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所歷經的每個時辰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無論什麼時候你做一件事都值得紀念,因爲時間沒有可複製性。
紋身的主意是時蕾提出的,也沒什麼前兆,放假三人在屋裡窩着,時蕾突然就這麼一說,楊毅響應,我有點遲疑,倒不是怕疼什麼的。可是你看,時蕾在後背紋了一小朵含苞的玫瑰;楊毅紋了一根刺,與於一無名指上的圖案在相同位置;輪到我,我們三個一起愁了,楊毅說:“要不紋本兒參考書?”時蕾不贊同:“那紋完不能跟塊補丁似的啊?”
最後紋了兩個幾不可辯的花體字母CJ,叢家的縮寫。C上J下,紋在一起像個變形G,很多人都問這是什麼意思,解釋得煩不厭煩,幸好刺青部位極小,小版一角硬幣那麼大的一團,即使露在外邊不細看也看不出來,顏色又淺,像是一根頭髮蜷曲在肩頭。紋完頭半年歐娜都沒發現,某天她隱型眼鏡掉在我牀上,眯眼兒找的時候看見了那刺青,很受打擊地問:“這是剛搬來時就有的嗎?”小藻兒對我有刺青感到崇拜,並排坐着看電視的時候經常分心摸摸索索的,她也想去紋,還嫌自己名字首字母紋起來不夠漂亮,我說你可以紋海藻啊,我見過有那種帶狀植物的圖案,但是很大片,紋起來一定疼,要分幾次紋的。歐娜建議她紋個海燕,又簡單,“而且那纔是你真正的名字。”藻兒就不愛聽這話,除了季風誰朝她叫燕她都有意見。說人家歐娜:“那你紋你名字更簡單,就幾個花瓣就行了。”
我想這倆人因名字而起的鬥爭是無休止的,直到再聽不見對方聲音,連最忌諱的字眼兒也聽不到了。
窩在沙發裡看一室空蕩不知道說什麼好,家人沒回來,和沒人來回家,不只是排字秩序上的區別。季風下了火車衣服都沒換就忙他二姐夫的事兒,我一人回家收拾屋子,北京春天風大,加上附近又有地鐵施工現場,幾天沒人,屋裡落了一層灰。
我們家屋子並不大,小藻兒和歐娜的臥室佔三分之一,我房間是個功能房加了張牀改的次臥,一個小客廳只放了張沙發和電視櫃,廚房在陽臺,衛生間也特別小,只能容一個人。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們三個作息時間大致相同,一早起來搶着去洗漱,歐娜用的時間最長,基本上都排在最後。她最喜歡跟藻兒爭,有時候兩個人就一起進去洗,比輪流洗用的時間還長,我在廚房的洗碗池做好臉部整改工程,連皮都畫完了,她們倆還撲騰着鬧。後來我上班,歐娜讀研也不用按點兒作息,輪到公共假期一家雞叫百戶起。
記憶猶新那年安徽臺有個週末大放送,我們仨全是餓醒的,習慣性開了電視分批去洗漱,當時正放的是梁朝偉版的倚天屠龍記,歐娜說看完這集插廣告了去買飯,結果一集演完,別說廣告,連片頭片尾插曲都沒有,直接打出第N集的字樣,然後進劇情。於是我們忍飢挨餓一氣兒看完八集,到下午三點多餓得兩眼放藍光。季風來了笑得特無奈,敲着茶几下面的定餐電話:你們就沒人想起來叫外賣嗎?三個人都被電視迷住,劇情是爛熟的,配音是肉麻的,全劇最出彩的可能就只有偉仔那一張頑皮中帶着天生憂鬱的臉,那時候梁朝偉還沒什麼皺紋,看上去真鮮嫩。小藻兒說:“我可喜歡男人有點孩子氣了。”歐娜輕嗤:“就是風少唄?”小藻兒燦笑:“就是風少~”我黯黯心傷狀:“切~~當我死的。”季風纔是真正被當成死的那一個,大紅着臉坐在沙發上,只會說:“鬧個屁!”黑羣替他感嘆世態:“這女人和女人啊,連成一氣了能顛覆世界。”
以男人的友誼觀,他們不能想像女人之間的親密程度,男人之間只有肝膽相照,他們相約策馬闖江湖,卻不能相濡以沫。有人說男人們像兩個缸子裡的魚,彼此看得很清楚卻隔着玻璃,互不侵犯對方的世界,尤其是最隱私最不想爲外人所知的那個世界。所以他們談股票談人生談世界談宇宙,就是不談柴米油鹽,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另一個人指手畫腳。
閨密就不同了,互相嘲笑身材,互相攻擊穿戴,有時候也真絆起來,往死了揭短兒,沒見誰認錯,兩句話功夫又膩到一塊兒擠黑頭去了,早上出門前還幫你往胸罩裡塞海棉墊。
就是不能扯上男人,同一個男人。
有時候雷打不動的堡壘,卻最怕那輕輕一口氣。
歐娜回來我要怎麼告訴她呢?她的大廚因爲我辭職了?
撥了個電話給小藻兒,她接的很快:“家家啊,你回北京啦?”
我問:“家裡還好嗎?”
“在下雨呢,天天下這兩天煩死我了,大哥說是我回來給方的。”
“北京這兩天可能也下了,我看陽臺外邊那小吊蘭沒幹巴死。”
“你想着澆點水啊,別死了,我都養兩個多月了。”話鋒一轉又說,“我在我大哥家呢,他房子真大啊,樓中樓!我媽偏心,我結婚她肯定不能給我買這麼好房子。”我說你結婚當然讓你老公買房子。她嘻嘻地笑,同意之外竟然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收了線抱着電話沒意識地亂玩着按鍵,突然振鈴接進一通來電,沒人說話,翻看顯示,好像是錢程單位的電話,餵了好幾聲聽見一陣亂響,辯得出從免提變成接起,平和的聲音略略上揚:“家家?”
“你幹嘛呢?”撥完號不老實等着逛晃哪去了。
“我去拿個相紙過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中午到的。”
“沒聽你提要出去玩。”
“臨時決定的,反正也沒走多遠……”
他打斷我,很急促地:“想你了。”
“錢程……”
“呵呵,我知道,”他若無其事一笑,“剛纔沒事兒給你修照片,洗出來好些張,抽空過來拿啊,或者哪天我送你們單位去。”
“都行吧,你沒出去玩……啊對,你不放假。”
“假還不是自己放的?玩得開心嗎?在哪,昌黎是吧?他們說那邊沙山特有名,還真沒去過。”
“還成,抽空去看看唄,那麼近。”
“再說吧,沒帶些土產回來?”
“帶了兩瓶沙子……對了錢程,你姥爺給我打電話來着。”
“啊?”連他也跟着意外了,“他幹嘛?”
“說讓我去你們家吃飯,是不是把我當你女朋友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猜不出老妖怪用意。我說還是挺看重這外孫,不然犯不着聯繫我這關公門前耍大刀的,他笑道:“你還真記仇。”
“還有,前兩天遇到你同學了,黑社會那個,頭梳得倍兒光滑。”
“鬼貝勒?啊~~他神叨叨告訴我收了個妹子要給我介紹介紹,不是說你吧?”
買賣人,拿我溜鬚小舅子。我聊着鬼貝勒砸人場子的流氓行爲,錢程卻在注意別的事,問我:“你那麼晚一個人出去幹什麼?”
我對這問題避之不及,正巧有人按門鈴,估計是季風,嚴重缺乏耐性的,我這邊電話掛了剛起身,他拿鑰匙開門進來了。抱一牛皮紙的檔案袋子,看着挺重,一邊拔鑰匙一邊噼哩啪啦往下掉,我趕緊過去幫他撿。“這整一堆什麼回來?”
“錢。”他笑得神秘。
我心下一驚:“你搶銀行了!”
“我倒是想,”他把東西放在茶几上,是一些時尚雜誌,還有光盤,不知道什麼名堂。季風接了杯水回來坐在沙發上給我講這一下午的去向,“阿正的一個老鐵,本來做流媒體的,見了些小明星,自己開了個經濟公司。這回是要建個走秀場,想做自控臺,以後常用麼。模特走到鏡頭攝取範圍內,主光漸強,走出去就變弱,你懂吧?人走動和停下來的時候光也不一樣,停下來超過兩秒,就是模特擺造型的時候,得有配合鎂光燈的防紅眼光圈給他們……
我聽得一頭大,感覺很神奇,我以爲他們就是開發些OA軟件什麼的:“這能做出來嗎?”
他笑:“寫嘛~~要相信科技。”
“給錢嗎?”
“我慣着他白乾活,這寫出來再調試,起碼小半月。我還上班,得把下班和週末時間搭上。”
“你能做出來嗎?”
“其實學過編程都會寫,關鍵就是找到用什麼思路,稍微有點磨嘰,我和老黑以前幫他們導師接外活做過感應監控。我試試,不行就撤,阿正撐着呢。”
“那他們幹嘛不找專人弄?”
“我技術好唄。”見我挑眉趕緊交底兒,“就是沒路子找人,四下託麼。你知道現在什麼個市場嗎,編碼員氾濫,程序員缺少。咱是後者。這種活兒吧,生手他們信不着,人專門的開發室還不屑接,接了出的價兒他們也得嫌高。”
“你比較賤?”
他磨牙:“啊,我賤。”
“能給你多少錢?”翻了翻那些資料,雜誌上的衣服挺好看。
“商業秘密。”
“你別整事兒。”
“夠你買一平米房子。”
那得五位數起!雜誌攤在腿上,我犯悔:“我也學編程好了。”
他將我摟過去:“姐姐,天底下錢不能可你一人劃拉。”
可他這外撈都能五位數進賬,我拼死拼活跟一個項目也不過就這些。
季風學計算機最初的動機也是不想浪費他的英語好底,都說如果英語厲害學編程很快就能成高級程序員,到時候錢跟搶的一樣,季風的英語水平要拿到北外也就下等偏中,但當年在他們計算機系那是相當璀璨的人物。我報考的時候對電腦只停留在聊□□和打遊戲的認知上,只感覺身邊人都一窩瘋地學計算專業,狡猾地以爲三年後此類人才必氾濫,特意報了相對冷一點的工民建。結果一上崗看出區別了,季風他們單位,轉正後光給他保密費每月就一千塊錢,我們這行就沒聽說過這待遇。我沉浸在人比人的憤悶中,沒到一個禮拜就找回平衡了。
以往下了班就是打魔獸溜彎兒或者來我們家皮兒零食的季風,一頭扎進那堆數字符裡,持續地較着勁,黑羣線報:天亮了還能聽見那屋罵罵滋滋敲鍵盤的聲音。誰家的錢都不好掙啊。連着好幾天見不着人,歐娜都有點擔心了:“羅馬也不是一天壘的,身體都熬完了。”季風那身子,高中在網吧嗑星際連着包了六宿,白天聽課,第七天小蠻子結婚又瞪眼兒整天沒睡覺,一時半會兒完不了,也還是心疼的。
去看他就嘻嘻哈哈跟我聊,心裡惦記那沒寫完的程序。我也不願意再去絆他,心想他早做完早利索吧。
最近公司裡沒什麼急活兒,天天正點兒上下班,回到家就看看電視,過着不常有的規律生活。難得的是歐娜也守鋪得可疑,嚴格按桌上課表出入,假期我不張羅出門她就在家埋頭看書,要麼就上網搜資料抄抄寫寫的,全身散發學者氣。偷偷猜測她和尹教授之間做了什麼了斷,但她不說我也不好問。
歐娜知道小藻兒回家並沒說什麼,她很知道我的尷尬,只嘆以後房租要由我們兩人平分了。本來可以再招一個女孩子分租,可是我們倆都不願意這麼做,一來不想讓陌生人打擾生活,再來也盼着小藻會回來,雖然無比清楚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住着吧,也不過多攤個幾百塊,歐娜幫教授攢書有劈紅,我又漲了工資,這點錢還負擔得起,換一想錢是多花了點兒,倆人住着還舒服呢,早上又不用搶洗漱。
但是好沒意思啊。
電視裡佟掌櫃的罵小郭:你有一天要是死了就是賤死的。
我和歐娜對望,不約而同說:“你也是。”我僵笑着,又犯憂鬱,歐娜拍拍我的臉:“別想那麼多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覺不覺得我處了特傻一件事?我要是早跟季風一塊兒,也沒這麼多絆蒜了。”
歐娜答得很精僻:“你能早跟他一塊兒還說什麼了?藻兒沒怪你,她打電話給我還讓我勸你別怪她騙你呢,還是好姐妹。”
“可是她書也不念了。”
“就別繞不過來彎了,你知道她是不想再面對季風。”她又念起戲文,“癡兒,天下這女子遭了情劫恁地都逃不過個癡字?你怪得了男人嗎?怪不得。”
她深有感觸地蹙着眉,林妹妹見了敗花似的憐起了自己。
我沒敢再繼續這個話題。去樓下買電話卡順便透個氣兒,往天橋對面看,鬼推一樣就到了季風家門前。
黑羣來開門,朝南邊屋子撇嘴:“剛衝黑乎乎一缸子咖啡端進去了。你進去留神絆跟頭。”
因爲有羣哥的警告,我推門格外小心,但還是被刺激了一下,滿屋子風油精混和濃咖啡的古怪味道,門窗緊閉,一股寒氣撲面襲開,季風光着膀子蹲在滿地厚如字典的書籍中間,手裡還轉根兒油筆。突然發現他頭髮黑黑地長出來不少。
“下班啦?”他擡頭看我一眼,“別給我踢串頁了。”
我邁過去拿遙控器關了空調把窗子拉開,窗臺上多出來的菸灰缸裡插滿了菸頭兒。“作死哪?”
他咬着筆尾回身看看,見我捂着口鼻正把菸灰往紙簍里扣,心虛一笑:“太困了。”把書折個角放在一邊,坐過來撣撣落在我裙子上的菸灰,“吃飯沒?”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他就關心這一件事。
他瞄一眼電腦:“我靠,又十一點多了!我怎麼感覺剛下班啊。”
“做得怎樣了?”
“比吃飯費勁多了。”他沒正調地回答,抽了抽鼻子,“你剛洗完澡?好香。”
“真難得,你跟這沼氣池子裡還能聞出別的味兒來。”
“你的味兒能聞出來。”他揉着我半溼的頭髮,眸子斂了斂要吻我,脣落在我手背上,眼睫毛刷過我臉頰看看多出來的人肉口罩,伸手拉下。
我推他:“我不親菸灰缸。”
他扯開我的手:“昨天抽的,刷乾淨了。”
騙人!他齒間有煙味兒,可舌頭還是那麼纏人,小蛇似的水滑,挑逗着我的呼吸,一會兒就跟不上他的節奏,論肺活量我肯定嗑不過他。
他嘿一聲放開我,雞叨米般又啄了兩下:“我總怕把你親昏過去。”
我翻白眼:“沒你經驗豐富。”
他不在意我的含沙射影,手指梳了梳我頭髮,平靜地說:“是你不專心。”
“我又沒一堆書要翻幹什麼不專心?”
“我親你時候沒想着翻書。”
“季風你可輕點熬吧,不是說沒規定你交工時間嗎?”
“那也是越早完事兒越好麼,下次再有活兒還能找你,誰不願意用麻溜的手兒?”他端過了咖啡——果然是黑羣說的那個色。
“你還打算接啊?”
“這個弄完再說吧。你早點回去睡,明兒還上班呢。”他放下杯子站起來,“我送你。”
我去櫃子裡翻睡衣:“今兒你啥時候睡我啥時候睡。”