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日來得早,秋日一過,天氣便冷了下來,也正適合在家中養胎。雲娘如今肚子越發大了,每日裡也做不了什麼,織錦、針線也基本丟下了,每日裡只是跟着李嬤嬤、鄧嬤嬤、江花、如藍幾個說說笑笑。
這一日李嬤嬤從外面進來笑着回稟雲娘,“周家給蕙蓮說了一門好親,那家是外面的良民,做着小生意,日子還頗過得,故而想求個恩典脫了籍出去。”
雲娘自到了武定侯府,就見府裡的下人一向相互通婚,六房裡嫁出去這些丫頭也差不多都嫁了府裡的奴僕,是以驟聽了李嬤嬤說蕙蓮在外面說了親,倒覺得有些意外。
而且,若是將蕙蓮放了身契,還有一重麻煩,那就是蕙蓮的身契並不在她的手中。但是她想了想,武定侯府裡下人十分多,到處人多事少,放出一個丫頭也不算什麼,且蕙蓮出去了,也省了她的心,便道:“我自是許了,只是她的身契如今在哪裡?是侯爺處還是大奶奶那處?總要問了向他們討來纔好。”
李嬤嬤便陪笑道:“這事我早已經打聽好了,現在府裡下人的身契都在大奶奶那處,是以還要奶奶向大奶奶說一聲。”
這倒沒有什麼難的,雲娘便向李嬤嬤道:“那樣不如我一會兒去大嫂那邊,與她說一聲,討了身契回來。她一向是大方慣了的,一定會應諾。”
雲娘初入府時,大奶奶頗有些沒把她放在眼裡的,但先前有玉瀚強勢爲她撐腰,後來又有皇上的誥封,且雲娘又最是省心善良的人,有什麼事還會悄悄告訴她,是以兩人慢慢融洽起來。在太子和大爺得罪賢妃,賢妃再不招大奶奶入宮後,她對雲孃的勢頭又低了幾分。雲娘卻不踩低捧高,依舊對她依禮相待,眼下,兩人便看起來是極親的妯娌。
是以,別說一個丫頭,就是再大的事,大奶奶也沒有不允的。
李嬤嬤便也笑道:“六奶奶開口,大奶奶自然會給情面。如此,我便讓她收拾了包袱,等身契拿了回來,便送她出去。”
雲娘自然應的,且此時正是無事,料大嫂那邊也見過管家娘子們了,遂起身過去。只是她挺着大肚子,身邊總要跟着幾個,行動也未免慢了些,尚未出院門,就聽後面有人叫道:“我總要給六奶奶叩個頭才能走!”轉身一看,正是蕙蓮,急促促地從通向後院的小門跑了過來。
一個婆子從後面追着,“混鬧什麼,六奶奶怎麼能見你!還是趕緊跟我回去,好多着呢!”一頭說着一頭抓了蕙蓮向回扯,蕙蓮不從,頭髮都掙得蓬亂了,一眼見了雲娘,便叫道:“六奶奶,求你救我一救!”
李嬤嬤正在一旁扶着雲娘,便大聲喝道:“亂叫什麼?小心驚了六奶奶的胎!”
那婆子這時也瞧見雲娘,趕緊陪笑道:“我女兒不大懂事,還請奶奶見諒,回去我自教訓她。”
雲娘瞧着蕙蓮眼睛裡都是淚珠,已經知道不對,便向她們道:“都進來說吧。”說着轉身回了屋子。
蕙蓮進了屋子,噗通一聲先跪了下來,“六奶奶,我不願意出去,情願在這裡做一輩子灑掃丫頭,自掙自吃。”
那婆子也跟了進來,跪在一旁道:“蕙蓮不懂事,倒勞六奶奶操心了。女大當嫁,如今家裡爲她說了一門好親,總留在六房裡又算什麼呢。”
李嬤嬤也趕緊道:“六奶奶,周婆子是蕙蓮的親孃,先前侯爺將蕙蓮賞過來的時候,她娘自然想着要她就此服侍六爺。眼下……便想把女兒發嫁出去。蕙蓮一時倒沒想明白,只管讓周家接出去教導吧。”
雲娘自然聽懂了李嬤嬤言下之意,原本週家是想蕙蓮能做了玉瀚的妾,眼下見不能了,便轉了心思,重新給女兒說了一門親事。而蕙蓮卻依舊戀着玉瀚,所以不願意離開。
她本該令周婆子將蕙蓮帶下,但卻總覺得不妥,便又打量蕙蓮幾回,見她果然生得可愛,圓團團的一張小臉,烏黑的大眼睛,眼下哭得臉都漲紅了,含悲帶怨,更覺可憐。再見她只穿着府裡按例發下的一套尋常粗布衣裙,頭髮上也只用髮帶綁着,沒帶首飾,臉上半點脂粉也沒有,手上還有一塊凍瘡,度其神情,卻不似那種一心攀附富貴的孩子。
雲娘便更不肯放着由那周婆子和李嬤嬤去了,向李嬤嬤道:“蕙蓮現在還沒放出去,自是我們房裡的丫頭,有什麼話總要讓她說。”又向蕙蓮笑道:“你說吧。”
蕙蓮咬了咬牙,終於道:“我家裡想將我賣給一個老頭子做妾,我不願意。”
雲娘最瞧不上這樣的爹孃,不勤勤懇懇地過日子,卻打起了女兒的主意,不管不顧地將孩子推到火坑。便冷眼看着周婆子和李嬤嬤,“怎麼回事,你們自己說呢還是我找大奶奶去查問呢?”
那周婆子便趕緊跪下道:“那人老是老一些,但其實也是京城裡的殷實人家,知道我們侯府裡的丫頭比外面的小姐還尊貴,才託了人來求的。聽說家裡的正室已經得了痰症,熬不過今年了,到時候就將蕙蓮扶了正,真真也是一門好姻緣。”
李嬤嬤也在一旁幫着,“她自己的親孃,自不會害她,也是爲了她出了侯府依然過着好日子。”
雲娘氣道:“牛來喝水強按頭也沒有用的,蕙蓮既然不願意,就是再好,你們也不得強求。這門親事我不許,還讓蕙蓮留在六房裡。”說着打發走了周婆子,便讓大家都下去了,卻獨自向鄧嬤嬤使了個眼色。
到了第二日,鄧嬤嬤便瞧了個沒人的空兒進來,“我昨天出去打聽了一番,竟嚇了老婆子一跳,原來周家的兒子欠下了好幾百兩銀子的賭債,過了期限沒還,現在債主日日去他們家門前要債,說是再不還就要告官。他們家心痛兒子,便出了下策,要將蕙蓮賣了頂債。”
“哪個兒子?”雲娘突然明白了,“週三兒?紅裳的男人?”
鄧嬤嬤點頭,“正是。”又解釋道:“他雖然叫週三,卻是家裡的獨養兒子。”此外便不再多說,只瞧着雲娘。
雲娘不意竟是如此結果,向鄧嬤嬤道:“嬤嬤先不要說出去,讓我想想怎麼好。”
正在爲難之中,李嬤嬤卻主動找了上來,跪到雲娘跟前哭道:“六奶奶,紅裳在家裡上了吊,剛被救了下來,躺在炕上起不來,我也恨不得就死在眼前,可是總要在死之前向六奶奶回稟清楚。”
鄧嬤嬤這時也走了進來,指着她罵道:“你們一家子坑了六爺許多兩銀子,現在還死啊活啊地鬧,是不是欺負六奶奶好說話!”
李嬤嬤讓鄧嬤嬤如此一說,羞愧異常,捂了臉道:“我是該死,可是想到紅裳家裡的幾個孩子,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雲娘平日最好說話,從不用下人跪着回話,可今日也不叫李嬤嬤起來,只道:“嬤嬤今日索性把事情都說明白吧。”
李嬤嬤便哭道:“當年侯爺爲了六爺要娶汝南侯家的大小姐,便硬是要將六爺房裡的丫頭都打發走,紅裳是大丫頭,自然首當其中,被侯爺指配給了周家的老三。我和紅裳其實十分不願意,可是也不敢不從侯爺的話,只得將紅裳嫁了出去。”
“誰知道這週三原本就不務正業,盡日在外面賭錢,自成了親之後,他見紅裳妝奩豐厚,更是隔三差五地偷了東西出去賭,他家裡且管不了,我和紅裳更是沒有辦法。”
“先前還是小打小鬧,後來六爺被貶出了京城,他的膽子就更大了,趁着紅裳生孩子時將六爺鋪子裡的檀木偷了幾根出去賣,夫人留給六爺的東西也讓他摸了去幾樣,若不是我和紅裳拼了命攔着,哪裡還能剩下。”
“爲了不讓他去賭,我們費盡了口舌,”李嬤嬤嗚嗚地哭着,涕淚交加,“眼下六爺回來了,鋪子也交給了六奶,我們又嚇他,他也怕了,才老實下來。原以爲改好了,其實還是瞞着我們去賭。只是現在鋪子裡管得嚴,他又偷不出,便在家裡打紅裳,將紅裳的衣裳首飾盡數拿走了,還是不夠,要債的去過六爺的鋪子,只是知道是武定侯府的產業,便不敢再鬧,只得找回周家,周婆子替他還了幾回也沒有辦法,只得要將蕙蓮賣了。”
雲娘聽着,不禁哼一聲道:“就算這一次將蕙蓮賣了,下一次週三再欠下賭債可怎麼辦呢?”
李嬤嬤便哭道:“都是我們命苦,紅裳從小就懂事伶俐,被夫人慧眼選上來,伴着六爺長大,原以爲再怎麼也要留在六爺身邊一輩子的,可卻嫁到了外面,又是這樣一個混帳行子,我們又有什麼法子?”
“紅裳畢竟是給玉瀚管着鋪子,有這樣的事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們?”
李嬤嬤便吞吞吐吐地道:“只怕六爺聽了生氣。”
雲娘見狀,不由得一股怒氣衝了上來,便道:“你們哪裡是怕玉瀚生氣?而是以爲玉瀚一向不計較財物,又信任你們,便打算一直如此糊弄下去!”
一旁的鄧嬤嬤趕緊上前,“六奶奶,你可別動氣,爲了她們傷了身子可了不得。”
李嬤嬤便也哭道:“六奶奶,我是沒法子纔來求奶奶的,若是奶奶被氣傷了身子,我和紅裳萬死也莫能贖罪啊!”
雲娘得了鄧嬤嬤提醒,已經將怒氣壓了下去,不管週三、李嬤嬤、紅裳做的事有多可恨,但都不如自己肚子裡這個重要。想了想,李嬤嬤原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打聽到消息,今日卻主動向自己承認,一是因爲她知道遲早瞞不過自己,另外恐怕也是有所圖的。於是便淡淡地問:“嬤嬤還有什麼想說的,也只管說了吧。”
李嬤嬤遲疑再三,終於道:“我想求六奶奶賜一張六爺的名帖,拿着把賭場的人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