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城主夫人,是我的舅母。當時的城主是我舅舅,蟄人有史以來最不堪的懦夫。當然現在,他們早已都被姨媽殺死,取而代之。
“進過化生池的,誰能夠超生?可是我們梅姑娘居然沒有變成吸血鬼,奇蹟呀奇蹟。舅母何等厲害的角色,會半途放過你?”
梅絡煙盯着我:“是的,是你舅舅放了我。所以你舅媽很生氣。”
我當然知道,姨媽常常跟我說起。那時候,倘若不是城主和夫人兩個,爲了一個“化生”的事情而夫妻反目,她也沒有機會趁虛而入,奪得城中大權。
“梅姐姐,”我越來越覺得好笑,“你堂堂峨嵋弟子,就這樣怕死,以至於委身仇敵。”
“我是自己情願的。”她淡淡道,“你舅舅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不像你舅媽和你姨。”
我驚呆了,梅絡煙總是讓我吃驚,但這一回我幾乎不敢相信。
“那你爲什麼——你爲什麼不肯放過他!你自己失身於我舅舅,卻還牽扯了他這些年。”我厲聲叫道。“說什麼毀了容,就不嫁。只不過是怕嫁了人,你那點秘密就守不住吧了?峨嵋的梅女俠,竟然與拜月城主有私,恐怕名門正派誰也容不下吧?倒不如出家修行,於清名無毀,呵呵,真是好主意。——可你明明知道,你不嫁,他就會等一輩子,追一輩子。這一來他還是你的。梅絡煙,你好陰險!”
梅絡煙道:“我的確是爲了你的舅舅,才守身不嫁。你要怎樣想,我都沒有辦法。表哥的心意,不是我能夠左右。”
我氣得說不出話。
“其實這是兩回事。我和表哥青梅竹馬,難以兩忘,所以他一意的要等我。可是人間的緣分,並不因此而定。”梅絡煙朝我瞥了一眼,“譬如我會遇見你舅舅,又譬如表哥會遇見你。”
我哈哈的笑了:“他遇見我?你當我是他的誰呀。你們打小一塊兒長大,他在崆峒後山坐關
的時候,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等着的就是娶你爲妻。我又何嘗在他心裡。你對他不起,可是在鳳凰嶺上,生死一刻的時候,他惦記的還是你!”
梅絡煙瞧着我,微微的搖了搖頭,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我的眼淚倏然而出。
還有一個就是方姑姑。
我說過,方姑姑活了一百歲了。我剛剛來的時候,被關在攬月城的化生池底,她來給我送藥,那時她就說她一百歲。後來我住進了驚鴻宮,穿上了那身明豔的灰色衣裳,她來給爲我在前額上灑水,那時她還是一百歲。再後來我獨自到大孤山深處,採來千年的杜鵑木,做成棺牀,被她看見了,她依然對我說已經活了一百歲。是不是人到了極老極老的時候,年歲便只是一個符號?反正對於嗜血爲生的我們,生與死,並沒有太多區別。姑姑自己,對於年齡的問題就相當不看重,她看着我,時時地說起,該完的時候就要完。
“姑姑,你一定推算得準?”我用宮主的架式去問我的女巫。
“一點沒有錯。”
我長嘆一聲。沒有算錯就好。她翻開火爐裡的灰,從裡面挖出一把匕首。我就接了過來。
女巫追問:“宮主你恨不恨我?”
我知道她說的是化生池的事情。我不恨,已經無所謂恨了。我說:“你放心,我這樣做,並不是爲了報復。”
女巫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該完的就要完了。這是善惡到頭。”
她吞下了一枚算籌,又一枚。那些算籌裡吸飽了百年的冤仇和惡毒,可以殺死大孤山裡最毒的蝮蛇。女巫翻出了渾濁不堪的白眼。
“善惡到頭——”她沙啞的歌唱着。
我靜靜的聽着。
“宮主不會要我的血吧?”
“當然不會。”虧她怎麼想的,我會要一個吸血鬼的血!
她慘白的臉色,變得蠟黃。我好奇的看着,原來吸血鬼
死起來是這個樣子的。
“方姑姑,”我終於問她,“當年我母親破門的時候,你是知道的。但你沒有告發她?”
垂死的女巫在微笑。
“謝謝你,方姑姑。”
將近十天,黃損和顏歌,一個在外間,一個在裡間,沒有說過半句話。
只除一次,顏歌說,黃損沒有我的吩咐你不要跟任何人走。黃損沒有回答。這就算是顏歌在保護自己的夫君。但他也無所謂保護,只是一日一日的沉醉下去,把一切都忘了。旁人問他話,也是呆呆的不理。別人看見了,只道是宮主千挑萬選的,怎麼到頭來嫁了個傻子。也有人說,城主給黃損的冷香灰,劑量過大了,便暗勸宮主問城主要一點解藥。否則終日守着個癡傻的夫君,有什麼意思。顏歌沒有去找解藥,只是命人給黃損看看身上的傷,讓他好生將養。
日間的時候,顏歌倚在門邊,跟微雨和靈風說話。
已經十天了,黃損在朦朧中聽她們講話,知道不僅武當、少林和華山已經全軍覆沒,連藏在山陽山洞的那些道士和尼姑也都被蟄人盡數收服,其中也有他的恩師何觀清的名字。顏歌安排着,把他們關到地牢裡,卻不許拷打,好飯好菜的招待。
“這是做什麼哪,”靈風有點不滿意,“宮主向着夫家不成?”
顏歌不理會這個玩笑,正色道:“那都是些有本事的人。有用的要留下,變成我們這一邊的。沒用的,也要留做給養。沒的打壞了做什麼?你們記好了。——這也是咱們城主一向的主張。”
黃損聞言苦笑。
顏歌忽然緩色道:“你們兩個,從來是我最爲倚重的,可是也要謹慎些。不該說的不要說。將來的事情,誰也料不到的。”
說着又回頭看黃損。微雨和靈風識趣的退下。
“真是厲害!”黃損笑道。
顏歌遠遠的站着,表情高深莫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