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居浪巔(上)

卯時剛至,玉劍臺下就已圍滿了人羣。

與昨日相比,人羣更加井然有序,八方通衢都被讓了出來;場景也更加莊重,因爲這已不是面向江湖的選拔,而是真正來到了檯面之上,在國報上、在無數公文上的陳述上.寫的都是少隴修冊會將會在今天開幕。

無數華貴的車馬列在道旁,延伸不知多遠,權貴、官員、名士在專設的觀禮臺上坐下來交談着。而在一切的正中間,一條長而寬闊的大道直直通向玉劍臺上,間或有一些青紫之衣、佩劍之人從這裡徑往臺上。

人潮如海,江湖弟子和良家百姓交錯混雜,當地百姓們在官員經過時指點議論,江湖人則在劍者入場時指點暢談。

隋大人爲選劍會奏報的文書正合大唐如今對江湖接化而非管制的傾向:“夫朝廷立於百姓之上,江湖起於黎庶之中,朝廷與江湖一治一亂,見則相斥,但以百姓爲橋,則百事可成。”

在這種擁擠的環境中,兩個羣體很自如地就聊到一起,百姓們新鮮好奇地詢問江湖客們各種問題,江湖散人和門派弟子們也忽然發現,原來即便沒有登上臺子,也能收穫如此多的關注和目光。一個個皆挺直了腰桿,一時覺得腰間的寶劍就是自己的臉面。

而幾乎全城的說書人都來這裡立下了攤子,人潮之中每隔不遠就有一個小高臺,他們端坐其上,講說着本次選劍會的天才劍者,有些選手本來就已聲名卓著,他們的故事就尤其受歡迎。

昨日公示的巨大金幅依然垂在玉劍臺外壁,上面每一個名字都在朝暉的照耀下清晰可見。

修冊的規程已經毫無遮掩地公佈傳閱了:

以這面金幅爲底本,從下往上,一個位次一個位次地重議姓名,直到玉劍臺上之人達成一致。若有難決之處,則兩劍者便當即從玉劍臺飛下,就在萬衆矚目的中心劍臺上一決高下。

外壁的另外半邊,已垂下了另一條同樣大小形制的空白淺黑之幅,議成的名次將以金筆一個個寫在上面。而在結束之後,亦有依照後面劍者表現重議前面名次的最終環節。

總之此次少隴金冊的編訂所求,正是“每一條定名,皆在萬衆之前;每一次變動,都條理光明”,務求冊成之後,人人信服、無可置疑。

然而這條所求其實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質疑,因爲在明亮的日光和無數人的注視下排在第一的那個姓名變得越發扎眼。

裴液。

在一整晚的傳播之後,這兩個字帶給了越來越多的人驚愕和茫然。

它那樣突兀,又那樣強硬,而無論是“觀羣英”還是“後日完冊前出場”,都透着太不尋常的意味——彷彿他就是高出所有人一個層次,簡直近乎傲慢。

人們四處挖掘着這個名字的消息,最終只有一個說法得以比較廣泛的證實——這人好像是來自北邊深山的一個奉懷小縣,乃是今年博望州的秋比魁首。

“我當時就在博望州參比的,他真的很厲害,魁賽上隨手就擊破了一位六生的意劍,然後他自己還會一招意劍。”

這是杜五娘處販售的消息,採自一位博望武者,不過後面其人又補充道:“但那個裴液是四生,這個六生的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

一個偏僻之州的武比秋魁?二十天跨越兩個脈境?

沒有準話出來,因爲誰也沒見過這個人、誰也不知道他現在何處,問那博望武者他長什麼樣子,武者的回答也錄在了情報上:“穿一身青衣服,長得就是.十七歲男娃的樣子。”

除非其人二十天不換衣服。

議論固然越演越烈,修冊會依然在正常行進。

劍者們一個個登上玉劍臺,無數道目光注視着這些得列金冊的天才,可以想象在未來的一兩個月,他們的姓名會傳遍整個少隴。

————

裴液穿着一身青衣服。

走過來時,就有些吃驚這裡和昨日那沸騰的江湖氣簡直不像一個地方,百姓多了,官員多了,秩序也井然起來。

今晨起牀就有甲士候在外間,下樓車馬已然備好,但到了這裡他卻沒有再去那間閣子,屈忻疑惑地看向他,裴液擺了擺手:“你眼神好,你去。”

實際他是想進入到這歡騰的氣氛中,和四周的人們聊聊天——看熱鬧就得一邊聊一邊看,而屈忻顯然不是個很好的.不是個聊天對象。

高非攻依然暗中隨護,裴液肩着黑貓往前走着,在語聲紛亂中四顧尋找着位置。

然而來得晚,竟然幾乎沒有餘位了,他正考慮躍到檐上,一個語聲忽然從旁邊響起:“那個.你沒位子嗎?要不坐這裡?”

裴液一轉頭,一片藍白劍服,卻又是飛燕劍門一行。

他們依然是佔的昨日的位子,而那位少女正有些猶豫地看着他,身旁剛好有處空位。

“啊多謝多謝。”裴液連忙感激地走過來,這地方確實好,遮陽、視野開闊,不遠不近處還正有一位說書先生。

飛燕劍門門服整齊,氣質出挑,周圍的人都不來近前擁擠。

“好巧,又見面了。”裴液含笑坐下,“昨日我見貴門兩位師兄得列劍冊,恭喜恭喜啊。”

任子昕聞言微笑一下,卻沒有說話,擡起下巴向長街示意了一下。

裴液轉頭看去,一道藍白身影正走從正道走來,其人面容深刻端正,衣襟乾淨,鬢髮整齊,行止從容,一手握着佩劍,和一位青衣官員謙聲交談着,往玉劍臺而去。

身後說書人正含笑道:“這位玉樹臨風的公子,正是‘隴西七劍’飛燕劍門的朱問遠真傳,劍列五十一,人稱【劍解風語】。昨日若有人在第一擂這裡觀劍,應當記得他那手飄折精妙的《烏衣劍》,足列此擂前十。他在一擂連勝四人,而後只敗給了一人.”

“蘇行可!”

“不錯!”說書人撫須道,“只敗給瞭如今劍列第四的【龍頷取珠】蘇行可!”

衆人驚歎,裴液聽得旁邊已有人小聲好奇道:“啊好像就是這家的門服啊”

任子昕微微昂着頭,矜持笑道:“可惜還是沒能排進五十以內,我和齊之師弟也都沒打過別人。”

裴液拍手,讚歎道:“已經很厲害了——最後一場碰上蘇行可也太倒黴。”

“就是!!”任子昕一下覺得這陌生少年親切了不少,“真不知是怎麼排的,這不就是把師兄送上去輸嘛!”

裴液想這說不定是隋大人拍板.贊同點頭。

畢竟坐的人家的位子。

任子昕控訴完,輕鬆了不少:“嗯你也是來打擂的嗎?”

“啊,不是。”

“.奧。”

正在這時,身旁人羣忽然響起一陣劇烈的歡呼,不少人都直接站了起來,說書先生也同時含笑道:“來了。”

裴液好奇看去,卻見三輛幾乎一模一樣的青色車馬停在了盡頭,墨裙精髻的南觀奴正從上面下來,人如蘭花,細劍如花藤。

說書人漫聲道:“‘青花車,踏雪馬,劍凋九百七十二,數遍桃林無一花’,這位便是傳說中的落英山真傳、【眠花數蝶】——南觀奴!金冊之上劍列第七,暫時超過齊名的【明珠守】戚夢臣一位,不過論定都是‘小疑’,今明兩日修冊會,兩位仙子十有八九要真正試劍一場!”

身旁圍觀者的情緒明顯高漲了起來,不停地探頭擁擠。“我看看我看看!”

“她那柄劍真好看!”

“真有那麼好看嗎,看不太清臉啊。”

“你說他們肚子里長了樹,是不是皮膚也變好”

裴液本來見過南觀奴幾次,那時也沒有想盯着人家看,但這時衆人一擁擠,他也忍不住隨之探頭,彷彿想看看這張臉是不是有什麼新的變化。

“人家靠劍排上的這個位子,又不是靠臉,真的是。”任子昕有些不滿地嘟囔一句,偏頭笑道,“你知道嗎,她昨天遇到齊之師兄練劍,還指點了他幾招呢——她的劍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裴液及時把目光挪到南觀奴劍上,彷彿從沒看臉,回頭好奇道:“有多厲害?”

任子昕看一眼他腰間的劍:“你也練劍,應該懂的——她已在‘靈’境四年了。”

“唔!那確實厲害。”

任子昕輕嘆道:“我還期待她能拿個第四呢沒想到才第七。”

裴液安慰道:“前面的人太厲害了嘛。”

“也是,那蘇行可那麼厲害,竟然才排第四。”

而這時這位天賦驚人的少年正從長街上走過,人潮一陣陣地歡呼起來,但今日他卻沒有四顧含笑了,沉目按劍向玉劍臺走去,彷彿有什麼壓在頭上。

裴液點點頭:“畢竟只露了一場,可能戰績上還是崔子介和向宗淵要更勝一籌。”

又好奇道:“你說崔子介和向宗淵究竟誰厲害?”

“伱覺得呢?”

“我還以爲是崔子介,聽說他們差了五歲呢。”

任子昕搖搖頭,笑道:“非也!江湖上愛說崔真傳天賦高,這倒不假,但向宗淵公子在十八歲的時候,其實也已八生靈境了,這些年據說是隨祖師潛心修習《凋花冊》,厚積薄發之中,不能用年齡來判斷劍賦。”

“哦!”裴液恍然,“那看來修冊會還是頗有考慮的了。”

卻聽任子昕蹙眉道:“卻不知道那個裴液是個什麼人。”

“.”

“父親說修冊會列位其人,必有緣由,但這人聽都沒聽過,憑什麼就勝過這麼多英傑才俊?”

旁邊也有人附和:“不錯,就算劍賦再高,總得像蘇公子一樣露露面吧?憑什麼什麼都沒有,只用一個名字就直接拿了第一?”

“.確實有些難以服衆。”

“對吧?何況他至今一面都不露,依我看,要麼是攀附心虛,要麼是傲慢無禮.總之多半是個無恥之徒。”

“啊?!那倒也不一定.吧。”

“嗯?”任子昕蹙眉偏頭。

“那個,修冊會不是說他重傷未愈.我想那確實也挺疼的,可能確實打不了那麼多場,只能最後到場切磋一下。”

“.那倒也有一點可能。”任子昕勉強認可,偏頭道,“誒,對了,一直沒問,我叫任子昕,你叫什麼名字?”

“.”裴液怔了一下,“啊,我叫.那個,張思徹!”

“哦,幸會。”

“幸會幸會。”

辰時終於到來,在無數人的翹首以盼中,那清朗的聲音讀了一篇莊重的《玉劍臺修冊序》,議位就在歡呼中開始。

第一條所議正是排位七十二的蔡無直,縱然修冊會給了“議定:無虞”的定評,論劍會上也沒人提出位次不當,其人還是自己提請了向七十一位的挑戰。

於是修冊開始的第一場劍鬥就此開始,然而只用了七招,蔡無直就敗於對方之手。

清朗的聲音傳遍全場:“第一議:蔡無直,七十二提七十一,落定。諸方無疑,列位七十二。”

於是這條名字從黑底的最後一欄浮現出來,就此落定。

沒有多少人嘲笑,身居“無虞”的倒一,仍願意再往前爭一爭,總比抱着臉面和矜持令人叫好,其師門並無掛礙地接受了這個結果,第二條議劍緊接着開始。

裴液坐在談笑的衆人中間,身後說書人正按着倒序細講着每一位劍者,他擡頭望着那高高的玉劍臺,看不到上面的人影,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只是忽然有些開始期待議到最後幾條的那一刻。

因爲身邊關於“裴液”的議論其實從未停止。

“裴液”兩個字依然清晰地掛在金幅的第一欄,無論是質疑的、好奇的、期待的,還是嘲諷的、挖苦的,甚至辱罵的總之即便議劍已經開始,這個話題還是牢牢佔據着每一個空隙。

裴液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擠佔瞭如此多的利益,有些甚至根本不存在——一個人說若沒有這個忽然出現的裴液,說不定自己就是七十二名。

總之他成了一輪最強大光明的衆矢之的。

裴液在第一個時辰恍如未聞,甚至還覺得有些好玩,但隨着時間漸去這個話題仍未停下後,少年難免開始有些升起悶氣,尤其當意識自己所處只是幾十人中間而這裡有近二十萬人之後。

他們都正在這樣談論“裴液”嗎?

忽然真的很想打贏。

而就在這從未斷絕的議論中,一個驚天的消息開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流傳起來。

——就在巳時,少隴仙人臺向江湖公佈了“歡死詭面”一案,向整個江湖提醒警惕這個危險的組織。

那駭人聽聞的事情竟然就發生在九月的崆峒,字裡行間透露出的一些細節令所有人震撼難言,而在一衆難以想象的驚人名號中.“裴液”兩個字第一次如此明確地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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