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娘如此肯定,馮指揮同知便信了幾分,也笑了起來,“湯玉瀚一向是有法子的人,恐怕用的是金蟬脫殼之計呢!”可轉眼又是愁容滿面,“如果玉瀚沒事,爲什麼不來找我們,已經有好些當日隨他牽制夷人的將士們都找了回來。況且在草原上,怎麼肯輕易丟了鎧甲和腰刀?”
雲娘也參不透,只是堅持道:“玉瀚傳信讓我等他,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沒事的!”
二舅舅倒不似馮湘般,還依舊沉着臉,卻問:“浩哥兒不是隻傳了一塊衣角回來,難道還有別的話?”
那塊衣角早又被雲娘收在懷裡,現在便拿出來指着道:“只有這一塊,可是你們都沒有注意,在這一行字的後面,還有兩個小點,意思是讓我等他。”
字後果然還有兩個小血點,無論誰見了都會以爲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或者隨手一點,可是這卻是雲娘和玉瀚的暗號。原來他們時常通信,有時便會有識字的人看到,於是暗地裡又做了幾個符號悄悄傳遞些消息,遇到事情的時候,自然也用上了。
馮指揮同知便嘆,“只這一小塊布,幾個字,你們就能弄出這些花樣!”先前聽了雲娘講她怎麼肯定馬如鬆沒反而是馬友反了,他已經很吃驚了,現在不想還有如此隱情,“你們夫妻間果然心有靈犀,我從沒見過的!”
雲娘也不顧理他,卻向二舅舅道:“玉瀚讓我等他,如今卻沒回來,我想去找他。”
“你們說的雖然也有道理,但是當時情形十分地危險,而且大家確實親眼見他中了一箭,後來他又果真沒回來,而且打仗不比別的,生死就在一霎之間。也許眼下找到的人是假的,但是也不是就說明浩哥兒沒事,”二舅舅沉吟了一會兒道:“外甥媳婦,你既然相信浩哥兒沒事,他又留信讓你等他,你等着就好。”
雲娘卻早就想好了,還在襄平城被夷人圍着的時候就想好了,“我自要等他,可是在家裡等總不如到外面找了他回來。”
“你一個弱女子,哪裡知道外面的艱難?”
“守城難不難?我也跟着守了下來,現在去找玉瀚,我更不怕難!”
二舅舅又問:“就算他還活着,誰又他到底去了哪裡。從襄平城往北,盡是無盡的草原,你要去哪裡找?”
雲娘其實也不知到哪裡找,“只有去找,才能找到。我想我也要先按馮指揮同知的辦法,找到玉瀚被埋伏的地方,然後再一點點打聽吧。”
二舅舅深思一番,終於答應了,“既然如此,我們這邊的靈堂先不要撤,你出去找浩哥兒的事也要保密,我派馮指揮同知帶人裝扮成商隊跟你去。”
雲娘再一想,果然有道理,“還是二舅舅說得對,免得有不想我找到玉瀚的人知道了,反倒對玉瀚不利。”
馮指揮同知也道:“這一次我們一定再細細尋訪,不管上天入地,總要找到確切的消息。”
二舅舅卻搖頭道:“你們有信心去找固然是好的,可是也未必就能找到,如果過了兩個月還是沒有消息,就要帶兵回來。”
眼下雲娘什麼也聽不進,只聞二舅舅答應她去找了,便說不出的歡喜,“我一定能找得到玉瀚!”說着回去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雲娘簡單帶幾件衣裳,卻又將玉瀚的衣物用品包了一大包,然後第二日便與馮指揮同知出門了。當然,事情是保密的,襄平城內的人都以爲她病倒了,且她先前也果真病了,許多人都看出她面色不對。
出了襄平城,雲娘和蕙蓮穿尋常遼東婦人的衣裳坐放貨品的車子中,他們帶的貨品都是些布匹錦緞之類的,因此雖然十分地簡陋,可是也算舒服,而且並不大冷。
原本雲娘並不想帶人同去,家裡的僕婦跟着她到襄平城已經吃了不少的苦,又何必讓她們去荒涼的大草原去艱難跋涉呢?更何況還有嵐兒和崑兒兩個孩子需要交給大家照管。
可是荼蘼和蕙蓮卻一定要隨行,荼蘼不消說,一向是個心實的,跟着雲孃的時間又長,只是她方纔出子出了月子,雲娘再不肯她扔下幾個孩子隨自己出去的。見蕙蓮只說要報自己先前對她的恩德,且二舅舅本不放心她一個女人出門,也一力勸說,只得依了。
出了天|朝在襄平的最後一個堡城,雲娘本以爲會到處都是夷人兵馬牧人,可是卻並非如此,一眼望不到頭的原野上空無一人,江南三月的陽春時節在這裡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們還是按馮指揮同知先前走的路重走,所見自然還是一樣,當時的戰場上存留下的東西更少了,什麼線索也沒有發現。再找人打聽,也非易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帳篷,那家人卻什麼也不知道。
軍中請來的嚮導便道:“夷人牧牛羊爲生,遂逐水草而行,並不居於一處,這家人是後來的,便不知那時之事。”再一詢問,果然如此。
他們便沿着當年發現屍骨的地方向四周不斷擴大範圍尋找,果然有一天遇到了一戶人家聽過此事,講述的也同先前馮指揮同知一樣。
雲娘便讓嚮導問那家人道:“可是你們親自看到的?”
“並不是,而是聽別人講的。”
“是什麼人告訴你們的?”
“也是放牧的人家。”
“那一家姓字名誰?現在在哪裡?”
自然都是不知道的。
雲娘還是不甘心,便又問:“說是副總兵被埋在那裡,可是他身上的衣物都不見了?卻只剩下鎧甲兵器?可見這話並不可信。”
不料那人卻道:“這有什麼不可信的?既然是大官,他的衣物一定都是上好的,自然有人留下用了。就是那些鎧甲兵器,尋常人不用的,你們又是早早找了來,否則定然有人去拿走了。”
雲娘聽嚮導轉述來的話,一口血便噴出來,她怎麼從沒想到?再想想二舅舅送她出門時的表情,突然覺得二舅舅其實早料到了這裡。便盯着馮指揮同知問:“你們是不是都認定找不到了,只是陪着我來,讓我徹底死了心而已?”
馮指揮同知急忙拿了帕子給雲娘,又端了一碗熱奶讓她喝下,“這時急火攻心,血不歸經,嫂夫人還要保重。”
雲娘一掌拂下那帕子,打落那碗,緊緊地盯住馮指揮同知,“你說!”
馮指揮同知只得答:“當日我聽了嫂夫人的話,也是信了的。後來大帥留下我又說了幾句,我才覺得果然希望不大,但是既然嫂夫人一定要來,我們便來找上一回。如果找到了,大家自然歡喜,即使找不到,嫂夫人也不必再掛心。”
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道:“當初接回玉瀚的屍身,我們豈能不查的?雖然已經難以辯認,但是大家還是仔細查看了,身量都對,就連身上的箭傷都與大家看到的在一處,應該是不會錯的。”
雲娘果真心灰意冷了,到了如此時節,哭也不哭,淚也沒有,話也不肯再說,只在帳篷一動不動地坐着,呆呆地瞧着手中的那塊衣角。馮指揮同知只得與大家一同走了,“嫂夫人,你好好想一想,莫要撞了南牆也不回。”
第二日一早,再過來時,見雲娘還是昨日離開時的姿勢,彷彿泥塑木雕一般地,再瞧一旁的蕙蓮,只向他點了點頭,有什麼明白的。卻不再勸,倒正言厲色地道:“嫂夫人,我早就想說的,一直不說,現在再忍不住了!你方纔小產,卻又如此不愛惜身子,玉瀚知道了會多心痛!”
雲娘便瞧了他一眼,卻沒有答言。
馮指揮同知便道:“並不是蕙蓮告訴我的,是我自己看出來的!你如今的氣色,還能是怎麼一回事?偏大帥也不明白婦人病應該如何,你們家裡也沒跟來一個長輩。”說着便將一碗肉湯遞過來道:“算爲了玉瀚,你也應該多吃些!”
這話卻對了雲孃的心思,果真接過那湯,一點點地喝了下去。
馮指揮同知便又放緩了聲音道:“嫂夫人,玉瀚就算是出事了,可你們也是有兒子的,你正該把崑哥兒好好養大,將來襲了武定侯府的爵位,還有嵐兒,也要許個好人家。”
見雲娘只點頭,卻還不肯說話,又勸道:“嫂夫人再一直這樣下去,玉瀚應該是不許的,我想他倒寧願你再嫁,也比現在要好得多。”
說完便趕緊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希望嫂夫人好,不要一直傷心,並非有什麼非分之想。”其實他最初是有非分之想的,現在之所以不說,是看明白雲孃的心志是再不可奪。
雲娘聽懂馮湘的好意,他本就是懂得女人心思的,先前給自己送的東西上就能看出來,出門以後,更是十分地照顧自己。就是他的這句話,雲娘也明白的,卻道:“我雖然再嫁過,可是這一輩子卻只喜歡過玉瀚一個人,再不會喜歡別人,他也一樣的。”說着竟在他面前流下淚來。
馮指揮同知見狀知她終於聽進去了,又與她說起玉瀚,“他其實長得也好,家世也好,又有才華,可就是一向不會向女子示好,雖然先前娶過,可是果真喜歡的只你一個人,我們都看得出。”
見雲娘肯聽,便給她講起往事,“我們小時候在一起學畫,練習畫仕女圖時,師傅便叫家裡絕色的丫頭盛妝打扮了,讓我們照着真人畫。有一個特別漂亮的小丫頭對他十分有意,經常看着他笑,可他竟是什麼也不知道,理也不理,只一心畫畫,倒是讓我得了手,後來大家笑他,他也不以爲意。”
“到說親的時候,汝南侯府十分挑剔,可是竟沒有挑出玉瀚一點毛病,我們也因此才知道,原來他的丫頭竟然都沒有收房,屋子裡十分乾淨。按說這門親原是極好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也不怕嫂夫人惱,汝南侯府的小姐也是個十足的美人坯子,恐怕並不比嫂夫人差。但他們卻一點也不相得,我每次過去見玉瀚都住在書房裡住。”
“我那時時常勸他,好好回房哄一鬨,女人就是要哄的,他卻一點也不肯聽,再怎麼也不會對女人說一句好聽的軟話,也不知他和你怎麼就能相得。”
雲娘卻垂淚道:“他待我極好,什麼都儘讓的,就是我做錯了事也肯哄我。”
馮指揮同知點頭道:“那時我去盛澤鎮看他,你送了菜過去,我只說要見上一面,他就不肯,我便知道他果真上了心,倒好奇起來,想看看嫂夫人是什麼天仙模樣,他竟然把我打了,竟癡傻了似的,是以我纔要故意的逗他。如今我們羽林衛的人都知道,他把嫂夫人和兒女們看得比什麼都重。”
“是以嫂夫人想,他在那邊看了你如今的樣子,是不是也不能安穩?”
說了半晌,馮湘見雲娘神色好多了,便告辭道:“早些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