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白蛇
“但我要先和師父道別。”李縹青伸指點着下巴道,“看看他那邊的情況。”
城東南一間開得很早的小酒鋪中,李縹青抱劍搖晃着。
李蔚如一走進來,就上下打量她一番,哼笑了一聲。
“.您笑什麼?”
“笑有人春心得償、春光滿面。”李蔚如將劍扔在桌上,坐下端起一杯清酒悠悠道,“跟個花兒一樣。”
“.哼。”李縹青收了一下搖晃的身子,“我是來跟您說另一件好事情的。”
“哦?還有比這更美的?”
“哎呀!”李縹青瞪眼,“新的好事你聽不聽吧,不聽我就走了。”
老人笑眯眯的:“你瞧,又急。我當時就說了,你一定是沒找對辦法,衝得太猛了,好事也變壞事跟我說說,後來是怎麼成的?”
“我不說!”
李蔚如輕嘆一聲,忽然一提氣,擡手並指婉轉唱道:“畢竟男兒多薄倖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李蔚如!”
老人哈哈而笑。
不過少女很快一怔,反應了過來老人的擔憂。她身體一傾,輕輕把額頭抵在了老人單薄的肩膀上,依賴道:“您不用擔心啦,我的新好事就是這個。”
“嗯?”
“明劍主說我可以進神京修劍院,爲我寫了一封薦信呢。”
“.”
“這樣他有他的功名,我也有我的前程,而且是走在一路的。”
“.”李蔚如眼中憂色果然淡去,而且露出真心實意的驚喜,卻又眉頭一斂故意嘆道,“可憐我一身老骨,臨終卻沒個知心人在身邊哦.”
“.師父!”這話卻是少女心中最開不得玩笑的地方,她眼眶一紅,從側面深深地抱住了老人。
李蔚如連忙搭上她的手:“開玩笑開玩笑,知道伱在神京有出息,可比窩在我這個老頭子身邊讓我高興得多。”
李縹青卻一時轉不過情緒,仍把頭埋在他的脖頸。
“還有別的事情嗎?我可是有點兒擅離職守。”李蔚如轉過話題笑道。
“.您在這忙得過來嗎?”
“有什麼忙的,我瞧就是換個地方喝酒睡覺。”李蔚如笑,“你呢?”
“明劍主和.裴液要往相州那邊去一趟,我想隨他們走一遭。”
“去唄。”李蔚如眨眼,“都是頂好的人,隨他們多走走不是很好。”
“.我擔心翠羽這邊忙。”
“哦?”李蔚如茫然,“李大小姐這幾天還管過門派事務嗎?”
“師父!”
“哈哈哈。”老人拍拍她一笑,“快去吧,你想操勞翠羽,以後有膩味的時候呢!”
——
博望城南門出城,入眼不再是山林小路了,乃是一片平曠,寬闊的潞水在遠處奔騰。
裴液牽着一匹深黑的高駿大馬,揹負一方劍匣一柄長劍,擡頭看着天空。
往相州和往崆峒是大概一致的方向,但裴液馳馬走官路,明綺天卻是筆直的空線,裴液還沒體驗過那明羽流雲般的凌空飛渡,此時眼睜睜看着李縹青興奮驚豔地升上了天空。
少女還不忘朝他揮手道:“回——頭——見!”
裴液靜靜地看着她們離開,低下頭,把黑貓拎在眼前:“瘦貓,你什麼時候能再帶我飛一次啊?”
黑貓伸爪拍在他的臉上。
裴液輕嘆口氣,翻身上馬,感覺除了馬變好了一些,劍變好了一些,自己好像和剛出奉懷時沒有任何區別,又是一馬一貓,書劍孤身。
楊顏其實本來要跟他來的,但裴液自己選擇只帶上了《崩雪》。
“你還是處理你天山的事情吧。”裴液道,“我是去查案,又不是打架,你添什麼亂。”
“.我怎麼不能查案?”
“你能,你查博望的吧,等我回來,就開你那玉佩。”
“行。”
裴液回憶着這段對話,一手馳馬,一手撫着黑貓。
“我得開始教你【螭火】怎麼用了。”林影飛退中,手下的仙狩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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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望州城偏南,相州州城則靠北,兼以好馬直道,裴液只用了半日一夜,就抵達了這座比博望還要雄偉寬廣的大城。
其實從奉懷一路往南,就是由崇山大河漸漸趨向平原沃野,薪蒼山脈還是綿延了過來,不過就只是平原上一個遙遠高大的黑影,再不能把城埋住了。
當然繼續往南也不會是一平萬里,整個少隴其實都多山多水,只是除了“大崆峒”外,剩下的那些山就大多可以人力窮盡了。
裴液經過相州的第一座縣城時,就發現它比自己路上經過的鄭壽看起來還要富庶,此時抵達州城一眼望去,真是樓閣亭臺鱗次櫛比,比博望要繁華上整整一個層次。
不過此時裴液已非初次進城時眼不知往何處放的少年了,心中攥着事情,他遙遙望着判斷了一下,西邊瞧起來樓閣要少些,他便徑往那邊而去。
說是城西,其實以相州城之大,裴液所至也不過是西北角的一小塊,一條城內河將這裡環繞了起來,七街九路交錯成數百大小不一的樓屋,近乎一座小城。遠處河邊,四艘船停靠在那裡,力工們上上下下,彷彿遙遙可聞呼喊的號子。
熱鬧、混亂、繁華,裴液走進這片地方,先尋了個價錢合適的客棧。
初入博望時他望着捉月樓眼饞,卻苦於囊中羞澀;此時身懷百兩,相州住處當是隨處可去,裴液一個人卻又覺得沒什麼意思,還是習慣挑便宜一些的住處。
把馬交於小二,裴液走進昏暗的廳堂,櫃檯處藉着窗光低頭算賬的掌櫃好像和上一個如出一轍。
“掌櫃,住店!”
裴液走到臺前,面上生麻的中年擡頭瞥了他一眼:“姓名?”
裴液將一塊暗金般的銅牌放在臺上,推到了他面前。
掌櫃陡然一驚,面上的麻子們都彷彿立了一下,盯着它凝視良久,才擡起頭:“裴裴少俠,您住哪間?”“一間地字。”裴液一笑,這東西的好用出乎他的意料。
“小二——送貴客入住!”
“不忙。”裴液接過房牌,收回俠牒,“向你打聽個事兒掌櫃的,齊雲商會在什麼地方?”
掌櫃一怔:“客官問齊雲商會哪裡?”
“.有很多個齊雲商會嗎?”
掌櫃失笑:“齊雲是我們相州的大商會少俠若是認準了牌子買售東西,城中乃有二十一家‘齊雲樓’,最近一處出門南走,東望第一棟五層便是;若是走門路談生意,就得往東去,去達官貴人的地盤,覷準那棟‘碧霄閣’了;而若是想託身軀謀活計”
他低頭看了一眼裴液剛剛放俠牒的地方:“那少俠就不必挪動腳步了,腳下這‘七九城’方圓一里、百戶千門,都是仰仗‘齊雲’這塊牌子而活!”
裴液走出客棧,遙望這所謂“七九城”。
確如掌櫃所言,因有齊雲四面八方的貨物在此集散流通,於是賬房、力士、買商賣販等等就聚集在這裡。有了男人就有女人,制餅、浣衣、織布.還有些見不得光又少不了的生意,有了活計便有處安家,而有了安家的人家,就得有供活的鋪子.這塊地方就這麼熱鬧了起來。
達官貴人們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稍有身份的書生士子也很難一見,這是平民下層賣力氣討生活的地方,這樣的血汗蓬勃中才催生出幫派。
在博望時,張鼎運的口氣好像是能和齊雲商號掰掰腕子,但鼎運在博望可沒有這般聲勢。
裴液想着,要打問三十年前的西方恬之事,最好應是那所謂‘碧霄閣’,但談生意他能跟人談什麼生意呢?
手中銅雀欲飛的牒子倒或者可作爲一張“上層社會”的入場券,可惜他卻沒有在其中游刃有餘的本領。
這時若李縹青在就好了。
裴液暗中一嘆,卻忽然一偏頭,聽見旁邊的建築中響起一番熱烈的呼哨歡掌。
繼而是吹拉彈唱傳了出來,門口的小生高聲叫道:“水袖鐵鑼亮銀嗓,兩個銅板聽一晌!衣承心小姐《白蛇情》僅剩十三處空座了——”
裴液走過時,剛往裡瞅了兩眼,就被他眼尖地上前牽住:“小哥兒,忙甚麼!瞧你風塵僕僕,何不坐下歇一歇,先聽場戲、飲壺茶?”
裴液倒也沒扽開,只笑:“不是僅剩十三處嗎?我便不佔你們生意了。”
“誒——這裡面就有您一席啊。”小生叫道,又低聲,“我與您說,這可是咱們孫大青衣最喜歡的門生.今兒個鬧不準是最後一回登臺了。”
裴液擺擺手,倒是反客爲主握住他的手腕:“小哥,暫有急事,來日捧場——我且向你打聽打聽,這‘七九城’聽說是齊雲的地界,卻不知管事的是哪位?”
小生眼睛一瞪,卻是沉默了,那熱絡勁兒一去無餘。
半晌,纔有些悶悶道:“二里七九城,北邊辦事兒找長孫管事,南邊找徐二公子,東邊則要看狄幫主臉色三位龍頭呢,又全仰着‘龍柱’寇爺口風,小哥辦多大的事兒,自找多大的人便是。”
裴液點頭記下:“多謝,我初來乍到,卻不知能否指一項去處。”
“長孫管事一般在碼頭;要找寇爺,就徑往前,最威風最好看的那棟樓便是;至於徐公子和狄幫主”小生悶悶看他一眼,往裡一指,“現下正在敝院之中。”
“.”裴液伸手一掏,摸出三枚銅板,“兩枚戲錢,一枚謝資。”
小生頓時眼睛一亮:“客官快快請進!”
朝裡叫道:“新客一位!添茶——”
一進門,才發現裡面比想象中要寬敞得多。
從外間看時,裴液已知它不高,不過二層而已,但進來後才驚覺其佔地之寬,桌椅、茶水,還有一些便宜點心,簡直樣樣俱全,鬆鬆垮垮坐着二三百人——實話講,兩枚銅板的戲資竟不是人擠人地席地而坐,裴液真有些擔心戲角的水平。
聽戲的俱是周遭做工的人們,灰褐麻衫,婦老多過男子,不少人膝下都帶着半大的孩子。而擡頭往上,偌大二層則只坐兩人。
寬桌大椅,並列而坐,後面佇着十多位精壯漢子,因有這行人在,場下的聲音都壓低了一層。
桌前兩位,一人錦衣打扮,身材瘦長,五官是俊俏的,但瘦得凸出了顴骨,整副面相就趨於狠烈,兼以一條細細的傷痕由頰至頷,打扮是風流公子,氣質卻像陰獄刑手,一雙修長鋒利的手正握着一柄長扇輕輕搖晃。
另一人三十多歲,意態俱不突出,沉默地倚在座上,身形掩在大氅裡,一截漆黑的刀柄從氅口露了出來,被三根手指輕輕按着。
兩人俱都安靜地瞧着戲臺,但卻不像是聽戲,而是在等着什麼。
裴液尋位落座,擡頭看着樓上,心知這便是小生所言的那兩位,要走這條江湖路子上溯齊雲商會,便可從此二人身上開始。
但裴液沒有貿然上前。
他畢竟初來乍到,此時又孤家寡人,事情掩蓋在迷霧裡,若一不留神問岔了,難免打草驚蛇。彷彿開一塊玉石,寧可慢些細些、多繞幾個彎子,也好過一刀走錯。
他正如此想着,卻忽聽旁邊一個清靈的女聲認真道:“這裡消息雜也廣,常有些瞧不見重要之處,你便從這裡開始;我則去碧霄閣,尋他們掌櫃東家打聽。這般你我一內一外,一上一下,一動一靜,互相溝通支應之下,便可將事情逼出水面了。”
裴液扭着脖子,已然愣住了。
少女青衣單劍,衫子勾出柔好的身形,偏頭一笑道:“我只是想和明劍主多說兩句話嘛,怎麼放心讓你自己來辦這麼危險的事呢。”
“.”裴液忍不住笑,哼道,“你真是麻煩。”
李縹青軟靴向前一踏,擠在他身邊端正坐下。
“.幹嘛,莫坐了,你是不去碧霄閣嗎?”
“先聽一會兒戲嘛,都沒有一起聽過戲呢。”李縹青手放膝蓋看着場上,打斷了裴液瞪大的眼睛,“她唱得好厲害啊。”
裴液怔了一下,方纔第一次認真看去。
正如場下石磚鋪地,桌椅整齊,這戲臺的裝飾也精美別緻,樣樣照東邊戲園子裡的標準,雖然用料難免便宜,卻儘量以人爲心力補救,沒有絲毫敷衍之處。
一位年輕得過分的坤角正在臺上舞袖,簪粉胭淡,相貌昳麗,其嗓清亮如水,一口長氣流轉七八回,依然穩得驚人。
裴液聽戲甚少,也確實從未聽過這樣的嗓子。
她既不看臺下戲衆,也未管樓上龍頭,一道清透的嗓音穿了出來,在這喧沸鼎嚷中竟顯得有些冷:“仙闕雲寒不須道,生來命上種仙草”
李縹青安靜地聽了一會兒,偏頭向一位戲客打問:“這位大哥,這戲好新鮮,不知唱得是什麼?”
她生得好看,又親切有禮,人家也樂意告訴她,只是卻以一聲嘆氣起頭。
“這《白蛇情》還真只咱們七九戲院纔有,而且到現在也只有衣承心小姐唱得好可惜她就要遠嫁了。乃是講啊,神仙座下有一位侍弄仙草的白蛇,化女與人間一位畫師相愛,卻因人仙殊途生離死別,端的是悽幽感人,鐵打的心腸也淚如梭啊。”
李蔚如的唱詞是《春閨夢》選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