”

直到此時此刻,子青才明白,他爲何讓自己等了那麼久,他爲何要故意穿一件黑袍,他爲何要帶自己來沙模之中……不知不覺間,她己是淚如雨下,道:“你受了傷怎麼不告訴我?你怎得不說呢?我千里迢迢趕過來,就是不要你死……”

“青兒、青兒……我知道我的時候不多了,我不能讓你爲了我捨棄那麼多,我要你回去,我要你回到霍將軍身邊,回到孩子身邊。”由於失血過多的緣故,阿曼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要你好端端地活着……”

子青哭得哽咽難言,慌亂間似乎想起什麼,自懷中掏出那隻木刻的火烈鳥,急急交到阿曼手中,“你說過,你說過,它是樓蘭的守護神!它會佑護你的!你不會死,不會死!”

一抹虛弱的笑容自阿曼脣邊逸出,他用冰冷的手指握住這隻木刻的鳥兒,“青兒,你再替我辦一件事情好不好?”

“你說!”

“你左側三丈遠,便是流沙。我死後,你就將我推入流沙之中……”

未料到是這件事情,子青死死地咬着牙。

阿曼卻接着道:“我不要讓他們找到我的屍首,我要漢朝的皇帝永遠都無法得知我的下落。我是樓蘭王,不是他刀俎上的魚肉……”

子青說不出話來,阿曼傷口處的血還在流淌着,浸溼了黃沙。

“這兩匹馬都是老馬,認得路,它們會把你帶出去。”阿曼的聲音己經變得微不可聞。

子青緊緊握着他的手,能感覺到他的身體正在一點一滴地變冷,這讓她有種無能爲力的恐懼。

她彷彿又回到幼年的那天。

自裁的爹爹,他的血也是這樣染紅了地面,身子冰冷。

“阿曼、阿曼……”她聲音帶着哀求。

阿曼的意識已在慢慢消失之中。

他再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的目光落在遙遠的星河……

“不要死,不要死……我求求你……”子青悲慟欲絕,緊緊摟住他。

漫天星光燦爛,阿曼雙目一直未合上,最後的視線就落在天邊。

子青尚還記得他所說過的那個故事——

在樓蘭有一個傳說,相傳火烈鳥的羽毛豐滿之後便會一直往南飛,不停地飛,只爲在南焰山讓天火將自己的羽毛點燃,而後將火種帶回樓蘭,它們自己則在天翼山化爲灰燼。

樓蘭的王族也是如此。

阿曼沒有愧對他們,他是爲了樓蘭,將自己燃成了灰燼。

沙漠中的夜,楔入骨髓的冷。

阿曼的身體在她懷中已經漸漸冷透,子青的眼淚早已乾涸,她幾番舉起手,想替他閉上雙目,卻又幾番放下來,怎麼也下不去手……

最後,她狠下心,咬着牙關,把手蒙上阿曼的雙目。

當她再將手放下的時候,他的雙目己經閉上,面容安靜得像是漂浮在夢鄉之中。

遵照阿曼最後的遺願,子青半抱半拖着他,往流沙走去。

最後的最後,以手作梳替他梳理好頭髮,再替他整理好衣袍。

白龍堆的流沙,在對待它的國王時,溫柔如水,一點一點地漫上來,漫上他的衣袍,漫上他的髮絲,漫上他的面容……

她定定地望着,轉眼間,流沙就已經將阿曼完全擁入其中。

沙面上己恢復平整,看不出任何一絲痕跡,就像這個世界上從來未曾出現過阿曼這個人一樣。

似乎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子青跪坐下來,繼而無力地仰躺在黃沙中,望着頭頂處的蒼穹,茫然地出神。

與阿曼相識以未的一幕幕在她腦中浮現出來——

大漠初見時,彎刀如月,少年靜靜的目光注視着她。

篝火旁,少年身姿美得近乎神奇,袍角飛舞,如欲乘風而去的白鳥。

發着低燒,他躺在地上,對她說:“你……要再想一想……”

渡頭之上,他輕輕掠開散在她臉上的髮絲,溫柔注視片刻,然後將自己的臉靠上去,貼着她的。

帳中,他猛地站起身,定定地盯着燭光,斬釘截鐵道:“我早就與樓蘭王室再無關係。”

邊塞亭隧中,他朝她無情道:“……如果跟我們一道走,只怕會成爲我們的累贅。”

“記着,只有你還好端端的,我纔會覺得活着還沒有那麼糟!”阿曼將木刻的火烈鳥放到她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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