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見駕

武定侯府的大奶奶果真十分地急切,祖父的壽筵,她從幾個月前開始就盡心竭力地準備,一項項地費盡了心血,總算覺得萬事妥當了,就連最難安置的六奶奶,她亦想出好辦法,既不得罪六房也不讓祖父不高興。

可是,千算萬算,大奶奶再怎麼也沒想到皇上會突然前來,更是沒有想到皇上會傳六奶奶見駕。

方聽到前面傳過來的消息,大奶奶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趕過來,六奶奶小戶人家出身,沒見過大世面,出去見駕哪裡能行?還不是要自己提點?

要知道如果六奶奶有什麼差錯,自己一定會被連累的!

眼下大奶奶一見六奶奶的衣着,心就徹底涼了,畢竟是她將六奶奶安置在廚房管事,所以她才穿着如此簡陋的衣裳,就這樣出去了,還不會被所有人笑?追究起來,大家會怎麼議論武定侯府?怎麼議論自己?

若不是自己人是一品的誥命夫人,今天按品梳妝,所穿所用之物都不是尋常人能用的,大奶奶早就讓人將自己備用的衣物拿給六奶奶換上了。眼下,她趕緊向身後的女眷們看,打算爲六奶奶借一套體面的衣衫立時換下。

雲娘自然看懂了,便趕緊攔住道:“換了別人的衣裳反倒不倫不類的,玉瀚說這這般出去不要緊。”說着神情坦然地帶頭向前面的大堂走去。從廚房一路走來,雲娘早已經平靜了心緒,玉瀚讓她出去見駕的,她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大奶奶見她如此從容,越發地急切,“我雖然沒見過駕,但是好歹時常進宮,不如給你講了講宮中的禮儀。”

雲娘一笑,“大嫂,我知你的好心,只是前面催得急,玉瀚又讓我只管上去,實在是沒有時間了呢。”

大奶奶也無奈,事到如今,是福是禍,自己已經無力改變了,只得眼睜睜地看着雲娘走上前去了,心裡不勝擔憂。

雲娘卻沒有想這麼多,她方到了堂前,就見玉瀚正在那裡站着,見她到了便攜了的手上前向堂內正中坐着的那人跪下行禮道:“皇上,這便臣新娶的妻子,這屏風便是她親手繡的。”

雲娘隨着玉瀚跪了下來,起身後亦不敢擡頭去看,只見一截明黃色上面繡着五彩祥雲紋的袍子,便知正是九五至尊,斂神聽上面問話。

果然上面那人便笑問:“聽說你原是織娘?”

雲娘趕緊點頭答應,“正是。”

“這屏風織得不錯。”

雲娘便趕緊答應,“謝皇上誇獎。”

玉瀚便在一旁笑道:“荊室出身農家,先前與臣在盛澤鎮裡男耕女織,日子過得簡單,並不大懂得禮節,還請皇上寬恕。”又向雲娘道:“在聖上面前,不能如此回話的……”

“不懂便不懂,你也不必教她,反是穿鑿了,”皇上便哈哈笑了起來,竟然顯得很是愉快,“男耕女織?浩哥兒你可會耕田?日子果真過得不錯?”

湯浩便笑,“臣親率僕從種菜,怎麼不會?且俸祿中又有祿米,間或打獵添菜,荊室織錦,一家吃用是儘夠的。”

皇上點頭讚許,“朕就是喜歡你這孩子,在錦繡之地竟然從不取一絲一縷,光風霽月,傲然風骨。”又道:“如此生活,朕亦想往啊!”

又溫聲問雲娘,“家裡都有些什麼人?都做什麼呢?”

雲娘初上御前時還是緊張的,但聽了皇上的笑聲和問話,便覺得皇上果真有如鄰家的老者一般,十分地和藹,便鼓起勇氣擡頭一看,原來皇上看着六七十歲的年紀,臉上滿是皺紋,鬍子花白,面頰削瘦,似有病容,但雙目卻還神采奕奕,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又親切又自然。

於是她便笑着將自家的事情說了,並沒有一絲的修飾,“爹孃年紀大了,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大哥大嫂種田養桑,二哥二嫂做些小生意,三弟在讀書,前幾天來信說考上了秀才,我爹孃喜得擺了酒席請全村人……”

皇上竟聽得十分津津有味,還時不時地問:“你們家有我少畝水田?每畝能種幾季?能打多少糧食?家裡又有多少桑樹?能養多少蠶?繅多少絲?織多少綢?可夠日常用度?”

雲娘從小在家裡做活,這事情都十分清楚,便一一講給皇上聽,又道:“我小的時候家裡還很窮困,捨不得吃穿,這些年日子越過越好了,我出嫁時家裡還買了金飾給我添妝呢。此番三弟中了秀才,家裡便不必再交賦稅了,每年結餘的銀錢便會更多。”

皇上又問:“是單你一家過得好了呢,還是全村都過得好了呢?”

“自然是家家都過得好了,”雲娘便搬起手指頭講給皇上,“這些年風調雨順的,田裡的糧食交了稅,自家也吃不了,賣脫了就是一筆錢;家家又都養蠶,絲價一直在漲,只要辛苦一兩個月,又是一筆銀子進帳;還有的人家自己繅絲,自己織錦,利便更大了。”

因說起織錦,見皇上也愛聽,便又道:“我們村裡現在也不只我一家,還有幾家也置了織機呢。至於盛澤鎮上,十家倒有八家有織機,日日夜夜“札札”的機杼聲都不停。就是算沒有織機的人家,只要肯去織錦,一日的工錢最少是二百錢,一家人足夠溫飽了。”又講了自己在丁寡婦織廠裡見過的種種事情。

皇上便愈加喜悅,“只聽人說江南繁盛,倒從沒有你說的這般令朕身臨其境,如此信服。可見朕這麼多年勤勉政事,於國事上還是有進益的。”

底下諸人便都趕緊跪地山呼道:“皇上六十年太平天子,功蓋寰宇!”

雲娘唬了一跳,左右看看便也趕緊跪了下來,皇上卻向她眨眼笑道:“他們都在拍馬屁,只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告訴朕,民間怎麼說朕?”

雲娘便笑道:“其實民間百姓都忙着生計,想把自家的日子過得更好,平日裡並不會想到朝政皇上,也不會說到,就記得當年皇上處罰了那個貪得無厭的巡檢,大家都拍手稱好。”

堂內一片寂靜,雲娘方覺得自己的話恐怕有些唐突了,正思忖如何補救,皇上卻哈哈大笑起來,“有這孩子一番誠懇至極的話,朕倒覺得可以坦然去見列祖列宗了。”

這時下面諸人方紛紛稱誦道:“古者聖賢所謂無爲而治,恐怕就是如此了!”但到底也不敢再如剛剛齊呼萬歲,只怕再被說上一句拍馬屁。

皇上便笑問雲娘,“無怪浩哥兒在朕和賢妃面前也不知避嫌,直誇你是好的,果真是好孩子。今天既然高興,你想要什麼賞賜,只管向朕說,朕都答應你。”皇上先前便聽湯玉瀚在面前提過新娶的妻子,言下似乎總有未盡之意,現在看雲娘穿着一身極尋常的衣衫,便當她受了侯府中人的欺負。

以公侯伯爵人家的角度,固然娶親要門當戶對,相互照應,可是在皇上看來,他卻不願意這些人相互聯姻結成鐵板一塊,因此反倒喜歡湯玉瀚這樣的孤臣,只忠心於帝王,並無朋黨。眼下見雲娘果然純真可愛,說話也十分中自己之意,倒又多同情了她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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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娘沒想到自己能得到這樣難得的機遇,人都說皇上是金口玉牙,答應了的事再沒有做不到的,異常喜悅,便趕緊想着有什麼要求皇上的,可是細一尋思,竟然找不出一件來。

如今的她,在侯府裡過着富貴的生活,與玉瀚夫妻情深,孃家雖然遠隔千里,可是也都一切順遂,於是便笑着給皇上行禮道:“多謝皇上了,我嫁了玉瀚,什麼都很好,並沒有什麼想要的了。”

皇上笑便指着她向一旁一位蟒衣玉帶的老者道:“這纔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你得了這樣的孫媳婦,也應該知足了,朕都未必能趕得上你呢。”

雲娘方與皇上說過一兩句話後,便不再緊張了,早放鬆下來,便有心思悄悄打量了周圍,是以也早猜測到了那老者正是玉瀚的祖父——武定侯,畢竟是血脈親人,相貌中透着說不出的相似,當然她也據此猜到了大爺是哪一個,只是此時不方便上前行禮而已。

武定侯便上前躬身道:“皇家的妃嬪豈是我們府裡的女眷們能比得了,聖上實在謬讚了。”

皇上便搖頭道:“你我如今都這樣大的年紀了,倒不需說這些客套的話,我是真心喜歡這兩個孩子。”又道:“如今滿京城勳貴家的小媳婦們都算起來,再沒有一個真正會織布縫紉竈上的事了,這孩子在你壽辰的時候能獻上親手織的屏風有多難得。”

武定侯趕緊答應道:“雖然看着不錯,但其實也不過是微末的手藝,只是難得浩兒和她有這個孝心。”

“此言差矣。上古黃帝之元妃嫘祖始抽絲編絹,製衣裳,因此紡織便爲女紅之首,古時天子之妻皆養蠶織錦,本朝開國後又復興了皇后親蠶之禮,只因織錦乃與耕種一般,爲家國之基石,豈可輕視?”

武定侯便趕緊上前謝罪,“皇上所言極是,老臣倒是一時想差了。”

皇上便又諄諄地道:“至於孩子們的心意,那便是最難得的,如今於我們這些老傢伙們,反倒比那些無處放的金玉之處要合意得多。”

“今天一早我便想着,你現在七十了,我比你小上幾歲,可身子卻不如你好。此次若是不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給你過壽,是以便出宮過來看看你。”

“皇上尚且春秋鼎盛,如何說出這樣的話?”武定侯趕緊道:“老臣還要好好將養身子,待皇上過七十大壽時進宮賀壽呢。”

話雖如此,但是雲娘都看得出,皇上雖然要比祖父年少,但是身體氣色卻都遠遠比不了祖父,特別的他的面色,怎麼也掩不住病容。因此心裡竟然有些難過,似乎皇上並不是剛剛纔認識的人,而是親近的老人家一般。

因此便笑道:“皇上,人上了年紀便要注意保養,還有心情一定要好,萬事想開,就一定能長壽的。”

皇上便笑了,“若能如你所說就好了,”又讓人拿了筆墨來,向雲娘笑道:“你雖然不要什麼,可是朕也不能就此省了,不如就給你孃家寫一個匾吧。”說着揮筆寫了“耕讀人家”四個大字。

雲娘就是不懂得皇家的事,也懂得皇上的字有多珍貴。不用說杜家村了,就是盛澤鎮、吳江縣、江陵府裡也沒聽過哪家裡有啊!如果孃家有了御筆的匾額,恐怕就是縣太爺到了也要先跪下行禮的吧。自此以後,杜家也許真能成了爹心裡一直盼望着的世家大族了呢。

於是便歡喜地跪下接了那張長長的條幅,“我替我爹我娘他們謝皇上的賞賜!”

武定侯這個壽辰,過得實在轟轟烈烈,不只京城裡各府勳貴、當朝的權臣們都齊來恭賀,就連皇上也御駕親往,與老侯爺說了半晌的話,又令了武定侯的嫡次孫湯浩升任三品羽林衛指揮使,就連湯浩新娶的妻室,也直接由皇上親封了三品的誥命夫人。

京城之內連日以來最熱鬧的話題就是武定侯的生辰宴,誰不知皇上對武定侯的體恤之意,一時間武定侯府風頭無兩。杜雲娘爲爲新封的三品誥命夫人自然也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