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信

第434章 信

少隴府,置劍樓留鶴臺。

羣英薈萃。

陳禮懷端坐正中,當日玉劍閣的年輕劍者們就散落圍坐着,講劍已經進行了三日半,大傢俱都熟悉,幾天來弈劍切磋,互爲答問,多有啓發歡笑。

午後秋高氣爽,當樓高風,從這裡偏下頭去,可以望盡半個少隴府城的檐頂。

“所以按地域來看,少隴劍道之緣起在北,流淌東南,沾溉西境。”場上閒適安靜,陳禮懷含笑輕聲,“飛燕劍門常說‘接奉烏衣,繼揚鵠志’,‘烏衣劍堂’一百六十年前亡於懷石州,再上位之‘鵠劍派’前朝沒於俞、相之間——當今隴西劍門十之六七受其遺脈,正是這麼一條路子。”

劍者們凝思點頭,不少人在小冊上書寫筆記,對很多師承薄弱的小派來說,能聽修劍院名師梳理少隴劍道,無疑是拔高劍野的難得機遇。

管千顏早聽過這種劍論,託頷輕輕敲着筆桿,旁邊任子昕倒是飛快記下,小臉繃緊地提起筆來,又連忙凝眉去聽下一段講述。

管千顏偏過頭,忍不住小聲道:“你們的《烏衣劍》和烏衣劍堂當年所傳好像已經有所不同?”

任子昕一怔:“對,父親說遺漏了三式,祖師補了一式半進去,後來幾代掌門不斷修繕,才成現在的模樣.”

修冊會已過去九天,兩位茶樓相遇的少女也處得熟了,任子昕越發覺得這位崆峒真傳沒有架子又敢言敢語,三日來一直和她坐在一處。

倒是管千顏旁邊那襲青裙,一直沒有機會說上太多話。

任子昕目光停留在上面,那少女正低頭翻着一本劍籍,綴羽的眉眼十分靈美。

印象裡這位少女性情清和,嘴角總是掛着淡笑,交談時如沐春風但任子昕永遠記得那天玉劍閣中那一幕,七八道暴起的身影中她是唯一的脈樹之境,出鞘的鋒利翠光卻不是朝着堂前少年,而是竟然朝着第一名朝他躍去的玄門。

還好她那位淡灰衣服的同伴按住了她失控的情緒和身體,等到再次見面時,她已冷靜地向她微笑頷首。

如今這張面孔依然掛着不自覺的淺笑,目光安靜地投放在書中。

“.那若按意象來看,諸位覺得,少隴劍道之緣起應是何物呢?”臺上陳禮懷含笑環視。

這是個更有意思的問題了,如果說剛剛的地域流變大派弟子多有了解,那麼意象之論就有些衆說紛紜,而且更貼近劍道本質了。

留鶴臺上劍者們議論紛紛,隴南劍派多提落英,另外一些則提明珠,劍道流變到今日,實在意象繁多,很難溯一源流。

陳禮懷含笑靜聽諸人議論,片刻後道:“‘桃花飛落三十門’,這話提的人多,講得也對,南真傳昨日給我們演了落英劍,上臺交手的隴南英傑後來都說受益匪淺。這確實是條最顯眼的路子,落英劍乃爲近二百年來隴南主脈。”

“那麼這是少隴劍道離我們最近的一枚意象——花,我們把它列爲其一。”陳禮懷微笑,“然而少隴大地河山流摶幾個千年,在落英祖師開派之前,劍道已然昌盛,這些古脈隱脈所指,諸位可有人知嗎?”

有人略微茫然,另外一些人則把目光投到明珠水榭幾人身上,戚夢臣頷首:“答先生問,明珠水榭非是無中開派,家師常說我們繼承古劍,想來有所淵源。”

陳禮懷點頭:“然也。貴門劍脈可以溯到兩三個千年以前,這一脈一路播散、變生、消沒,已多非原貌,如今受澆灌者諸多,可代表者卻罕少。尚見痕跡者,唯有明珠水榭、五劍福地、羽泉山泉脈、觀湖劍門等一衆‘水劍’。”

陳禮懷溫緩道:“這道意象,正是‘淵’。”

深抑、無垠、冷沉等一衆劍意,乃至龍珠故事、深泉鑄劍,都是大淵之精神,大唐別處之劍確實少有這種冷曠的沉重。

“這便是古脈了,而我們少隴還有最後一條更古的‘隱脈’——可有人想得到嗎?”

劍者們一時也沒有議論,而是微微茫然了,很多人想到崆峒,也有人去想雲泱樓、鹿劍山莊,但都沒有頭緒,顯然不像水榭和落英山自家人知自家事,這條“隱脈”想來是沒有傳人了。

“近則顯,古則隱,由來如此。”陳禮懷緩聲道,“諸君可歷數天下劍門,凡古而顯者,必爲當世一流。不過,‘隱’也並非消沒,朝代流遷,雖然漸漸無人知其名目,但它只是播散更廣、沉入更深,不再那麼顯眼而已。”

這時有人道:“不知可是崆峒所據?”

陳禮懷微笑:“談少隴劍必提崆峒,這種意象若被崆峒避過,那也稱不上是少隴劍意了。不過我們常說‘大崆峒’卻不說‘古崆峒’,其劍博多,是聚合而非繼揚。其中固有此意,卻並非源頭主脈——諸君可知道是哪峰之劍?”

臺上一時安靜,陳禮懷道:“是彩霧峰之《鳳山鳴》。”

劍者們或怔或恍,一時議論紛紛,陳禮懷微笑輕聲:“少隴的最後一枚古意象,若說如今尚可能有人知曉,那或者只有我們這位北來的玉翡之雀了。”

臺上稍微一靜,人們都投目向南臺那襲青裙。

幾乎所有人都已認得這位少掌門,其人師承偏僻,但第一次下臺試劍時就技驚四座,劍術之靈妙、用劍之明韌令人咋舌,後來據說她是身負玉翡古傳,而且早有了修劍道生之資格,頗有幾分神秘。

而相處時其人又言行得體,宛如春風,幾天下來,許多人都偏愛立在她身邊。

此時這襲青裙微訝含笑,按書起身道:“我小時候讀山中典籍,有‘接續羽脈’之句,我想或者是‘羽’吧?”

陳禮懷開心撫掌:“不錯不錯!唯有這般一脈正傳,纔可參古之真劍——我早說玉翡山是劍薪餘火,可惜二百年銷聲匿跡,人皆不信。”

“崆峒之《鳳山鳴》,前身爲尋鳳堂;飛燕劍門之《烏衣劍》,上溯烏衣劍堂、鵠劍派;羽泉山之《蜉蝣化鴻》,採自《芥子劍》與《鴻鵠劍》。三者分別從中、西、東向北,而最近北者,正是四百年前之玉翡山。”陳禮懷含笑講述,“這是少隴劍院新梳理出的脈絡,現在分享與諸君。涉及劍門據此求索切磋,想必彼此皆有進益。”

涉及劍術本身的新發現永遠有莫大的價值,這樣的成果就如此告知諸門,顯然也是朝廷整合江湖的莫大誠意。

李縹青行禮落座,低頭翻開了剛剛合上的書冊,旁邊管千顏立刻探頭撲到她身上:“偷偷看什麼呢!這麼入迷!”

李縹青已極快地重新合上,從容笑道:“哪有什麼。”

管千顏不依不饒,探手去翻:“嘴都沒合上過。”

“.真沒道理。”李縹青無奈一笑,展開給她。

只見書中確實夾着一頁信箋,上面字跡乾淨清晰,管千顏瞥見一行:“.你既然久習【踏水摘鱗】,從它去理解【破土】就好了。裴液要你兩樣放在一起感悟,那是他自己不負責任的悟劍法子,你是十四年的玉翡正傳,應當從劍理去習【銜新屍】,先看”

李縹青合上:“看了吧,劍主之前給我寫的信,我多讀兩遍不行麼。”

她剛剛臉上確實是淺淡溫旖的笑意,那是看心愛、尊敬之人的親筆應有的表情,管千顏此時也有些羨慕,嘟嘴哼了兩聲挪開了目光。

李縹青淡淡一笑,把書往自己這邊挪了挪,繼續低下了頭。

這次她把明劍主寄來的信也輕輕翻了起來,露出下面埋藏的一頁。

是另一張有些髒皺的、字跡歪斜的信紙。這些墨跡時深時淺、歪歪扭扭,顯得又亂又髒,可見書寫之人不止筆上生疏,書寫環境也一定很爲難。

“縹青,

對不起。

沒有和你說就自己動了劍,我昏了六天,一定讓你着急忙碌了很久。

但是你現在不用擔心了,我已經坐在去神京的車上,看管的人們都對我很不錯,幫我療傷餵食,我在神京也有朋友,你放心好了。

(筆墨在這裡躊躇了一會兒)

縹青,崆峒的時候伱給我寫了好多封信,我都沒有回你.每一封你都勸我別衝動,每一封我都沒有聽進去。

我那個時候,真的感覺沉重的黑暗從天上壓着我們,伸不開胳膊,也喘不過氣來。仙君在我身體裡虎視眈眈,詔圖想吞了我;外面全都是黑的,到處都是令人心神繃緊的迷霧。總是面對無法戰勝的敵人,你還揹負着完成不了的仇恨.我真的很想把它們全都捅破,縹青。

它把我們壓得全都不像自己我每次一想到你高興地說‘翠羽劍門要站起來了’,想到咱們兩個在湖中開開心心地划船.就總覺得那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但我還是想把它還給.我們。

因爲我同樣也不想看見那樣的你,縹青。

把師門沉重的仇恨背在自己身上,我知道翠羽劍門寧碎不折,所以我更喜歡看到它向着太陽展翼,而不是在陰影中隨時準備與仇人同歸於盡。

你那麼聰明,笑起來又那麼好看,就應該多笑(這句被很濃的墨勾去,又被另一種清麗的細筆在旁邊復現。)

反正對不起縹青,我那時還一直和你賭氣。

分開時你送了我小失翠,我卻一句話也沒跟你說.其實我有很多話和你說的,後來我聽說了分離要互贈詩句,可這時想不出來,也沒有詩集可翻.反正我總是莽莽撞撞地做錯事,縹青,對不起。

帶着玉翡山恢復它昔年的榮光吧,至少現在少隴.乾淨了。”

這封信紙被珍貴仔細地捋平在書頁中,顯然已不止被看過一次,李縹青輕輕捋着仍然皺起的邊角,這時臺上陳禮懷微笑道:“玉翡劍何以離‘羽’意更近,請少掌門和白斐公子來爲我們試劍一場便可知曉了。”

管千顏偏頭看向身旁的少女,見她眉間又是那令人癡怔的笑意,正合冊輕喃:“你每一次都給我照徹心扉的力量啊”

然後她輕嘆着擡起頭來,提劍禮貌一揖,在衆人含笑的歡呼中走入了臺心。

馬車已經馳了很久了。

已然將近雲琅地界,又是月下原野,秋夜又涼又靜,車廂中只有女子輕緩的捋紙聲。

“明姑娘,

這封信我故意很晚才發給你,你收到時,大約已經過去七天了。

很高興那天我給你買了梨子湯,也把準備了很久的詩送給了你因爲後來我纔想明白,世事真是不可預料,總想着‘以後我要做什麼什麼’,實際是在給自己埋下抱憾終身的引線。

明姑娘,謝謝你教我一路劍術,我也教你下象棋吧!

你瞧我下面畫的這副棋盤。弈劍可以見招拆招,下象棋卻忌諱走一步看一步,一旦順着人家的節奏,那就完了。

象棋得時刻聯動反制,我用得最熟的兩個法子,是‘後炮回馬’和‘炮二進張’,你先打套路,再融會貫通,自然就越來越厲害了.

我還有一個很厲害的殺招,叫‘六步吃車’,至今沒有碰見另一個會的人,現下也教給你吧。

明綺天認真地讀着這封信,少年真的把每一步都寫得十分仔細,從來沒有人如此細緻正經地教她玩樂,但女子卻沒有隨着講述在心中勾勒那些棋子的樣子這一封信太突然、太剋制,太莫名其妙了,措辭後隱藏的情緒令她有些不安。

他們剛剛分開不到十天,爲什麼會發來這樣一封信呢?

明綺天一時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但她已先打開手邊的第二封信了。

這封信就新得多,字跡也醜得多,而且也沒有那樣“留後待發”的措辭了,分明就是兩個時辰前寫就。

“沒事兒了明姑娘,下次見面咱們親自下。

你不許學我的絕招了。”

明綺天微怔地看着這簡短的一箋,這兩封信先後而來,她依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劫後餘生的少年尷尬摸頭的樣子已經如在眼前了。

她忍不住清淡一笑,心中卻也同時有些思念,月亮安靜地掛在秋野上,“下次相見”不知會是在什麼時候了。

而在兩千裡之外,羈押山野少年的莊嚴車馬終於駛入了神京城,可惜和他想象中的場景全不相同,籠深幕嚴,除了馬蹄踏石的“篤篤”外,他無法對這座恢宏繁麗的不夜京抱以任何感知。

裴液仰躺在牢籠裡,鐵鏈沉重,身體依然虛弱。他本有更好的方式擁抱這片繁華的,鮮花、繁錦、美名、地位、權勢.但他還是選擇了淤泥和鐐銬。

心中從未如此踏實地輕鬆和平靜,即便他昨夜又一次夢到那樓上月下邀他同行的面孔,至今傷惘難去。

裴液聽着馬蹄踏石的聲音,節奏像一首曲子,他輕輕敲了敲籠欄,打坐的顏非卿睜開了眼:“何事?”

少年沒有轉頭,望着車頂,良久輕聲開口。

“照你們修道的說法.‘命’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

顏非卿沉默,整整兩個時辰,車廂中一言不發,秋夜如此寂靜,只有馬蹄踏石,嗒嗒如曲。

——

是曰:

亦友亦師聚散,一心一劍晦明。

昨宵樽月舉相傾,世事原來無定。

又是天涯孤往,幾回夢裡神京。

笑顏總爲劍俠生,願君無纔有命。

(第二卷完)

第351章 舊跡第447章 通海缸第481章 洪星平第7章 談夢第8章 劍纓第93章 丹田食仙140.第138章 指上181.第177章 第一枚(爲白銀盟主翡肆加更)第74章 高陽第368章 天幕146.加更單章說明第383章 裴之戰200.第196章 兩箋第449章 藏劍閣第468章 獄中雀第465章 狄九177.第173章 聚談第494章 寄鄉113.第112章 學劍第382章 明之戰(下)263.第259章 心跡第382章 明之戰(下)第5章 殘衣第300章 紫竹之林第431章 裴之戰(下)第61章 綺天245.第241章 第一百四十四 幽幽地中仙第330章 當年院190.第186章 廝殺187.第183章 抉擇第261章 重逢121.第120章 寶丹126.第125章 見聞第385章 墜明216.第212章 心珀第468章 獄中雀第367章 藏經樓137.第135章 (爲盟主岫霽加更 還更進度19)第420章 居浪巔(下)第87章 博第429章 誰爲魁首第516章 鞦韆索157.更新時間調整第433章 勾陳第426章 鏡中見我第263章 離會第395章 君臨第425章 天涯有痕212.第208章 答問第401章 修傷翼第32章 青鳥厄音第379章 柏天衢第379章 柏天衢第67章 問仇第279章 撞破第421章 誰爲羅網第365章 庭下第487章 舟火第40章 第一殺第50章 尋援第26章 喪葬210.第206章 持心(爲盟主冰裂迸裂老闆加更第390章 一劍第89章 敗(召喚讀者追讀本章!)176.第172章 密談145.第143章 巧遇第36章 飛渡第456章 又見第36章 飛渡113.第112章 學劍第74章 高陽第364章 月談第420章 居浪巔(下)240.第236章 列序第349章 故劍事201.第197章 鷺洲第476章 魚嗣誠第440章 友朋第447章 通海缸第436章 荒邪122.第121章 切磋133.第131章 得勝第447章 通海缸第447章 通海缸第455章 觀劍梯263.第259章 心跡第500章 殘鱗第342章 他人衣(下)第59章 殺螭第480章 狄九139.第137章 玉影第421章 誰爲羅網第288章 承心(上)222.第218章 初日196.第192章 朝暉第498章 探船第512章 說劍第413章 留鶴臺第296章 五毒第447章 通海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