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妃的一碗壽麪,將大家的目光都引了過來。在宮裡,憑什麼稀奇貴重的東西都不算什麼,但是親手做一碗麪送上來,倒是少見。
大家便紛紛贊四皇子妃純孝,賢妃也不住地點頭,接了筷子嚐了一口,笑道:“滋味不錯,倒與宮裡廚房做的不大相同。”
四皇子妃便笑,“娘娘,這是江南風味,武定侯六奶奶教我的呢。”
雲娘哪裡敢攬功,也笑道:“之前與王妃說起江南菜餚,王妃初學便想到了要爲娘娘的壽辰親手做一碗壽麪,十分用心學,如今這面果然做得好。”
大家便又贊這面,其實一碗麪有多好,又能如何,雲娘倒不以爲賢妃會因爲一碗麪而如何感動,只是沒想到,賢妃的神情竟然果真緩各了不少,原來她倒底也能領四皇子妃的情。
一時大家也都領了筵,雲娘身子不便,乘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出來更衣,正要回殿時,一個宮女正在面前等她,笑盈盈地輕聲道:“湯夫人,賢妃娘娘說你若是累了,便請到偏殿裡歇一會兒,等會兒與四皇子妃她們一同告退。”
雲娘認得正是賢妃宮裡的人,上一次拿着毽子送進來的正是她,便笑着點了點頭,悄悄隨着她進了偏殿。其實她今日並沒有做什麼,到了宮裡也只站了一會便坐下,到了午時又吃了壽筵,可是她果真覺得很累,似乎比在家裡織上半天的錦都累。而且殿裡的脂粉香氣實在太濃了,也薰得她有些不舒服。
偏殿裡設了寬大的木榻,上面擺着好幾個大迎枕,雲娘便隨意地靠了上去,合了眼歇着,感覺愜意多了。畢竟賢妃娘娘是玉瀚的親姑姑,總會心疼肚子裡的孩子,特別地關照了自己。
雲娘正閉目養神,突然間聽到極細微的衣裳悉嗦之聲傳來,張開眼睛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賢妃正站在榻前怔怔地瞧着她,倒讓她心裡一緊,急忙要站起來,只是她如今身子笨拙,一時倒也不能就起來,賢妃卻已經坐在她身邊按住了她,“不要緊,我們坐着說話吧。”
殿內的光線並不十分明亮,但是因爲她們坐得很近,雲娘還是清楚地看到賢妃神情萎頓,眼角盡是細碎的皺紋,眼睛下面全是青的,就是厚厚的脂粉也不能掩蓋得住。
上一次她們見面時,賢妃卻還精神十足,甚至聽了雲孃的頂撞還要下來教訓她,但是不過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她看起來竟要老了十歲。
雲娘不由得驚叫一聲,“賢妃娘娘。”然後她便發現陪着她過來的宮女和一直跟在她身邊的江花都不在,眼下寬敞軒昂的宮殿內只有她們倆個人,便莫名地緊張起來了,“賢妃娘娘,想說什麼?”
賢妃便緊緊地盯着雲娘問:“有一樣荷包的那人在哪裡?”
雲娘不暇細想賢妃怎麼知道了,在她的注視下只得答道:“已經回了邊塞。”
“天哪!原來他還活着!”
雲娘聽了她用低啞的聲音發出的這聲驚歎,驀然明白自己其實被她詐了。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見過一樣的荷包,也完全不知道二舅舅的消息,她其實無處可問,只是從那日自己的表情上猜測出什麼,然後來詐自己。
自己就被詐了出來。
現在想改口也來不及了。
雲娘就見賢妃臉上的脂粉被滾滾而下的淚水衝得不成樣子,便趕緊握了她的手提醒道:“娘娘,今天是可是您的千秋節,正是好日子,殿裡還有一干宮嬪、皇子妃們在等着您說話呢。”
“我,我知道,只哭一會兒。”
賢妃果然哭了一會兒便停了下來,卻問雲娘,“他怎麼去的邊塞?在那裡又做什麼?可曾娶妻?有幾個孩子?”
其實雲娘早已經知道自己錯了,可是到了眼下的時候,她就是不說也不可能,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粗略講了一回,又道:“我知道的只有這些了。”
賢妃一面聽着,一面又流了淚,她一直拿帕子擦着,可是擦過了又流,流過了又擦,一會便將一條絲帕子擦得全溼了。雲娘只得將自己的帕子拿出來給她,又勸,“別哭了,他是能知道姑姑在宮裡封了賢妃,尊榮富貴,縱是難過,但應該也是放心的。”
說過後又見賢妃的眼淚更急了起來,再一細想,二舅舅正是因爲知道賢妃由尋常的妃子封了賢妃,心裡恐怕應該是更難過,還不若賢妃一直當二舅舅已經死了,雖然想念,倒還好些。
就聽賢妃輕聲道:“當初爲了侯府送我入宮,我不怪他們,可是爲什麼還要騙我說他死了呢,他們的心太狠了!”
他們是誰?一定有祖父,也許還有永昌侯太夫人?雲娘暗暗思忖,卻一句也不敢問。
幸而賢妃沒多久便停了下來,向雲娘冷冷地道:“今天的事情如果傳了出去,你我甚至武定侯府的所有人便只有死路一條,你明白嗎?”
雲娘當然明白,便趕緊答道:“那荷包的事,我見了誰也沒說,就連玉瀚也不知道。今天,姑姑也不過與我說了些想念祖父祖母的話而已。”
賢妃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向他們說這些假話,誰不知道我一心支持的好侄兒如今也只會利用我了呢?他和太子被囚的時候我一力幫他們說話,眼下放了出來,又來算計我。我這一輩子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們還不放過我嗎?”
“誰要問你,你只管說我生氣了,跟孃家生氣了!”
雲娘唯唯地答應,看賢妃的臉色已經平靜了,便出殿傳了宮女打水進來,自己挽了袖子上前親自幫着賢妃淨了面,重新施了指粉,扶着她回了大殿。
就要進門前,賢妃突然向她低聲道:“如果你再見了他,就告訴他,今生已經無緣,來生再見吧。”說着甩開雲孃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雲娘進了殿,見四皇子妃用詢問的目光看着自己,只得向她苦笑一下,又點頭示意,覲見的時間差不多,她們應該告退了。
四皇子妃也是無奈,只得帶着兩位小郡主與她上前給諸位宮妃們拜別。不料賢妃這時卻道:“讓廣平和湖陽留在宮裡陪我些日子吧。”
這一次四皇子妃進宮的目的就是想得賢妃的喜愛,也讓宮裡宮外的人意識到皇上還有一位四皇子呢。而且這位四皇子一直一聲不響地在皇莊裡種田,比起在朝廷上鬧得亂糟糟的七八個皇子要好得多。現在不想賢妃直接將兩個孩子留在宮裡,不用說,他們的目的完全實現了,便趕緊叩頭拜謝。
雲娘原本站在一旁,卻覺出賢妃又看了一眼自己,心知賢妃這樣的人精早看出自己與四皇子妃是一夥兒的,一直在幫四皇子妃說話,便也趕緊躬身一福。
擡頭再看時,賢妃卻早將目光轉了過去,笑道:“也差不多到時辰,你們也該走了。”又特別讓宮女拿了些補品給雲娘,“你好生養胎,沒事的時候常過來見見我。”
雲娘趕緊答應,才與四皇子妃一同出了宮。
四皇子妃便邀她坐了自己的馬車,道:“今天幸虧你了,廣平和湖陽才能留在宮中。”
原來四皇子妃以爲兩位小郡主能留下是與雲娘私下見了賢妃娘娘有關。雲娘本不想一平白領這個人情,但是她卻沒法子說明,只好道:“也是廣平和湖陽可愛,賢妃娘娘果真喜歡她們。”
“喜歡倒未必喜歡,”四皇子妃冷靜地笑道:“只是賢妃對太子也好、對你們府上的大爺也好,實在是太傷心了。當時是她在皇上面前提起太子,皇上纔將太子放了出來,又恢復了東宮的地位。可是眼下太子不得皇上喜歡,不想着怎麼彌補,卻又打了賢妃的主意,想借着賢妃的千秋節重新討皇上的歡心。這也罷了,偏也不同賢妃商量,就冒冒然地操辦起來,讓皇上疑心賢妃與太子結成一黨,反因此嫌着賢妃,這一次賢妃的壽辰也沒有給賢妃體面。”
是了,就連雲娘都覺出賢妃的壽辰實在太過簡單,也未免覺得皇上太過心冷。畢竟是陪了他幾十年的女人,只因爲一點疑心,便能翻臉無情。
先前自己曾與皇上見過的幾面,一直覺得皇上是個寬厚的老者,勤於政事,關愛百姓,對自己一個織娘都十分地慈祥,怎麼會對身邊人如此冷酷呢?一時倒不知哪一個皇上纔是真正的皇上了。
只是雲孃的心畢竟還是在賢妃這一面,便輕輕地答道:“皇上既然寵信賢妃娘娘,又何苦生疑呢?”
“誰說皇上寵信賢妃的?”
“那是自然,畢竟貴妃病了,皇上便讓賢妃掌着鳳印。”
“那是因爲賢妃沒有兒女。”四皇子妃道:“否則賢妃現在掌着六宮的鳳印,五十五歲的壽辰豈能辦得如此淒涼?你沒見賢妃這些日子竟似老了十歲!”
雲娘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她其實想反駁一回,並把上一次皇上親口說他喜歡賢妃的話告訴四皇子妃,但是終於她覺得四皇子妃說的纔是真的,而皇上對賢妃的喜愛,當時她便知道並不夠多。
再一細想,皇上先前寵愛貴妃,可是後來二皇子所犯之錯一顯出來,貴妃便就失寵了;皇上一向最敬愛皇后,那是因爲皇后已經逝去了,再不會有錯。
皇上之所以將鳳印交給賢妃,就是因爲賢妃沒有親生的兒子去奪嫡,才令他能放心一些。但是隻要略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會翻臉無情的。
有時皇上與尋常人家的老人一樣,有時卻完全不一樣,只看他對着誰,又對着什麼事。他畢竟是九五至尊啊!
而賢妃呢,她最近如此憔悴衰老,其實並不是爲了皇上,在她心裡,九五至尊又算得了什麼!她口中說寧願折壽爲皇上祈福一定是假的!
實情應該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