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雲娘進屋子換了家常衣服,拿了針線卻只怔怔地看,眼前的花晃來晃去的,針都不知道往哪裡戳,索性丟在一旁,推開後門進了小院。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帶着些昏黃的光照在海棠樹和芭蕉上,再晃進雲孃的眼裡,讓她更覺得暈乎乎的,低頭又見樹下大片的影子,斑駁而雜亂,原先的空地上現已經種了成片的月季花,開得卻正旺,五彩繽紛的,在她眼前轉着,空氣中飄着花的香氣,而放在樹下的那張竹榻,格外地暖意洋洋。

雲娘便被吸引着走過去一頭紮在上面,輕輕地伸了伸手腳,好舒服啊!

自打見了這個院子便喜歡,又頗費了心思種了這麼多的花,還擺了竹榻,只等着閒了來坐,可是日日忙着織綢,竟然很少過來,前兩天還與荼蘼說,白白地花了不少錢買了這滿園子的月季花呢。

現在雲娘又覺得就是再多用幾倍的錢也是值得的。

不知不覺地就香甜地睡了一覺,雲娘醒時便見太陽已經斜下去了,但天色尚不太晚,也不急着起來,真是難得的閒暇時光,她也要好好享受呢。

靜謐的小院,淡淡的花香,雲娘怡然自得,突然見海棠樹結的果子又大了不少,累累地垂了下來,青色的皮上已經帶了此紅暈,十分誘人,擡手摘下一個果子放到口中。誰想這果子卻酸澀不已,雲娘立即皺起了臉,看着海棠果自言自語道:“我的酒早就解了,你爲何還如此之酸呢?”

一語未了,就聽“啪”地一聲,驚得雲娘趕緊擡頭,見竹籬外面立着一個人,手裡拿着一張弓,箭袋卻掉到了地上,正用力忍着笑……

雲娘殘留的一些酒意徹底全沒了,急忙起身跑回了房裡,心中說不出的羞愧。酒真是能亂性,自己怎麼就忘記了後院與巡檢司只隔一道竹籬呢,竟然躺在那裡睡着了,然後還被湯巡檢看到了!

她握着臉覺得再不能出去見人了!

可是,過了好一會兒,雲娘纔想到,湯巡檢拿着弓是在練箭嗎?但他怎麼會在那裡呢?

與自家後院相連的是巡檢司的菜園,平時只有阿虎一早上來澆水,再就是一日三餐時來取飯菜。而荼蘼又曾說巡檢司後面還有一處練武場,只是在另一處,離自家後院得還遠得很呢。

雲娘不免懷疑湯巡檢是特別過到自家後院來看的?

不,不可能。雲娘又告訴自己,湯巡檢並不是那樣的人,他之所以出現在竹籬旁是因爲有別的事吧。

可是,他又不種菜不摘菜也不澆水,也不管端飯,能有什麼事到菜園來呢?

雲娘就這樣反覆想着,總不得頭緒,直到門外有人大聲喊着她的名字,方纔醒悟過來起身開門,驚叫道:“爹,你怎麼來了?”

杜老爹帶着二兒子和二兒媳正站在門前,手裡拿了許多東西,見了雲娘便道:“怎麼叫了這半晌門你纔來應門?”

雲娘理了理頭髮遮掩道:“不小心睡着了。”

看着女兒穿着家常的衣服,衣帶寬鬆,頭髮蓬亂,臉色緋紅,杜老爹便擔心起來,“大節下的,你一個人沒趣才睡的吧。”

“纔不是,”雲娘笑道:“剛吃了酒,覺得頭暈,便睡了一覺。”

二嫂卻一個勁兒地向屋子裡看,又問:“誰請你吃的酒?只你一個人嗎?”

“荼蘼家去了,”雲娘泡了茶,見家中什麼吃食也沒有,怕爹擔心自己,又解釋道:“中午時丁寡婦請我們吃的席,硬逼着我喝了幾鍾酒,現在一點也不餓。荼蘼說從家回來給我帶幾個糉子,便也沒做晚飯,不如我們去老街那邊的店裡吃些吧。”

“不消去,”杜老爹笑道:“就是想着你一個過節太孤單,我們才趕着過來了,又帶了許多東西呢。”說着放下手中的籃子,從裡面拿出幾個蓋碗,裡面裝着各樣的菜,又道:“你娘她們做好了就留出來的。”然後又是糉子、雞蛋、家裡的稻米、青菜等等擺了一大堆。

雲娘一樣樣收着,見二嫂已經將房前屋後都瞧了一回,又打開櫃子,便問:“二嫂可要找什麼?”

“噢,不找什麼,”二嫂答着,又彎腰向雲娘牀下去瞧。

二哥看着雲娘不解,在一旁趕緊道:“你二嫂是想找地方放娘捎來的兩匹綢。”說着遞過來兩匹綢。

雲娘接了一看,正是家裡織的素綢,卻格外光澤,明白是挑了最好的絲織的,雖然比不了染色後的絲綢華麗,但做了衣服穿卻極舒服,尋常織戶人家便常拿這樣的綢自家用。便向沒頭沒緒亂看的二嫂道:“不要放在牀下,只放在櫃子頂上就行了,我正要送人些東西,便用這綢吧。”

二嫂立即問:“你要送誰呢?”

“是玉珍,先前的事多虧了她和她家的吳屠戶呢,”雲娘道:“本來想買肉時順便過去看一回的,可是到了盛澤鎮便一次也沒去過吳屠戶的肉攤,這一次五月節總要過去瞧瞧她的。”

杜老爹便道:“雲娘,日子不要太儉省……”

雲娘笑道:“不是我儉省,而是借了湯巡撫的光,不只沒買過肉,就是青菜也沒用過錢,日日肥兔野雞地吃着,你們看我都胖了。”說着又將從搬過來湯巡撫送魚時講起,歷數了湯巡撫請她和荼蘼做的肉食,“我們每一次便留下些,倒從來沒這樣大魚大肉地吃過呢。”

“胖倒沒胖,可是氣色確實更好了。這鄰居並不錯,且你住在這裡我們也放心,”杜老爹點頭,又向二兒子道:“人家既然如此照顧你妹妹,你去將家裡帶的糉子送過去一些,好好感謝一番。”

二哥卻反對,“雲娘雖然得了些吃食,可也幫湯巡撫做了飯菜,並不算受他照料吧,兩下算起來誰也不虧不賺,也不必送了,且這時候巡檢未必在家中。”

從要到盛澤鎮來,二兒子便三推四阻的,杜老爹很是不快,“我活這麼大年紀了,連誰虧誰賺都分不清嗎?雖然不過是互相幫忙,可我還不是因爲雲娘獨自一人在鎮上,想送些東西,巡檢面前給雲娘留個好嗎?你一向說自己會辦事情,怎麼連人□□故都不懂!巡檢在不在家,你不去怎麼知道!”

二哥被罵了,提了糉子要走,卻在門前躊躇半日也沒出門,二嫂便陪笑道:“爹,二郎他還是年青,總不及您老人家有面子,何況巡檢總是官身,還是您老親自去好了。也只隔一道門,並不辛苦。”

杜老爹越發不快,不好說媳婦,便又喝斥二兒子,“不過是幾個糉子的小事,正是小輩應該去的,若是我去了,總要有正兒八經的事,再正兒八經地拿着禮盒纔好。眼下你趕緊去!”

二哥只得一步三蹭地走了,突然又回來向雲娘道:“要麼還是雲娘去吧,他們天天在一起畢竟熟了。”

雲娘猛然想起剛剛在後院的一幕,急忙擺手,“我可不去,我與湯巡檢見面都不說話,事情都是荼蘼與湯巡檢那邊的阿虎交接。二哥若不願意也不去好了,湯巡撫的情我將來再還,這些糉子留着荼蘼回來吃。”

杜老爹終於怒了,“雲娘是女子,哪裡好進巡檢司的大門,你再不去,我……”說着就去拿門閂。

“爹,我去了,我去了!”二哥最能看出眉眼高低,知道再說下去免不了家去捱上幾門閂,說着便轉身跑了。

杜老爹便與女兒閒話,“織綢的利果然大,比家裡種田養蠶都要出息,也無怪你以前總要家裡織綢呢,現在一年還不到一半,竟剩下好幾十兩銀子。原先我說有了銀子先建新房子,可是大家卻都要攢夠銀子再買一架織機,織的綢就更多,銀子也越多,家裡將來也建青磚房!”

家裡人一着嚐了織錦的好處,便明白了,雲娘想到三弟婦、茵兒和薇兒織起綢來十分用心,且不怕辛苦,便笑了,“三個人用着一臺織機,是有些不湊手,再買一臺也好。”

“家裡又添了兩臺繅車,你姐和你大嫂日日繅絲,說是家裡的繭繅完了再從外面買些回來,家裡織機若用就留在家中,若是不用轉賣了也有些利呢。”

“大姐一向最能幹,現在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願意。”

“說好了明年這時候還來家裡繅絲。”

“現在多做些,等外甥說親時的聘禮也就有了,”雲娘聽了爲姐姐開心,又道:“只是家裡現在住的未免有些太緊。”

“雖然不蓋房子,可是我打算把蠶房重新擴一下,小廈房那邊也再接出兩間屋子,明年的蠶也再多養些。”

家裡年年都養那麼多的蠶,明年就要多養,可見大家都願意多做呢,但是素波提醒道:“那家裡的桑葉怕是不夠了。”

“我也慮到了,正要在水田邊上再種些桑。”

“那家裡的日子就越過越好了。”

雲娘與爹正說得高興,二哥提着糉子回來道:“湯巡檢果然沒在司中,我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