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回去包紮妥傷口,因他身量與霍去病差不多,霍去病便命人拿了自己的衣衫先給他穿上。
“既受了傷,便在這裡養好了再走。”霍去病自己也換了件素紗禪衣,又輕又細密,靠在榻上喝薑湯,“多住幾日也不妨事。”
“不過是蹭破點皮,並不要緊。”李敢接過軍士遞來的薑湯,笑答道。
霍去病直搖頭:“我的刀若再慢些,你身上可就多個透明窟窿。你倒是不在乎,到時候李老將軍來找我興師問罪,我豈不是麻煩。”
李敢垂目回想那瞬,心下卻無半分驚險,只覺得那傾盆大雨寒鎩厲刃便如江南春雨杏花綠柳一般,脣邊笑意禁不住浮現出來。
“他,是你什麼人?”霍去病飲罷薑湯,方問道正題上。
“她……他是我舊時玩伴。”
李敢想着需從霍去病這裡將子青要走,必得隱去子青原是女子且是墨者後人一事,何況此事終是爹爹之過,他也不便明說,故而只說得極是簡單:“他爹爹與我爹爹是故交,也曾教過我武藝。後來他家舉家遷走,便失了音訊,今日好容易才尋到他。”
霍去病聞罷,擊掌笑道:“難怪今夜你倆打得不相上下,原來竟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他爹爹如何稱呼?”
“他爹爹姓秦,單名一個鼎字,武藝極是了得,連箭法都可與我爹爹比肩。”李敢笑道。
“……你說他喚作什麼?”霍去病的臉隱在燭光陰影處,聲音似乎有些異常。
“秦鼎。”李敢詫異複道,他看不清霍去病的面容,“將軍聽說過?”
霍去病“嗯”了一聲,才貌似隨意道:“好像聽高不識提過,是有這麼個人。”
李敢知道高不識原是匈奴人,與秦鼎交過手也未可知,故而並未在意。他心下想着另外一事,思量再三,起身朝霍去病抱拳施禮:“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將軍應允。阿原他家與我家是故交,家父多年來一直盼望能尋到他們。眼下終於找到他,他年紀不過二九,實在太小,還請將軍通融,放他與我回家去。”
霍去病連想都未想便搖頭:“那怎麼行,軍中正是用人之際,這等人我找都找不來,如何能放走。”
“將軍,”李敢焦切道,“阿原畢竟還小,他這年紀本就不該入伍,將軍將放了他走,我再給將軍薦些武藝高強經驗豐富之人。”
霍去病起身,伸懶腰打了哈欠,眯眼道:“折騰一晚上,我也困了……”
“將軍!”
“你且莫急,這事……”霍去病思量片刻,拍拍他肩膀,“這樣吧,明日將他喚了來,他若是自己願意跟着你去,我也不強留,如何?”
李敢不疑有他,大喜道:“多謝將軍!”
霍去病微微一笑,隨意揮揮手,寬袖飄飄,自出門而去。
李敢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矇矇亮,往霍去病這邊過來,卻被告知將軍仍未起,請他晚些時候再來。李敢雖心中焦切,卻也無法,只得復返了回來。殊不料此時的霍去病早已起身,命人去振武營將子青帶來,特別吩咐須得隱蔽行事,先莫讓李敢知道。
子青進帳,霍去病便將昨夜問李敢的話又問了她一遍。舊事不願再提,子青也說的極簡單,只說兩家是故交,故而認得李敢。
霍去病擺弄着案上的書刀,目光並不落在她身上,故意問道:“你這身武藝不弱,李敢說你爹爹也曾教過他,那你爹爹現下在何處?”
野地裡的那處荒冢驟然出現在腦中,子青怔了下,回道:“我爹爹多年前便已故去。”
“怎麼死的?”
“……”子青沉默了良久,也未開口。
霍去病也不逼她,淡淡嘆道:“那日你既已到了你爹爹墳前,雖說沒帶什麼祭品,可也該上柱香纔是。”
子青愣住,定定看着他。
霍去病裝着沒看見,接着問道:“你原姓秦,怎得又改了姓易?”
猜想是李敢告訴了他,子青亦無奈,只得如實說明易家是如何收留她;待她如己出;她不忍易老先生受兵役之苦,便以身相替。
“若認真追究起來,你替他入伍,這可是大罪。”霍去病有意輕描淡寫道。
子青深伏在地道:“此事皆是子青莽撞,所有罪責我願一肩承擔,與易家無干。”
“嗯……”霍去病皺眉,作爲難狀,“此事卻難,你兄易燁是知道此事的,自然他脫不了干係。”
“……”子青心中一緊,低道,“易家僅剩易燁一子,請將軍法外開恩。”
霍去病有點好笑:“難道你家不是也只剩了你這麼一根獨苗麼?”
“我……”
子青呆楞了瞬,無言以對。
“此事,你出於純孝之心,我暫且倒是可以不追究。”霍去病慢條斯理地接着道,“待日後你在軍中建功立業,再來將功補過也是可以的。只是……”
子青擡起頭來,目光如星,等着他後面的話。
指頭在案上輕輕叩了叩,霍去病斜眼睇她,道:“只是李三公子說你年紀還小,求我讓你跟他家去。”
子青沉聲疾道:“將軍斷不能允。”
她如此回答倒是讓霍去病所料不及,他撐起身子,盯着子青奇道:“你不願去?”
“不願。”
霍去病微擰了眉頭:“這是爲何?”
“我義兄尚在此間,入伍時我二人便說好同生共死,我豈能棄他而去。”子青淡道。
一抹笑意自脣邊逸開,霍去病暗忖: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多此一舉。思罷,他遂道:“這話若是我去與他說,他多半不信,還是你自己去與他說吧,”
“諾。”
一時有軍士託了食案進來,在霍去病面前的案几上放下。食案上清一色滾銀紅底漆器,一簞熬得香稠的小米粥,五六個烙得極細巧的羊髓餅,並一小盒魚醢。
昨夜睡得遲,霍去病只覺得口中有些發苦,無甚食慾,懶懶地自拿了盌去盛粥。
“卑職告退。”子青見已無事,便欲退出去。
霍去病瞥了她眼,本已點頭,忽又順口問道:“你可吃過了?”
一大早就從振武營趕過來,子青自然是腹中空空,便老實道:“還未曾吃。”
“那就在這裡吃吧,”霍去病揮手讓她至下首秤上坐下,“這些我也吃不完,剩下的也夠你吃一頓的了。”
子青無法,只得依命。
霍去病自吃了半盌小米粥,羊髓餅只咬了兩口便仍丟回盤中,便再無胃口,招手讓子青把食案端了去吃。他自己又差人去命庖廚下碗湯餅送來。
這邊,不過一炷香功夫,子青便已吃了三個羊髓餅,且連霍去病咬剩下的那個也一併吃了。他瞧她吃得極專心又極快,吃相卻是端正,並不似鄉野之人那等粗魯無狀。待到湯餅送來,不光羊髓餅,子青已將整簞的小米粥連同盒內的魚醢全都吃淨。
“看不出你個頭不大的,胃口倒是好。”
霍去病揚聲喚了軍士來把食案撤下,又吩咐把李敢請來,這才淺淺飲了口熱湯,又用箸挑了片湯餅,放在口中慢嚼。
不多時,可聽見外間腳步聲急促,霍去病料是李敢,遂瞥了子青一眼。後者也正轉頭望向門口,目光中竟有少許蒼涼悽苦之意,落在他眼中,不由得怔了怔。
李敢進來,一眼便看見子青,一時也忘了向霍去病見禮,只大步朝子青走過去,歡喜喚道:“阿原!”
子青起身,避出案外,規矩行禮:“子青參見李校尉。”
李敢忙攙起她來:“你我之間,何必行這些禮數。”
面對他滿懷暖意,子青只是垂目不語,半晌,又擡頭問道:“你的傷……”
“只蹭破了點皮,不礙事。”李敢忙道。
霍去病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兩寸深也叫蹭破點皮,你的皮還真厚。”
力道自己是有感覺的,子青也知那傷斷不會輕,垂首不吭聲。
李敢以爲她是因在霍去病面前拘束謹慎些,並不以爲異,接着笑道:“我已求得霍將軍開恩,讓你跟我一道回去。待出了軍中,咱們再去尋秦叔、秦姨……”
子青猛然擡起頭,道:“你要去何處尋他們?”
旁邊,霍去病並不看他們,箸只在湯中撥弄着片片湯餅,輕輕嘆了口氣。
一下子被子青盯住,李敢微有些疑惑:“你不知道他們在何處?難道你與他們失散了,所以纔會入伍?”
喉嚨哽咽了下,子青硬是把幾乎衝口而出的話又咽了回去,淡淡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作臨陣脫逃之輩,不能同你回去。”
李敢聞言,大惑不解,擔憂急道:“你在此時有多危險你可知,萬一……”礙於霍去病,他不能明言,只得道,“……萬一、萬一有什麼閃失,那可是會掉腦袋的!”
子青不言,倒是霍去病在旁誤解其意,冷哼道:“李三公子,你也是武將之後,怎得說出此等讓人笑掉大牙的話來。若我軍中士卒都是這般想法,臨陣必定畏畏縮縮,也談不上殺敵,只等着匈奴人來殺便是。”
“我……我不是這意思。”
李敢無法爭辯,卻是滿心着急,看着子青:“若是秦叔秦姨知道你在軍中,定也會擔心,你還是隨我回去才妥當。”
子青低首垂目,咬牙道:“恕不能從。”
“究竟是爲何?”李敢焦切問道,“你明知……爲何還要留在這裡?”停了一刻,見子青只是不答,他狐疑地瞥了眼霍去病,懷疑是他暗中使了什麼手腳。
“將軍!可是你不放她走?”他直截了當問道。
子青忙道:“與將軍無關,是我……我想建功立業。”
霍去病正喝湯,被李敢這一問,沒好氣地嚥了下去,才道:“聽見沒,他這般思上進,你便該爲兄弟高興纔是。”
李敢盯着子青,自是不信她的話:“你又如何會有這等志向,還是說實話吧!”
子青沉默一瞬,低道:“此刻我在軍中也有兄弟,說好了必要同生共死,我不能棄他們而去。”
“你與他們怎能一樣!”李敢急道。
聽到此處,霍去病微挑了眉,靠在案上,支肘舉箸,似笑非笑地插口道:“他如何不一樣?我倒要聽聽。”
李敢自知情急之下說錯了話,也無法解釋,心中又因勸不動子青而焦急,漲紅了臉立在當地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朝霍去病道:“將軍,我與阿原多年未見,可否準他與我外出共敘舊誼。”
霍去病自然知道他是想尋處清靜地方勸說子青,笑嘆道:“他不願隨你回去,你又何必勉強。”
“將軍……”
霍去病瞧李敢異於常日,料他與子青必有見不得人的古怪,心中不由好笑,遂舉箸揮了揮:“人之常情,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