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緩緩點頭,他只見過一位出身軍伍的宗師,乃是在白竺村直面窮奇的荊梓望大人。
後來他有時回想那一戰,在玄氣渾厚、軀體強韌、權柄神異的魔厄面前奪得幾次機先,拼盡全力才被殺死,荊大人其實已立在後面他見過的許多人之上。
大唐尚武,從軍之風亦盛,從沙場中搏殺出來的宗師當然絕非易與之輩。
“他如果想要離開我們恐怕攔不住他。”裴液轉頭看向女子。
“.當然。”謝穿堂定了一會兒擰眉道,“.不然呢?”
“.”
“你我都是六生,我記錯了嗎?那是一位摶身。”謝穿堂道,“現在這棟樓裡,除了他之外還有兩位緇衣之境的龍頭,而‘太平四亨’者,俱是積年八生其餘有修爲的堂主打手,就更不計其數了。”
“太平漕幫核心的幫衆洋洋數百上千人,咱們兩個坐在這裡,最好連腰牌也不要露。”謝穿堂認真道,“我想起來你是初至神京,許多事情尚不清楚——你知道神京存在玄氣禁制,是從何而來嗎?”
裴液搖搖頭。
“瀰漫在神京每一縷空氣中的規則,叫做【大道同世律】。”謝穿堂道,“這塊碑刻在南衙,其曰‘天爲天,地爲地,人爲人’,修者在這裡不被限制的只有自身的真氣,身外的力量則會被加以限制。每當宗師嘗試調動天地玄氣,都會引發瀰漫其中的【同世律】的拒斥。如此規束着神京的秩序。”
“但這不意味着宗師就等同於生脈。”謝穿堂嚴肅道,“宗師調動玄氣的能力只是被限制,無法被剝奪,緇衣境能調動身周玄氣二三十丈,在京兆府的記錄裡,即便身處神京,他們也能對抗【同世律】調動一二丈內的玄氣。當境界上行,這個範圍只會更大。”
“而你知道,一旦到了摶身之境.”
“‘靈軀’就開始塑成。”
“對。身體會強韌得超脫凡人,而且玄氣化入身體的部分也不受【同世律】限制。何況,每一位玄門都先是站在八生頂端的脈境。”謝穿堂道,“所以縱然他們實力大幅受限,衙門也不曾用八生修者去緝捕玄門。”
是的,這樣實力的太平漕幫確實是龐然大物,甚至正因【同世律】的存在,他們大量聚集的脈經修者反而具備更強大的力量。
“那監門衛出多少人,他們一定有把握嗎?”
“我三天來的查探正爲此事。”謝穿堂道,“昨夜我把探得的信息交付了,洪中郎本身是摶身,我請他至少再帶兩位玄門過來。除此之外,須有五百甲士。”
“.這不是纔剛剛持平?”
謝穿堂搖搖頭:“【大道同世律】是南衙的戒律,十六衛是南衙的軍衛。凡列爲【律守】之玄門,不受禁制之限。”
裴液這才愕然張眸。
“所以這樣的案子才一定要南衙來辦,所以我們才一定要想辦法調遣十六衛。”謝穿堂輕嘆一聲,“所以手中無權、孤身無倚,在神京就是求不得正義。”
“.如今都定下了?”
“定下了。”謝穿堂深吸口氣,“左監門衛中郎將洪星平已然整備待發,只是尚有一處隱患。”
“什麼?”
“昨日晨,大宦官魚嗣誠親臨了京兆府,讓狄大人停下調查,狄大人沒有接受。”謝穿堂低聲道,“在整個神京,這也是最頂上的那排名字之一。”
裴液凝眉,這是他第二次聽說這個名字:“我們沒有倚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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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穿堂搖搖頭:“要用南衙的力量,就得到人家的地盤,繞不過的。其人在神京鋪展多年,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根鬚都蔓延到了哪裡。”
“所以狄大人說快刀斬亂麻。”她道,“他們知道狄大人已查了兵部,卻未必知道狄大人已鎖定‘冬獄’所在,這是我們的一處機先。”
“因此狄大人昨日在京兆府開衙斷案,如今神京正沸沸傳言,而在知情人看來,則是我們還沒摸到清晰的線索。即便有什麼手段,也是落在狄大人那邊。”謝穿堂輕聲道,“如此狄大人頂住壓力,咱們這邊就可以猝不及防地拿下漕幫——‘冬獄’一旦見了天日,案子就算定死了。”
“狄大人他.”
“他說他會撐住。”
“.巳時整?”
“巳時整。”
裴液接過謝穿堂遞來的一幅幅畫像,擡起頭來,兩人同樣一刻也不鬆懈地盯着那棟樓的進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已將近辰時了。
“那洪星平是什麼樣的人?”他忽然偏頭道。
從昨日開始,京兆府衙前擺開的架勢就轟動了一條又一條街道。
朱衣大員,官居四品,這樣的人並非不能見到,但要麼是在風將車簾掀起的那一角,要麼是皇城門前出入的那幾步,要麼是跪在堂下時,擡頭望見的那道身影。
如今就在寬闊的大街上,背倚着京兆衙門,這身顏色就一桌一椅地坐在這裡,背後書曰:“但受‘太平漕幫’之冤者,可訴狄九。”
本來鯉館的事情就在百坊間播散,後面太平漕幫擺出十日宴更是聲勢茁壯,然而除此之外這件事情就沒露什麼消息了,有的人說是狄大人接下了這案子,可不知真假,也沒見激起任何波浪。
直到如今這襲紅衣針鋒相對地坐在這裡。
無論對哪方來說,這當然都是太有效的奇招。
在魚嗣誠看來,這是受到威脅之後的應激,把事情毫不遮掩地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對抗各種暗手的最好方法。當一位四品少卿選擇這種方式,造成的影響絕非幾個百姓在衙門前哭嚎可比。
而在更多其他人看來,這也是對付太平漕幫的不二陽謀,既然鯉館之案查不到痕跡,那就直接查你太平漕幫。三司和大理寺少卿當然都沒有這種權職,這樣直接煽動百姓的行徑也當然犯官場之大不韙,但他就是這樣做了。
阻撓在半個多時辰後就已產生。
先來的是各種上不得檯面的手段,那時人們還在半信半疑,圍觀的人很多,上前靠近的卻沒幾個。
長街盡頭一陣劇烈的呼喊過後,成羣結隊的潑皮流氓駕着失控的馬奔馳而來,人羣紛紛驚呼着散開,眼見難免就要傷人,中心的那襲朱衣卻看都沒看一眼。
只見一道青衣颯然飛起,四息之內,就把十三匹驚馬從容勒在了原地。十三位騎士被劍鞘一一擊落,十幾息間,其人就一人押着十三人走了過來。
李昭本來就是八生中的巔頂,這俊秀的身手引得人們拍手叫好,氣氛一下就熱烈起來。
任誰都看得出這是太平漕幫的手段,而後炮仗、石灰.各種各樣的攪局都被一一化解,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氣氛也越來越熱烈。
最惡毒的是一車糞水,阻攔不住地流瀉在衙門前,狄九這才從容起身帶着人們換了處地方,然後令將那些捉來的太平漕幫嫌犯跪在裡面,道:“下三濫之徒行下三濫之事,他們既然心虛,我們偏一刻不停。”
圍觀的百姓們紛紛鼓掌。
“狄九”本來就是有名望的名字,而這也是在裴液沒有尋出謝穿堂的時候,看遍了京兆府案卷的大理寺二人定下的計策。
一樁樁太平漕幫和京兆府一同壓下的案子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多案子狄九看案卷時就心裡有數,此時屢屢一眼就直指關鍵。
而他們絕非說說而已,只要狄九批一份捕令,李昭就會在半個時辰內把人帶來,羣情洶涌、羣情激奮,半天之內,京兆府門前就擠了半條街的人。
只有在終於散場的深夜之後,李昭才難以掩飾自己的擔憂:“今日聲勢做得太大了,明日恐怕要有雷霆。”
今日很多人在觀望,很多人在準備,而狄九向所有人證明了,這會是太平漕幫不能忽視的威脅。今日一天,他們緝捕了二十七名太平漕幫之人,無論受到何種阻撓,李昭都按時遵命地把人帶了回來。
今日一天,他身上也添了六道傷口。
狄九疲憊地闔目倚在座上:“那就是我們要的。”
一天一刻不停的勞累與噪嚷,此時閉上眼,眼皮上都還全是一張張憤怒的、怯弱的、痛哭的、興奮的臉,還有那個人被剁掉的指頭、被敲碎的膝骨.沒錢醫治就扭曲地生長在一起。
狄九其實從來不覺自己有什麼高尚的品格,有時路上看見可憐之人,他也並沒什麼憐憫感喟,也很少掏出兜裡的銀子。他只是很早就發現,自己很容易憤怒。
一件激起了他憤怒的事,他就一定得追到底,此時如此,接鯉館之案時如此,前半生官宦生涯都是如此。
只是後來官做得久了,他學會把這種憤怒壓在臉皮和笑容之下。
只那天給那叫謝穿堂的女子官復原職時,那呂捕頭猶猶豫豫地說這女子太沖動太偏激,他才冷冷撂下一句:“嫉惡如仇的人不做捕快,什麼人來做。”
如今就是這案子落實的時候了。
狄九很清楚李昭在說什麼,白天京兆尹盧玉顧已親自前來一次,宣稱他所判之案一概無效,怒稱已向南衙遞交了奏章。日落前他也收到了大理寺來的警告公文,但他拆也沒拆。
大理寺少卿確實沒有資格坐衙京兆府強斷民案,你爲百姓主持公道,那第一個被主持的豈不就是京兆府?
朝堂之上各司其職,就算心中無鬼之人,也不想看見一個這樣的“瘋子”,這種行爲他做一天,毀傷的就是日後幾十年的前途。
而正如李昭所言,這只是第一天的反噬。
顯而易見的,即便他真的賭上自己的仕途,那些人也不會讓他把這個案子給查出來。
所以明日,到來的就是雷霆。
但幸好,他只用挺過一個早上。
翌日卯時兩刻他就再次坐在了衙前,連日來的缺乏休憩令他頭痛如裂,但竟然有許多百姓來得比他更早。
這一幕令狄九忽然覺得也許做官半生就是爲了這一天,面上依然從容如常地坐下,擡手微啞道:“有何冤情,儘管說來。”
規程依然按照昨日進行着,而僅僅在兩刻之後,卯時半之時,一道重逾千鈞的南衙諭令就落在了這裡。
十位朱紫彈劾大理寺少卿狄九瀆職擅權,吏部並三省都已審過,勒令其停止所爲,往南衙受詢。
到這一步,影響的已不是後日的前途,而是當下的官帽了。
狄九低着頭翻閱案卷,如同不聞。
大三司既成,就沒有中途破去的先例。狄九的選擇十分明顯——這位最年輕的大理寺少卿,斷案如神、仕途一片光明的人物,寧願就此前路斷絕,也一定要把太平漕幫之罪按死在這裡。
於是使者見他無動於衷,也只好退去了。這確實是一道雷霆,但其實也是南衙最威重的手段了。狄九知道,如果再有手段,就不是紙上文字了。
等到太陽明顯升起來的時候,狄九已從受害人中梳理出太平漕幫另一宗成系統地靠放債欺詐侵吞財產的罪名,他將十幾位受害人的經歷一一寫上,從案情到證據一概不缺,最後簽上自己的姓名和大理寺鮮紅的印章。
和販人案一樣,這會是另一樣讓太平漕幫如鯁在喉的東西。
然後他擱下筆問了問時間,才發現竟然已經辰時半了,他蹙眉看了看街頭,有些疑惑竟然還沒有下一樣手段過來。
但無論如何,他一定是死死吸引住對方的注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覺得頭暈難以忍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低聲向李昭道:“我去洗把臉。你把我批了的這三個人捉來。”
剛剛把前兩位案犯放下的李昭抹了把汗,扶了他胳膊一下,卻有些猶豫地搖了搖頭:“大人.今日我暫不離開你了吧.”
狄九推拒了一下:“沒事,你把——”
然而這個動作似乎太劇烈了,令他眼前猛地一黑,頭顱內彷彿什麼東西一下炸開,陡然天旋地轉。
“——大人!!”
飛鏡樓下,天光已經極爲明亮,裴液安靜點着這座樓上的人,在這一個時辰裡,他見到了那憑欄與人笑談的二龍頭三龍頭,以及所有的“太平四亨”。
他記憶着他們的樣貌,也觀察着他們的武器和身形,即便知道可能不需要自己出手,這也是他下意識養成的習慣。
但謝穿堂已經蹙眉往東北方望了好幾次。
裴液知道她在焦慮什麼,他自己也做好了動手的準備,然而信號遲遲未來。
視野裡也看不見監門衛的銀甲,只有遊人越來越多,縱然這兩天京兆府的動靜令很多人觀望起來,飛鏡樓門前還是絡繹不絕。
直到一個很慌張、劇烈喘氣的文書闖入了視野,手裡舉着一塊腰牌迎上了他們。
“李、李大人印信,就在剛剛,狄大人在京兆府門前被人投毒刺殺,現正昏迷不醒!”他大口喘着氣,“李大人要監門衛這邊即刻破門緝捕,越快越好、越徹底越好!”
裴液眼眸凝了一下,謝穿堂卻一下近乎失控地揪住了他的領子:“你從東面大街來,難道沒看見監門衛的隊伍嗎?!”
文書怔在原地,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